80.Chapter 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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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她們就瘋狂地滾床單了, 滾來滾去滾來滾去

    比如她從未看過她的爸爸媽媽。她隻有外公。

    比如她有一個全世界最好最厲害的外公。他什麽都懂, 教她寫字,教她背乘法口訣,還有背古詩。

    外公是個退休的化學教師, 為人和善。在小鎮上的生活簡單平淡, 但她卻很開心。天氣好的時候,外公會用自行車載著她一起去釣魚。她坐在自行車後座,腳丫子晃啊晃啊數著天上的白雲。

    村裏人少, 幾乎人人都有一點點不用算盤就算得出來的親戚關係。陶安之知道記憶中的外公幾乎沒有發過脾氣,臉上總是笑眯眯的, 人緣很好,出門走上一圈,很遠就有人打招呼叫“陶老師”,即使買菜, 也會比別人多些蔥薑蒜。

    周六日會有學生在他這裏補習, 有時他還會燒菜讓學生留下來吃飯。手藝一流。很多學生甚至求著家長多給補習費讓他管飯吃的。

    那麽好的外公, 無所不能的外公。

    陶安之清晰地記得那天早上, 是她上幼兒園的第一天。她穿著外公給她新買的裙子,乖乖地坐著飯桌上喝著粥, 旁邊的椅子上放著她嶄新的書包。粉粉的顏色,是兔子的形狀,毛絨絨的, 還有兩隻長長垂下來的耳朵。是外公托人從鎮上買回來的。她很喜歡, 差點沒背著睡覺。

    粥喝到一半, 外公笑著說:“對了,忘記給我們陶陶拿紅雞蛋了。”

    鄉下風俗,孩子上學第一天,家長會準備好兩個紅雞蛋,帶到學校去吃。

    陶安之沒有想到,這是她外公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陶安之等了一會沒有等到他。廚房裏突然傳來一聲悶響,好像重物砸地。她叫了聲外公,沒有聲音回答,她滑下椅子,咚咚咚地跑向廚房。

    到門口她就停下來了。一顆紅豔的雞蛋滾到了她的腳邊,她惶惑地看過去,外公的手裏握著另一顆雞蛋,他的臉色已經變成了青灰色。

    那天陶安之沒有去上幼兒園。

    接下來的事情她完全模糊的,有人過來給她換上白色的孝服,戴麻。同宗的長輩們來幫忙,家裏設了個臨時的靈堂。

    她就一個人坐在靈堂的板凳上,耳邊充斥著各種聲音,哭聲,哀聲,還有他們在討論下葬,火葬之類的話。

    還有那些她叫著大姑大姨的人在不遠處簌簌叨叨地說著話:

    “聽說是突發的心肌梗塞,去得很快,送煤氣的老楊家兒子去到家裏的時候,屍體都涼了.....”

    “可憐見的陶老師,通知他閨女了嗎?聽說是在邶城?”

    “陶老師的閨女?好多年沒見到了,哎,也是不懂事,年紀輕輕的生了女兒就丟給陶老師,孩子都六歲了,也不見她回來看一眼....”

    “這究竟怎麽回事,孩子爸爸呢?怎麽跟著陶老師姓陶呢?”

    “小點聲,那孩子還在場呢。。。”

    那本來越來越大的聲音被刻意壓低了,聽上去窸窸窣窣的。像冬天森林裏覆蓋裏的厚厚落葉,不知道什麽未知的怪物潛藏在下麵。

    隨時蹦出來咬你一口。

    “未婚生女”“對方是有錢人,不承認的……所以才入了陶家的戶口。”

    陶安之彼時才六歲,外公已經教她認得很多字,竟然聽懂了許多。

    她一聲不吭。

    外公就躺在那個“木箱子”裏,換上了另外一套他的衣服。她見過,是他不常穿的,熨得筆直服帖的。他活著的時候是愛笑的,現在臉部一層灰木色,唇邊似乎是翹起來的。

    這樣“走得安詳些”,那些人是這麽說的。

    而這些人還在旁邊沒玩沒了地說著。

    外公之前說:大人說話時小孩子不可以插嘴。

    所以她沒有插嘴。

    可是外公現在也不能站起來阻止他們了。

    陶安之慢慢地垂下頭。

    她就這麽一動不動地坐著,慘白的喪服,小小的身體,像一小塊僵硬的雕像。周圍的大人們來來往往,操/辦著葬禮的相關事宜。有長輩注意到她,給她拿了吃的。到了晚上,她想留下來守夜,無奈人小言輕,被送到村裏的同宗長輩家過夜了。

    隔天她早早來到靈堂,按照大人的指示上香,跪拜,燒紙。

    這時節雖然是早秋,但是暑氣尚毒,遺體不能過久擺放,必須出殯,火葬,然後骨灰盒才可以放到村裏的祠堂。

    陶安之的外公早早喪妻,膝下隻有一女,一孫女。去世時還不滿60,算不得喜喪。隻能一切從簡。

    但是再怎麽從簡,也必須要有孝子孝女披麻戴孝,主事的老人帶點怒氣地問:“怎麽回事?陶家閨女到現在還沒到?太不孝了!父母在,不遠遊!現在父母不在了,她人呢?”

    老人家年紀七十有五,年輕時打過鬼子,當過幾屆村支書,下過海做過生意,在村子裏威望很高,小輩們都叫他“老叔公”,發起火來年輕一輩沒有多少人敢接話。現在什麽事情都準備好了,就差那個早就該到的人。

    老叔公還想再說幾句,眼峰掃到跪著的陶安之,孩童那烏亮的眼珠,還有遲遲不能蓋棺的遺體,把要說的幾句話就咽下去了。

    門丁零落,沒有善終。

    還有比這更讓人覺得悲涼的麽?

    老叔公想。

    陶安之仍舊沒有說話,跪在棺木前,再次把自己變成了一小塊僵硬的泥塑。

    就在此時,門外衝進來一個女人,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撲通一聲跪下,跪行幾步到棺前,淒愴地喊了一聲:“爸爸……”

    磕了三個頭後,她仍垂著頭,雙肩顫顫,抽泣不止。

    她的脖子長而雪白,垂著顫抖的樣子,呈現出一種驚人的脆弱的美感。周遭的環境仿佛一下子安靜了,靈堂裏隻有她那細細脆脆的哀哭。

    陶安之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看著周圍的大媽大姨們抽泣著去寬慰她,看著旁邊的男性們一臉的不忍,就連老叔公都別開臉。

    突然她抬起頭朝這邊看過來,陶安之接觸到她的眼神,那張陌生又熟悉的清麗憔悴的臉龐,滿是淚水。陶安之那狀如泥塑的身子漸漸鬆動,嘎地一聲分崩離析,露出小小的肉身。

    女人動作很快地撲過來,擁了她入懷。

    陶安之稚嫩的心猛然地一顫。她僅有的年歲裏,很少感受過什麽是女性的懷抱,這個懷抱異常柔軟芬芳,且還在微微發抖。

    陶安之聯想到她外公養的母雞,在下雨天也會唧唧著急地叫喚把小雞仔掩藏在她的翅膀下。

    安之抿緊了唇,突然覺得想哭了。甚至想開口叫一下那兩個字。也就很短的一會兒,也許有一分鍾,也許隻有幾秒?

    但還沒等她好好感受一下這個懷抱,女人就撤走了。

    陶安之那點勇氣一下子煙消雲散了。

    她怔怔地望著女人朝著棺木呢喃,哭到抽噎,一隻素白的手揪著胸口的布料,仿佛這樣能緩解什麽似的。安之望著望著,也覺得胸口悶得呼吸困難。

    陶老師的女兒終於到了,老叔公歎口氣,揮手讓人準備蓋棺。

    一直沒掉淚的陶安之突然從喉嚨發出一聲尖利的嚎叫,撲上去抱住棺木,硬是不讓人蓋上。

    場麵一度很悲哀而混亂,老叔公再次深深歎口氣。孤兒寡母,可憐見的。

    陶安之把喉嚨喊破了,那天她哭都沒有哭。他們把外公的棺木放上車,要送到鎮上的殯儀館去火化,那個一直在哭泣的女人也跟了上去。

    老叔公眉頭跳了跳。本來按照村子的風俗,女人是不能跟去火化的,還是未出嫁的女人。但他臉部肌肉抽了抽,還是沒說什麽。

    陶安之自然是無法跟去的,車子開動,揚起一溜灰塵。

    她艱難地昂起頭,目送著。

    那年她六歲,她甚至都還沒有上幼兒園。她還未知生離,卻已經懂得了死別。

    瓷白的皮膚,烏黑柔軟的頭發,這都像她。至於眉目長得像她多點還是像另外一個人。她沒有仔細端詳過。事實上,這些年她都是刻意忽略她的存在。所知道的那點信息量都是父親在電話裏告訴她的,在她有意無意的篩漏下,居然也能憶起許多細節。

    “兩歲還不會說話,還好走路比較有勁。”

    “取名叫安之,希望她以後遇到什麽事情都能安之,而且順之。”

    “會說話了,就是不太愛說話,為了讓她多說話,我那天都花時間讓她背唐詩,像你一樣。”

    “孩子很聰明,就是□□靜了……你要不要跟她說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