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小僧劍下,還未斬過山神(感謝[商君震七國]的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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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幽卷中的記載,韋幼娘從來沒有懷疑過。
人心,永遠最難琢磨。
相比較而言,反倒是受人拘馭,被施了真言符術的異類,更可靠一些。
就譬如專門負責為不良人記錄幽卷的土地。
幽卷之所以被大理寺封存於暗殿,永不現於人間,不僅因其內容大多涉及妖物鬼怪,容易驚嚇普通百姓。
更是由於,其中有些內容,或會涉及到人間術修與鬼神之間的秘事。
就比如,韋幼娘此時所看到的這篇幽卷
“……一日,有山神廟使者造訪不良人衙署。
副帥冷由虛,屏退左右,秘會山神使者。
山神使者向冷由虛作出承諾,開春之後的三年,伏牛山一帶的精怪,都會供其驅策。
作為交換,不良人需對山神廟所行之事不予幹涉。
當然,山神使者也承諾,絕不會禍及百姓。
雙方一拍即合,立下契約。
以山神廟前,被山神施術競相盛開的百花為‘信物’,便宜行事。
接下來,那山神廟也不知使用了什麽法子,果真讓城西伏牛坊的百姓們趨之若鶩,狂熱供奉。
起初並無異常,可不久之後,伏牛坊的百姓中,卻多出了一些‘怪人’。
有人突然變得性情暴躁動輒傷人,有人整夜哭泣極度擾民,有人開始喜吃生肉,有人背後生角,還有男子變婦人……這些‘怪人’每每剛出現,就會被暗中潛伏的不良人給帶走。
關押進衙署下方的水牢,以銘文結界鎮守之。
幸而,這些人數目還不多,至今不到百數,再加上時間尚短,也才過去一個多月,因此並沒有引起太多注意……”
……
“城西的山神廟,定是用了某種邪術蠱惑百姓!
那個姓衛的武卒也是受到邪術影響,才變成了妖怪。
難怪冷由虛那麽緊張,果真被說中了,心裏有鬼!”
韋幼娘抓起秘卷,轉身向外走了出去。
雪停時分,月光映照進衙署後院,那裏有一口生滿青苔,未曾結凍的老井。
韋幼娘飄然落下,將真氣渡入不良印,口中念念有詞,壓向井口。
轉眼後,幻陣解開。
那井赫然是連通向水牢階梯的入口。
“參見韋都尉!”
兩名正在守護水牢的不良人,對韋幼娘躬身行禮。
韋幼娘也不搭理,掠過兩人,走下石梯,尚未下到最底端,身軀猛然一震。
就見西側的一方水牢之中,有數十名百姓,赤身,痛苦掙紮。
果然就像幽卷中記載的那樣。
一個個麵目猙獰,有人在咆哮,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啃自己的手臂,有人的背後長角,也有不男不女之人。
每每當他們想要越過水牢,牆壁上的銘文都會閃出一道白光。
宛如雷霆,擊中他們。
令他們痛苦不堪,下跪求饒,不敢再僭越。
“豈能如此!豈有此理!”
韋幼娘握緊拳頭,雙目通紅,轉過頭狠狠瞪了眼那兩名負責看守的不良人。
“傳我帥令,全體不良人集合,準備前往城西……”
忽在這時,一陣溫醇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幼娘啊,這裏發生什麽事了?”
韋幼娘抬頭望去。
月光下,兩道翩躚人影,從天而降。
一人騎鹿,一人乘鶴,皆輕袍廣袖,寒暑不侵,宛如月中仙人。
韋幼娘看到了前麵一人,眸中不由浮起喜色,下拜行禮。
“大伯。”
輕袍廣袖的中年男子微笑著向韋幼娘點頭“幼娘,許久不見了。大半夜的,你在水牢做什麽?”
韋幼娘朝大伯韋業成規規矩矩行了晚輩之禮,隨後起身,迫切地說道“大伯,我發現了冷由虛與廣元郡山神相互勾結迫害百姓的證據……”
話音未落,韋幼娘猛然止住。
她的目光穿過逼仄的水牢入口,看見了與大伯駕鶴同來的那人。
五短身材,赤紅的圓臉,頷下有須,看上去不過四十來歲的模樣。
那人捏了一個法訣,在半空盤旋的白鶴縮小成一枚鶴符,被他收入袖中。
……正是冷由虛的師叔,李吉銀。
他還有另一個身份——禦兵派中,專負責弟子外出曆練的護法長老。
這些年,李吉銀在禦兵派中的地位日漸提高,僅次於派主和大長老,穩坐第三把交椅。
而自家大伯韋業成,雖是世間罕見的觀魂武人,韋家的頂梁柱,禦兵派的客卿,可和李吉銀比起來,差距不是一般大。
聽大伯說,李吉銀不僅位高權重,修為更是直追禦兵派派主。
苦修數十載,終於在年前,獲得了第一縷魂氣。
就韋幼娘所知,即便在七十二派中,能夠獲得魂氣的術修,也都屈指可數,無不是能夠驅令鬼神、言出法隨的存在。
而對於他們,私底下還有另一種高深莫測、令人神往的稱謂……封號術修。
韋幼娘的心,漸漸冰冷了下來。
因為她看到了規規矩矩、躬身侍立於李吉銀身旁的冷由虛。
一瞬間,韋幼娘仿佛全都明白了。
“原來……大伯,你們早就知道?”
韋業成目光閃爍,沒有作聲。
冷由虛看了眼韋幼娘捏在手中的卷宗,低聲道“這樣的大事,我又怎會獨斷?自然是事先上報給李師叔。至於是否答應山神的要求,也隻有師叔這等神仙中人,才有資格決斷。”
李吉銀手捋胡須,淡淡道“此事,並沒什麽大不了。我輩術修,逆天搏命,與山河神祗謀,也是常有之事。有成有敗,皆為正常,不值得大驚小怪。”
韋業成微微點頭。
冷由虛更是躬身行禮“師侄受教了。”
韋幼娘抿了抿唇,仿佛沒有看見大伯韋業成不斷擠眼的暗示,拱手問
“那受苦的百姓,他們何罪之有?”
李吉銀低頭凝視水牢石階上的韋幼娘,語氣淡然“你,可是在指責本座?”
韋業成趕忙笑著打圓場“我家幼娘哪敢指責長老,定是最近忙昏頭了,李長老莫要見怪。
幼娘,還不向李長老磕頭賠罪!哼,你以為我與李長老連夜來此,是為了什麽?
還不是為保一方百姓的平安,去解決山神廟之事。
這兩天裏,李長老已經施展神通,請高人占算出那山神的根腳。
今晚,便是來請求那位山神收手的。”
冷由虛趁機大拍馬屁“不愧是師叔,能與山神理論,此真乃仙家風範!弟子萬分敬仰,能侍奉師叔左右,真乃三世福緣。”
李吉銀手捋胡須,淡淡一笑“與山神談判,非同小可。你小子今夜也一起來吧,開開眼界也是好的。”
女子的聲音,從下方傳來。
“勸那山神收手,便可以救百姓了嗎?這次解決了,那下一次,又該怎麽辦?”
韋業成臉色陡變“閉嘴!放肆!怎麽和長老說話的?那可是一方山神啊!李長老若能勸止對方,已是滔天功德。莫非你還指望著,能逼山神認錯不成?”
說完,他眼角瞥向李吉銀。
見李長老麵無表情,並且不再說話,韋業成暗暗焦急,心道幼娘今次是怎麽了?
突然變得這麽不會說話?
這麽不會看眼色?
以李長老的權勢,韋家如今作為依附於七十二派的道緣世家,巴結還來不及,豈可開罪?
雪後清冷的不良人衙署後院,氣氛凝重,闃寂無聲。
可很快,就被來自水牢東邊的一陣沙啞的誦念聲打破。
李吉銀粗短的眉毛皺了一下,看向水牢東側。
隻見一個年輕男子,坐於水牢之中,麵朝星月之光,雙手合十,誦念著什麽。
“何人?”李吉銀問。
冷由虛麵露嫌惡,隨即躬身道“那人叫趙平生,原本也是一名不良人,之前郡中文和縣旺財村一案的見證者。可他卻始終說,是一名路過的高僧,斬殺了作亂的妖物。”
韋業成微微點頭“我也聽說過此人。其實隻要他改口,便可立即釋被放。可他卻仿佛犯了魔怔,死活就不願改口。非要堅稱,斬妖者乃是一位高僧。”
仿佛聽到了兩人的議論。
東側水牢中的那名一頭灰發的年輕人,平靜地望了眼上方,隨後繼續低頭念誦。
李吉銀微微搖頭,輕歎口氣“不良人中,竟還有如此愚不可及之輩?這世上,哪裏還會有真正的高僧。斬殺大妖?嗬嗬,更不可能。”
“有。”“有。”
同樣的聲音,一前一後響起。
李吉銀臉色終於變了。
開口說話的是水牢中的趙平生,以及……立於石階上的韋幼娘。
韋業成勃然大怒,須發倒張,隔空劈出一掌,直接將韋幼娘拍落牢底。
“混賬!竟敢說這種糊塗話!你今晚就在水牢裏好好反省一下!何時候想清楚了再出來!”
啪!
水牢的入口禁製重新封印。
轉眼,又變成了一口老井,孤伶伶地朝向天頭星月。
做完這一切,韋業成方才轉身,拱手歎息“我這侄女實在是昏了頭,竟然說出這種瘋話,還望李長老海涵。”
李吉銀淡淡一笑“她是你侄女,更是韋家這一代的道緣獨苗。韋客卿想保她,無可厚非。可記住,並非所有人,都如本座這麽好脾氣。她越是頑固不化,你越得好好管教才行。”
韋業成唯唯諾諾,連連稱是。
李吉銀又看向冷由虛“這就是你看上的女人?且不說她的克夫命相,單是這不識時務,頑固不堪的性子,就絕非良配。你日後,可是要求大道的人。”
冷由虛臉一紅,心中雖充滿不甘,可也不敢當麵忤逆。
卻聽李吉銀話音一轉“正室雖不可,倒是可以收為小妾。如此一來,親上加親,也免得她對外亂說今日之事。”
冷由虛麵露喜色“多謝師叔。”
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咬牙道“師叔,那個會一手禦兵之術的神秘人,又該怎麽對付?”
李吉銀目光閃爍“此事自有派主定奪。我們今晚,隻管去拜會山神,以免這場禍事繼續擴大了。”
兩人身後,韋業成死死握緊拳頭,低著頭滿臉屈辱。
李吉銀仿佛沒有察覺,淡淡一笑
“韋客卿,此事就這麽說定。
沐浴更衣,隨本座去山神廟,拜謁山神大人。
那位伏牛山神,神通廣大,法力高強,據說比派主還要高出一大境界,不輸那神秘莫測的天師七子。
切記,對其當執晚輩之禮,萬萬不可有絲毫怠慢。”
“是。”“是!”
韋業成和冷由虛同時拱手應道。
臨走前,冷由虛突然想起,那幾篇記錄著禦兵派與山神廟交易的幽卷,還在韋幼娘手裏,沒來得及處理。
轉念一想,反正韋幼娘行將成為自己小妾,倒也不急於一時。
……
水牢中。
韋幼娘站起身,朝向不遠處的趙平生行了一禮。
趙平生回以一禮“韋都尉這又是何必。”
韋幼娘歎道“隻後悔沒能早點說出實情,害你被囚這麽久。”
趙平生微微搖頭“這便是你說實話的下場,與我一樣被囚。你向來冷靜,為何今次如此衝動?”
韋幼娘望向另一邊掙紮痛苦的被囚百姓,抿了抿唇“或許因為……忍無可忍。”
趙平生苦笑“沒想到韋都尉也如此看不慣當今的不良人。那你我,可都別想出去咯。”
……
城西。
伏牛坊。
雪地裏,一串串腳印沿著大街小巷,向前延伸。
一襲青袍,手提酒葫蘆的小郎君,搖搖晃晃,麵色酡紅。
“再喝點啊。”
“嘻嘻,難得郎君有此雅興,當喝盡興。”
“郎君,今晚奴來陪你可好?”
“郎君最喜歡的不是奴家嗎?”
“要我要我嘛。”
一名名明媚嬌豔、國色天香的美人,環繞左右,投懷送抱,極盡誘惑。
她們之中不乏熟悉的麵孔。
明媚嬌憨的香珠,富貴高冷的龍女,婀娜娉婷的韋幼娘,甚至還有楚夫人和崔鶯兒。
化身葉小郎的周逸哈哈大笑,左擁右抱,來者不拒。
不知不覺間,他已來到伏牛坊邊。
見這位高人絲毫沒有察覺的跡象。
坊中剩餘的魔氣,再也按耐不住,離開原本附體的百姓,一股腦地鑽入他體內。
就在這時,月光下的街角,轉出一襲雪白的僧袍,拎著布袋,笑吟吟地走向葉小郎。
“好厲害的魔,連賣茶九女鬼都能幻化。
可惜,竟然沒有山神蕭輕紅。
差評。”
周逸朝向葉小郎低喧一聲佛號。
葉小郎微微點頭,頃刻間變回一片榆錢葉子,在半空中悠悠飄蕩。
轟!
千萬縷魔氣,失去了依附,在空中纏繞翻滾。
隨後搖曳變長,化作一條條黑氣滾滾的煙蛇,圍攻向周逸。
周逸低聲誦念佛經。
一圈淡淡的金光,從僧袍下泛起,仿佛鍍上金輝的透明罩子,擋住了千萬縷魔氣。
嘶……不斷有魔氣在佛光中焚滅,消融。
魔能傷佛,佛亦克魔。
自古以來,佛魔不兩立,隻看誰道行更高。
很快,它們似乎也都認出了眼前的光頭男子,是無法招惹的存在,於是做鳥獸狀散,向四方奔逃。
然而沒等它們逃遠,在這幾天裏,早已被周逸暗中布置下的葉符,紛紛飛出。
它們在半空中,化作一名名金色小僧,圍繞成陣,口喧佛號,誦念無名佛經。
萬丈佛光之中,千萬縷魔氣發出痛苦的嗚鳴,一段段地化為烏有。
不多時,潛伏於坊間長達一個多月的魔氣,終於悉數散滅。
“阿彌陀佛,善哉。”
周逸低喧佛號,欣然一笑。
連日以來,壓在心頭的大石終於搬除,隻覺說不出的輕鬆。
這些魔氣,一開始隻是蠱惑百姓,去供奉山神廟,並製造出人心深處,所渴求的幻象。
可隨著潛伏時間漸長,日積月累,它們的本性也會逐漸暴露,將人引上邪路,墜入深淵。
就比如,引誘出衛小腸妖性,使他妖化。
“小腸,你重回玄刀衛所付出的代價,便是從此往後,再也見不到你那位藥坊姑娘了。”
月光下,周逸輕歎。
他還剩最後一件事沒做。
魔氣雖滅,百姓獲救,可那背後的正主,至今未曾現身。
“山神蕭輕紅,你究竟是引魔入廟,還是自己入了魔?
無論哪種,小僧今晚,都要與你說道說道。
對了,小僧佛劍下,可還沒有斬過山神呢。”
冬日裏,難得星月璀璨的夜幕下。
周逸提起布袋,大步流星,向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