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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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敏官傷後虛弱, 隻能把大部分體重靠在林玉嬋肩膀,一步步走進海幢寺大門。
林玉嬋第一時間就明白了,為什麽紅姑說這個寺廟“怪裏怪氣”的。
山門高大,道路寬敞, 在白天應該是香客如雲的一個尋常寺廟;到了晚上, 門口居然守了兩個彪形大漢, 即便是夜半,也雙目晶亮,一臉警覺。
一株巨大的鷹爪蘭拔地而起,月光中投下張牙舞爪的影子。
蘇敏官喘息急促, 懶得費力說話,微微抬起右手, 比了三道變幻莫測的手勢。
大漢肅然起敬,低聲道:“八仙過海, 古木逢春,國泰民安。”
接著拱手退下。
林玉嬋:“……你們這接頭地點選的, 寺裏和尚沒意見嗎?”
“這裏哪有和尚?”他忍俊不禁, 捂住傷口,嘶啞地說,“你想想……你是明朝遺民,不敢公開違抗剃發令, 又實在不願留那豬尾巴……你怎麽辦?”
林玉嬋恍然:“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蘇敏官:“你不是會眾, 原本不該進來。這樣……我教你一些切口,你背熟,有人問起,就說……就說是我剛發展的新人。還未來得及燒香。”
林玉嬋喜道:“那我是不是輩分特別高?”
武俠不都是這樣嘛,大佬的關門弟子, 開局就有一堆徒子徒孫。
小少爺白她一眼:“天地會幾百年,輩分早亂了,現在按年紀排。你若入門,妥妥倒數第一。”
林玉嬋無話可說,隻能臨陣磨槍,跟他學了幾套暗號。倒都朗朗上口,不難記。
推開一個偏殿的大門,裏麵燈火暗淡。裝門麵的佛像滿身黴點,慈眉善目地注視著門外的來客。
殿內,幾十個剛剛逃出豬仔館的會眾,正七倒八歪地休息。
有人看到蘇敏官,一躍而起,叫道:“金蘭……敏官回來了!”
眾人一擁而上。先前跟林玉嬋說過話的那個絡腮胡子大叔吊著右手,豪爽笑道:“我就知道,敏官人小鬼大,對付官兵有一套,不會有事的!傷得怎麽樣?”
蘇敏官餘光瞥了一眼林玉嬋,對於自己被評價“人小鬼大”感到很丟麵子,咳嗽一聲,淡淡道:“誠叔說笑,你們身上都有傷,都請坐。”
眾人豎大拇指,嘖嘖稱讚:“這孩子穩重,小小年紀,真有老舵主風範。”
說完大家一片唏噓。
蘇敏官又瞟了一眼林玉嬋,唇角抽動,決定不說話。
一個和尚忽然叫道:“敏官,這細路女是誰?”
遇見姑娘不叫“女施主”,可見是個假和尚。
蘇敏官按照之前商量的口風,說:“這是入會的新人……”
林玉嬋還沒想好怎麽跟各位叔伯打招呼,幾個人就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
“敏官,你也太隨意了!海幢寺不是女會眾能來的。你應該讓她先去漱珠湧西岸的天後廟,拜了地母姐妹,燒了香,才能過來。否則不是壞了風水!”
林玉嬋突然聽到談論自己,有點發愣。
怎麽這農民起義組織裏還歧視呢?
蘇敏官也是一怔,然後笑了:“還有這規矩?我小小年紀,沒聽說過。”
眾人見他不接這茬,似乎這才記起他是金蘭鶴傳人,幹笑道:“舵主說了算。”
林玉嬋也不生氣。畢竟她是真·夢回大清,人人平等才有鬼了。
眾人席地而坐。林玉嬋看到一壺燒過的白開水,很不見外地喝了一大碗,又給蘇敏官端了一碗。他一飲而盡。
舵主在場,大夥七嘴八舌地問:“舵主救了我等性命,接下來怎麽辦?”
剛剛從豬仔館死裏逃生,身上還帶著傷痕和血跡,這些不怕死的反抗者,就開始興衝衝地暢想。
那和尚首先叫道:“當然是秉承老舵主的遺誌,去廣州府衙,再殺狗官!”
這提議沒得到多少附和。天地會組織鬆散,骨幹力量基本都犧牲在上一次廣州起義了,再樂觀的人也不敢附和。
大家不約而同地說:“去北方!反正我等的家業已經廢了,不如去投太平軍!敏官,等你傷好,咱們一道上路,重新召集人馬,到了南京,讓他們給你個將軍當當!”
太平天國此時已在長江流域攻城掠地,不但百姓們人盡皆知,就連沙麵租界裏的洋人報紙,也偶爾刊登時評,解讀南京的時局。
天地會很早就和太平天國互通聲氣。廣州起義也是得了太平軍的支持。可惜失敗了。
因此眾人自然而然地想到,投奔太平天國或許是最佳出路。
蘇敏官還沒回答,林玉嬋脫口而出:“不行!”
幾十雙目光刷的落在她身上,多有不滿。
林玉嬋抿著嘴唇。難道能說,如果她曆史書沒背串行,太平天國隻剩不到三年壽數,1864年就是大限?
現在沒有電話互聯網,消息傳得慢,時效性極差。這些人對太平天國的印象,也許還停留在前幾年大軍攻克天京的全盛時期。
但……林玉嬋心裏又突然一動。假如她真的能劇透曆史,倘若她小小地撥動曆史的齒輪,命運的走向,會不一樣嗎?
蘇敏官輕飄飄地看她一眼,輕聲說:“我同意。不該去找太平軍。”
幾人同時問:“為什麽?”
“上次廣州起義,太平軍許諾三十萬兵馬相助,結果又變卦,說什麽天京告急。所以我有理由懷疑,太平軍眼下現狀,並沒有咱們想的那麽美妙。” 蘇敏官的傷處絲絲抽痛,他用衣襟蓋嚴,輕輕揉按傷口邊緣的肌膚,“況且,就算日後起事成功,推翻了朝廷,新朝廷叫什麽,他們跟咱們商量過沒有?”
絡腮胡子誠叔一愣,“自然是大明啊。”
蘇敏官微微冷笑。
誠叔沉下臉,補充道:“咱們也不是冥頑不化的人,這些都可以成功之後再商量……”
蘇敏官忽然問:“你們知道照相術嗎?”
大夥懵懂點頭。廣州對外開放已久,稀奇古怪的洋玩意多,也曾有洋人支個大木架,對準城樓、民居什麽的拍照,十次有九次被百姓攆走。
蘇敏官:“去年,怡和洋行接待過一個法蘭西傳教士。他去過太平軍的領地,還給洪秀全拍了照片。我見過那照片。那人穿著龍袍,坐著龍椅,手握玉璽,身後美女如雲,珠光寶翠,閃花了底片的邊角。”
眾人鴉雀無聲,難以置信。
天地會會眾多為販夫走卒、船民村夫,眼界有限。蘇敏官在洋行走動,見識多廣,他說到話不由眾人不信。
林玉嬋聽到“照片”、“底片”這些詞,恍惚又不知自己穿越到哪年。隻能感歎蘇少爺真時髦。
她記得曆史課上講過,太平天國後期,洪秀全逐漸樂享其成,不思進取,奢靡腐化,最終導致失敗……
她記得,那個心寬體胖的曆史老師敲著黑板說,“反封建不徹底,這是小生產者所固有的階級局限性……引以為戒啊同學們!”
同學們哈哈大笑,說我們引啥子戒,老師您要帶著我們造反麽?
……
如今和蘇敏官的描述一對照,太平天國運動的確已經進入“後期”,頹勢已成,要完了。
當然,這張照片還傳遞了另一個信息:對於“反清複明”的大業,太平軍大概隻能做到前兩個字。看這排場,也未必能做多好。
這下眾人無話可說,有人輕聲罵:“還搞三宮六院,真不知恥。”
忽然又有人出主意:“上次失利,是因為沒有跟洋人裏應外合。這次咱們拉攏洋人,借他們船堅炮利,定能一舉成事。”
林玉嬋嚇一大跳,脫口又說:“不行不行,更不行!”
眾人麵麵相覷。
大夥都是天地會骨幹,論輩分都是叔伯。蘇敏官年輕,又受著傷,疲倦得似乎隨時都能睡過去。眾人七嘴八舌的“獻策”,隻是看在他金蘭鶴傳人的份上,表示尊重而已,隻等他點頭拿主意,不指望他統帥群雄。
誰知他不但不點頭,還一再指使旁邊這個來路不明的小姑娘唱反調,這就顯得很無理取鬧了。
假和尚粗聲問:“你倒是說說,為什麽不行?難道你覺得洋人打不過清軍綠營?”
林玉嬋覺得這很明顯:“當然不能倚賴洋人,那樣不是成漢奸了嗎?”
眾人輕蔑大笑,反駁她的高論:“借刀殺人,以夷製夷,驅除滿洲韃子,光複漢家天下,怎麽就成漢奸了?”
林玉嬋:“……”
這些樸實的群眾啊,對西方資本主義侵略者完全缺乏理性認識。
她豁出去了,嚴肅地說:“當前社會的主要矛盾,是帝國主義與中華民族的矛盾。次要矛盾,才是封建主義與人民大眾的矛盾。如果你們要反抗,最重要的是掀翻封建製度趕跑帝國主義,而不是改朝換代,扶植另一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王朝。那樣人民的苦難永遠不會結束。”
不就是掉馬嗎,她穿越之前又沒簽保密協議,大清早完蛋早超生,趕緊革命啊!
她說完,視死如歸地抬起頭,準備接受答疑。
沒人提問。眾人眉頭緊鎖,根本沒聽懂她說的什麽。
隻有蘇敏官終於意識到她這次不是講客家話,饒有興趣地猜測:“這是哪國洋人的洋經?還挺拗口,虧得你都背下來。”
洋人傳教士經常當街宣講一堆不知所雲,廣州居民已習慣了。
林玉嬋硬著頭皮答:“……德國。”
蘇敏官“哦”了一聲,不以為意。
沒聽說過。
(那時候還沒德國,隻有普魯士)
至於其他人,更是對“洋經”完全不買賬。誠叔黑著臉問蘇敏官:“這細路女到底是什麽來曆?”
沒等蘇敏官回答,誠叔又說:“我們天地會裏不收神婆!小姑娘,對不住,你走吧!”
這還是看在蘇敏官的麵子上。她若是個路人,亂闖海幢寺大發厥詞,不會對她這麽客氣。
林玉嬋微微苦笑。主動掉馬又被土著朋友按頭穿回去的,穿越界怕是獨她一個……
曆史的時鍾不能強行往前撥。即便她知道,再過幾十年,這些理論就會風靡天下,但在現在,就跟胡言亂語無二。
人們總希望能預知未來。但當你把真實的曆史劇透在他們眼前,他們也會覺得是滿紙荒唐言。
不能怪他們無知。就說她自己,學校裏讀那些政治曆史時,很少細思其中的意義,隻是為了應付考試而死記硬背;若沒有兩個世界的人生經曆,她斷然不會理解,那些枯燥名詞背後堆積如山的苦難。
而苦難,是覺醒的必經之路。
穿越裏,主角甩出什麽超時空先進思想,立刻被古人如獲至寶奉為圭臬……太幼稚了。
兜兜轉轉,看來“苟著”才是真理。
她神思鬱鬱,說:“我是該走。祝你們革命順利,永遠被官兵抓不到。”
剛轉回頭,忽聽蘇敏官喘息幾聲,艱難地站起身。
“我跟她一起走。”
所有人大驚失色。
大敵當前,人員凋零,這任金蘭鶴怎麽跟上任反著來,說到反清複明就卻步,一臨陣就脫逃?
“敏官,”誠叔趕緊扶他,“你可不能意氣用事啊!天地會重要,還是你的這個……小朋友重要?”
蘇敏官疏懶地一笑:“天地會重要。”
大夥鬆口氣,“那就好……”
“但我才疏學淺,不足以勝任金蘭鶴之位,恐誤了反清複明的大計。跟這位阿妹沒關係。我早就想好,幫助諸位脫身之後,即刻卸任,免得辱沒了它。反正我還沒燒香,不算入會,這洋槍我拿著也算僭越。”
他從腰間解下細長的洋槍,用手指擦淨槍管,托在手中。
“誠叔,你追隨老舵主多年,勞苦功高,當之無愧。大夥今後走什麽路,你做主便可。”
誠叔一蹦三尺高,帶著一群人往後退,連連擺手。
“你你你這是做什麽,我們沒這個意思……”
蘇敏官眼角掠過一道不明顯的笑意,“今日大家都欠我人情,不如現在就還了,免得以後惦記。”
林玉嬋也頗為意外。在她印象裏,這“武林盟主”的位子,不是應該大夥擠破了頭爭嗎?
怎麽好像人人望而卻步,看那洋槍如同看燙手山芋,連連衝著蘇敏官表示“你行你上”?
……不僅大清要完,這天地會看來也快了。
而且更不妙的是,蘇敏官這話一出,眾人看她的眼神突然變得複雜起來,很明顯,把她當成禍水了。
好好的一個小敏官,人小鬼大前途無量,就這麽說走就走,難保不是“衝冠一怒為紅顏”。這紅顏還是個滿嘴跑馬的,說不定還會洋人的催眠術。
當然,大夥念及情分,不會這麽說他。誠叔拉住他袖子,嚴厲道:“你喝了幾年洋墨水,看不起我們這些老兄弟了?當初就不該讓你去洋行幹活!”
也有人哄:“你今日受驚甚大,膽怯也是正常。咱們先不圖什麽大計,好好休息,日後再議,好不好?你的傷不要養嗎?”
也有人勸:“你今日這一鬧,怡和洋行是回不去了,還能到何處容身?若是在江湖上隨意走動,撞上官兵,哪有活路?”
蘇敏官深感無奈。他空擔“人小鬼大”之美名,這些問題一個也回答不出來。
他動動嘴唇,待要說什麽,冷不防殿外響起一聲尖銳哨聲,他渾身一個激靈。
那哨聲一長一短。所有人臉上變色:“官兵攻來了!”
寺門外麵已隱約能聽到兵卒號令之聲。清軍“剿匪”效率奇高,半個晚上就尋到了逃脫會眾的蹤跡。
蘇敏官手裏的火`槍本來都要放下了,他重新握起槍把,簡潔命令兩個字:“撤退。”
他抬眼,用目光把林玉嬋叫回身邊。
“我警告過你不要卷進來。”他帶著倦意,眨眨發紅的眼睛,“現在你沒得選了,過來扶我。”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9-08 00:06:00~2020-09-13 00:06: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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