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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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玉嬋眼睛睜大,  輕輕抽口氣。
    “不會……”
    “保羅說,他已深陷愛慕,難以自拔,  每日見你,  無心工作,  深感對不起我這個東家,懇請自行離職,  讓我另尋勝任之經理。”容閎將那辭職信展開在她麵前,慢慢說,“林姑娘,  他通篇沒說你壞話。”
    信紙上幾行漂亮的楷書。林玉嬋咬著嘴唇,猛地拍桌子站起來。
    “太可惜了。我去跟他談談。”
    “你坐下。”容閎聲音嚴厲了些,  “我跟他談都沒用,你去,不是雪上加霜麽?”
    林玉嬋有點亂分寸,  捏著自己手指,  輕輕坐了半個椅子,問:“您打算怎麽辦?”
    早知這樣,她拚著跟房東翻臉、搬家、茶葉罐生產線不做,也要……
    轉念一想,  不行,這第三條代價太大。
    還是跟容閎一起,  好好處理殘局。
    容閎敲打鋼筆尖,  眉頭間或鎖起來,像個閱卷的老師,碰到一篇標新立異的作文,猶豫著該不該給高分。
    許久,  他低聲說:“林姑娘,你很有天分。小小年紀,又是女子,在我見過的眾多生意人中也算拔萃。博雅洋行托你的福,這幾個月的賬目很是漂亮。你的到來,給我們注入許多新鮮血液,打開不少新思路。認識你,是容某的榮幸。”
    他說一句,林玉嬋輕聲謝一句,心裏漸生不祥之感。
    她忍不住說:“過去都是小打小鬧,我也在學習,剛摸索到門道。咱們剛剛簽了新合約,洋行以後的前景才是……”
    容閎微微提高聲音:“但保羅與我相識多年,半是雇員,半是朋友。我的許多譯作都得他幫忙,很多客人都喜歡這個靦腆而睿智的年輕經理,我不能承受失去他的代價。況且他若驟然離職,商行裏其他人定然會猜測紛紛,話題免不了引到你身上,你會被孤立得很嚴重。”
    他隻是點到為止,不必贅言——多年的經理為了個新來的小姑娘辭職,不用想也知道,“禍水”、“風流債”這種詞,會罵得多難聽。
    他容閎可以控製自己不這樣想。他控製得住別人嗎?
    時已立秋,天氣涼下來,橡木的桌麵上塗了蠟,碰著她的手腕冰冰涼。
    林玉嬋深呼吸,感覺舌底有點發苦。
    她抬頭,慢慢說:“我,比他,能賺錢。”
    很露骨的六個字,把這個溫情脈脈的小家庭,撕開一道競爭的血口子。
    容閎要顧全大局,然而她必須為自己爭取一下。總不能束手就戮。
    “我知道。”容閎垂下眼,並不為所動,“但錢並不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在我這裏。你應該也知道。”
    林玉嬋微弱地歎口氣,胸口好似堵了東西,呼吸不順暢。
    “您是東家。我尊重您的決定。”她竭力使語調平靜,以退為進,“但,倉庫裏的五十萬斤茶葉不等人。如果我離開,您確定保羅能把它們照顧好嗎?”
    那是她幾個月的心血。深入戰區收茶的主意是她的,茶葉加工的每個步驟都是她承辦的,炒茶的溫度是她用溫度計親手測的,包裝的馬口罐是她找人一筆筆繪的……
    她想起,跟毛順娘在趕工間隙,一口一個的吞小籠包,一邊燙得吸溜氣,一邊討論著雞毛蒜皮的工作細節……
    眼眶突然又酸又熱。她握緊拳頭。
    容閎猶豫了一瞬,長歎一聲,眼裏滿是愧疚。
    “林姑娘,對不起……”他嗓音沙啞,一字一字說,“對不起。我知道你什麽也沒做錯,但生活就是這樣的,不是嗎?我很想讓這個世界充滿公平,但有些時候我無能為力……我在香港研習法律時,起草的文書比所有人都出色,然而他們集體投票,扣下了我的律師證書,隻因我的膚色和別人不同……我曾在一個英國洋行做過經理,雄心壯誌,一天隻睡四小時,但他們突然決定裁撤上海分部,我的所有心血付諸東流……林姑娘,我不指望你能原諒我,但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也許你會理解一些……”
    他的話音滄桑,比那個在櫃台下麵藏來`複槍、冒著掉腦袋風險潛入南京考察的冒險家,仿佛一下老了十歲。
    林玉嬋用力捂住嘴,用力眨眼,幾滴淚落在橡木桌麵上,終於忍不住嗚咽出輕輕一聲。
    她艱難地點點頭。
    容閎的做法一點也沒錯。就算是放到二十一世紀,那些紀律嚴格的優秀企業,對於這種辦公室緋聞的處置方法也是同等殘酷:走一個,留一個。
    或者兩個都走。
    沒有商量餘地。
    說到底,她終究不過無權無勢一女子,縱然有些能力,也比不過博雅洋行諸多雇員的多年服務之情誼。
    難道她還能搖著他肩膀質問,我在你心裏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又不是偶像劇。
    大家都忙著呢。忙著生存,忙著吃飯,忙著睡覺,忙著賺錢。在這個世界裏,沒人會無條件遷就她。
    換了她是容閎,她也很容易做出選擇。
    “茶葉怎麽辦?”她聲音發抖,堅持問。
    容閎道:“我看了工作日誌。你的茶葉加工鏈已經做出雛形,大夥也都熟稔了,我相信你可以將它順利地交接。以後……唉,希望以後我們還能有合作的機會。”
    他站起身,低頭看著這個年齡隻他一半的小姑娘。她坐在椅子上,細細的脊背挺直,一隻手抵著額頭,肩膀輕輕顫抖,眼圈已經紅了,卻硬忍著,一聲不吭。
    讓他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遠渡重洋的少年舉目無親,功課再出色,照樣受人欺淩。異國他鄉受了委屈,獨自登上堆雪的教堂鍾樓,望著家鄉的方向。
    但這花花世界就是這麽殘酷。就算他想留她,整個商鋪裏所有夥計非得跟著常保羅集體辭職不可。
    金錢上的損失還是其次。這些人,都是他這數年來搜羅到的、屈指可數的誌同道合之人。也許能力並非頂尖,但每個人都是他的朋友。
    容閎耐心等了許久。
    等她平靜得差不多,他說:“我很對不住你。簽約獎金你不用退,另外你這個月雖然隻工作了一禮拜,但薪水我全額支付。此外,你跑街談單子的所有費用,我雙倍補償。林姑娘,這樣可以麽?”
    林玉嬋用力抹著淚,在抽泣的間隙,笑道:“是一筆小財呢。多謝您。”
    容閎知道這姑娘性子好強,料到她會咄咄逼人,會鬧得厲害,也許不好收場,會弄得很難看。因此早就打發夥計們回家,保存大家的麵子。
    卻未曾想,她沒有口出一句惡言,據理力爭的那幾句,也都留著餘地。
    他更覺過意不去,輕聲說:“生活上有困難,我可以盡力幫忙。嗯……我還可以找些關係,看看有沒有別的商鋪願意雇你……隻是你是女子,可能要多費些口舌,不過我會盡量……”
    “不用費心。”她生硬地說,“我自己可以安排。”
    她安慰自己,這也不是世界末日。能跟容閎合作本就是個意外驚喜,況且她已經在博雅掙了不少錢……
    況且她也不是沒有退路……義興招賬房,不會虧待她……
    蘇敏官這烏鴉嘴,真是說啥啥來。
    想起他那句許諾,她真快忍不住哭出來了。
    容閎還不放心,問:“真不恨我?”
    林玉嬋用力抿著嘴,搖搖頭,勉強笑道:“我有點走不動。您讓我在這兒多坐會。”
    “隨你待多久。”容閎立刻道,“我已令夥計們收工了。嗯……一會我請你吃晚餐?你想吃法國菜還是意大利菜?我叫人去訂位。”
    沒聽到答案。他歎口氣,輕輕帶上門,自己半躺在花園竹椅上,抓起份報紙胡亂看。
    “也許會在裏頭哭一場,”他想,“哭一場就好了。我小時候也是這樣。”
    裏麵沒聲音。許久,小姑娘慢慢推門出來。她衣衫依舊整潔,手裏的小挎包收拾得清清爽爽,眼角的淚痕也拭幹淨了。回身的時候,還不忘將門關嚴,門擋踢回去。
    “茶葉交割的備忘錄,放在您的辦公桌上。”她朝容閎福一禮,“喝了您一壺咖啡,不好意思。”
    容閎默默長歎。就這麽放空著,不知多久,天色漸黑,幾滴雨落到他臉上。
    西貢路上的車聲人聲,一下子顯得那麽清晰。趁著暮色歸巢的鳥兒嘰嘰喳喳,花園裏盛開的鮮花疲倦地低下了頭,小商販收攤前賤價甩賣,連街頭巡捕都收了凶相,談笑間討論著收工後去哪喝酒。
    對有些人來說,他們隻是結束了平靜而尋常的一天。
    對有些人來說,今日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
    ………………
    忽然,輕盈的腳步聲重新出現,匆匆而來。
    容閎一驚,坐起身子。
    小姑娘居然去而複返,抓著小挎包,胸脯一起一伏,難抑激動。
    容閎想,沒帶傘麽?
    林玉嬋伸手抹掉臉上的雨水。
    “容先生,”她紅著眼圈朝他笑,“方才有句話,忘了問您。”
    容閎漠然點點頭。
    他雖然看著像老好人,但也是有底線的。今日總得得罪人,隨她怎麽爭。
    “我真傻,方才竟沒意識到,這件事的主要矛盾,根本不是‘我和常保羅必須走一個’。”林玉嬋一口氣說,“而是他一看到我就無心工作,我倆不能在同一家商號裏共事。”
    容閎淡淡問:“有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林玉嬋眼中清光閃爍,微笑問他,“容先生,博雅洋行生意日益興隆,您有沒有考慮過,開個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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