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第 17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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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鳳匆匆進門, 正看到林玉嬋垂頭喪氣,不敢直視少爺,麵有難色地說著什麽。
小鳳心裏一舒,眼巴巴抬頭望著少爺, 就等他出言質問:“點心呢?那麽大一盒點心呢?”
然後小鳳就可以故作驚訝地說, 點心我昨天還放在廚房裏的呀, 油紙包得好好的,掛得高高的, 一進門就能看見,也不可能被老鼠吃, 怎麽會丟呢?
她已經跟廚房裏的人打好了招呼,到時候大家口徑一致, 點心就是大腳妹“頂班”的時候丟的。
少爺是貴人,沒那麽多工夫調查破案, 況且少爺護短, 肯定會聽信熟人所言。到時候大腳妹有的受。
小鳳在心裏美滋滋地過了一遍劇本,就等大腳妹分辯。
誰知林玉嬋卻沒說話。她看到小鳳“及時”趕來, 半點病容都沒有,心裏就明白了八分。
這丫頭壞也壞不到刀刃上。別的反派都知道“損人利己”,她幹這事對自己有啥好處?
不過, 也不能撕破臉。自己要是真敢說實話,少爺和這幫賓客還不得吐一地。還是她林玉嬋倒黴。
她決定先嚇嚇小鳳。不慌不忙地指著盒子裏剩下的“麥樂雞”, 笑道:“少爺問我,這些東西是哪來的……”
小鳳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臉色刷白,頓覺天旋地轉,靠著牆往下出溜, 慢慢往下跪。
雖然捏碎揉扁再油炸,可她還是不費吹灰之力地認出來,這不是自己每天的夜宵嗎……
油膩膩,黏糊糊,帶著冷凝的油腥氣,其實並不好吃,可畢竟是廚房裏偷帶的……
大腳妹不按常理出牌,她、她怎麽把自己偷帶食物的“罪證”搬來了?她也真敢!
小鳳第一反應,是大腳妹惡人先告狀,先拉她小鳳下水,來個同歸於盡。
可是,少爺怎麽還笑眯眯的呢?
小鳳自亂陣腳,平白有尿意,慌裏慌張地說:“少爺饒命,看在婢子多年伺候的份上……都是她的主意……”
林玉嬋提高音量:“……是小鳳姐的家傳手藝,用多種名貴原料製成點心,今日請少爺嚐個鮮。小鳳說,西洋點心有什麽出彩的,酒樓裏都能買;她的手藝可是獨家一份,能給齊府掙麵子。”
齊少爺聞言大悅:“沒錯沒錯,今日你們給我長臉了!”
他走過來,拍拍小鳳的肩膀以示鼓勵:“小鳳,以後有客人來,你還給我做這個——哎,這個點心,有名號嗎?”
小鳳整個人頭重腳輕,被少爺拍矮了一個頭,好像賭輸了褲子的賭徒突然被莊家免了賬,一時間茫茫然不知所謂,隻傻傻“嗯”了一聲。
過了好一陣,才猛然意識到什麽,“哎呀”一聲,小碎步退到了一旁,小聲說:“少爺抬愛,我……我……”
少爺的一班朋友跟著湊趣,笑道:“既然這點心沒名字,不如少爺贈一個!這妹仔叫什麽?小鳳?那就叫鳳凰餅好了……”
又有人道:“差矣差矣,一個小小婢子,哪裏壓得住這麽大氣的名號!鳳俗稱雞,我看這餅形也如小雞一般,不如就叫雞仔餅。”
“嗯,不錯不錯,俗中有雅趣。”
少爺朝小鳳笑道:“這名字可好?”
小鳳腦袋發脹,哪裏說得出話,隻曉得胡亂點頭。
她用餘光偷瞄林玉嬋。大腳妹愉快地看她一眼,隨後在一片喧嘩中悄悄告退。
小鳳得了少爺歡心,少爺特特問了她名字,還賞了她一匹布做衣裳。
小鳳坐在床上,摟著那捆油潤烏亮的香雲紗,又親又看,喜歡得不得了。
她忽然放下布,來到林玉嬋跟前。
“喂,大……那個林八妹。”她幹巴巴地說,“你今日挺聰明的,知道拿我的東西救急。”
本以為偷嘴敗露,結果被她一運作,反而成了少爺的功臣。小鳳今天從絕望到狂喜地滾了一圈,對林玉嬋也終於客氣了起來,甚至有點怕她。
小鳳不知道林玉嬋有沒有識破自己陷害她的“陰謀”。不過林玉嬋既然沒來找她算賬,小鳳也就順水推舟地不提這事,把它當個意外。
林玉嬋正給自己洗衣服,隨口回:“你還瀉肚嗎?要不要飲茶?”
小鳳全身一凜,見她目光澄澈,沒有秋後算賬的意思。
不過,小鳳還有好幾件事想不明白。明明自己對她沒好臉,大腳妹為什麽要以德報怨?以德報怨也就罷了,那個油炸點心明明是她的發明,為什麽要把功勞給自己?天底下哪有這麽傻的人?要說她傻,為什麽糊弄少爺的時候,又那麽精?
林玉嬋看出她的疑惑,淡淡道:“我要那功勞也沒用。”
她覺得自己不屬於齊府。少爺的恩寵對她來說一文不值。但對於一輩子不太可能離開齊府的小鳳來說,就是人生的大機遇。
她從來就沒想跟這些同樣苦命的妹仔“鬥”。況且小鳳這點壞水算什麽,也就是初中生藏別人作業的“班鬥”水準。
林玉嬋擦幹淨手,看著小鳳,認真說:“咱們做下人的,就該互相幫襯著過日子。一天幹活下來多累,咱們得想辦法,互相都過得舒服點。府裏又沒有父母心疼著,還不是靠身邊這些姐妹。”
小鳳微愣,想起自己多年未見的父母,忽然眼圈紅了,不由自主點頭。
“那個,過去……”
欠大腳妹的人情是還不掉了,還有頗多把柄在她手上,甚至,少爺說以後要她多做那個什麽“雞仔餅”送來,還得向大腳妹請教做法,還有求於她。
小鳳覺得,無論如何得跟她道個歉,摒棄前嫌。
“我……你……”
可是,人又不是車,不能想往哪拐往哪拐。小鳳看她一雙大腳依舊不順眼,看她那遺世獨立的氣質依舊覺得怪裏怪氣。衷心道歉的話怎麽說怎麽別扭。
“好啦,不聊別的了。”林玉嬋靈機一動,善解人意地打斷她,“對了,小鳳姐,我還有事求你。”
小鳳趕緊說:“好好。”
這不就扯平了,省得對她道歉了。
林玉嬋想了想,說:“嗯,第一,以後從廚房裏帶飯,若有整個的點心,順便捎我一份——我不要黏糊糊的那種。”
這是舉手之勞。小鳳連連點頭。
“第二,我的衣裳磨破了,你教我補。”
女紅、刺繡、盤頭、裁衣……這些古代女性的傍身之技,林玉嬋一概抓瞎。混個一兩月還好,時間長了必定影響正常生活。必須趕緊找師傅學。
其他妹仔,譬如秋蘭,對林玉嬋不冷不熱,交情一般。林玉嬋也不敢冒然去跟她們溝通。
但今日小鳳鬧了這麽一遭,眼下對林玉嬋說一不二,是最好的人選。
小鳳看看自己新得的香雲紗,覺得這要求也不過分。還以為她要把那匹布要走呢。
“可以可以。”小鳳說完,又自作聰明地加一句:“納鞋底子你也不會?你穿這麽大鞋,是很難做。我可以教你。”
這林玉嬋倒沒想過,莞爾一笑:“我手笨嘛。”
“第三,”林玉嬋提出最後一個要求,努力顯得漫不經心,“你知不知道,咱們的賣身契,平時都放何處?”
“國喪期”輕描淡寫地過去了。茶行很快重新開張。
林玉嬋繼續在鋪子裏當牛做馬,每天挨罵挨巴掌,也沒工錢拿。
她心裏不住盤算:怎麽才能自己掙點錢呢……
那邊寇來財正跟賬房詹先生報賬,聒聒噪噪纏夾不清。詹先生出奇的耐心,一點點核對。
冷不防林玉嬋幽幽來一句。
“你又忘算利息了。上次不是說好的月息八厘五,從走賬的那天起是三個月,應該減去一百八十兩銀子。”
寇來財當時就漲紅了臉,“我……我沒……我正要……”
掄胳膊就打她。林玉嬋飛快躲到櫃台後麵。
詹先生轉著筆,好脾氣地輕聲斥道:“不要顯擺啦,我們正要算啦!”
說著龍飛鳳舞地把那一百八十兩記到了紙麵上。
林玉嬋躲過寇來財的大熊掌,臉朝著王全的方向,拖長了聲音道:“哎呀我算錯了,應該是一百七十兩。”
也就是初中數學。她已經熟悉了近代的貨幣換算和表達方式,算數結果信手拈來。詹先生腦子再好,比不過她這個剛在高考戰場裏奮戰過的解題機器。
她就是要顯擺,要拔尖,要攪亂這一潭死水。
詹先生平素對她頗有回護,這時候也隻好得罪一下。
詹先生剛寫完“八”字的捺,筆尖凝固了。
其實本來他自己可以算對的,奈何這妹仔“多管閑事”從來沒給過錯數。詹先生被她無理打斷,一個疏忽間竟然被她牽著鼻子走,聽到那“一百八十兩”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順手就寫上了。
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翹成個十點十分,忿忿道:“八妹,我們收留你,不是叫你日日搗亂的!”
王全王掌櫃這次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順勢把林玉嬋斥責一番。他背著手,將賬簿檢查幾眼,黑了臉,揪過寇來財打了一巴掌。
“撲街!”掌櫃的發怒了,“腦子連一個女的都不如,我花錢養著你們何用?還有臉怨別人?我告訴你們,再被這妹仔比下去,這個月的虧損通通扣在你們頭上!”
寇來財敢怒不敢言地瞪了一眼林玉嬋,默默轉身幹活。
他這兩日魂不守舍,因為發現自己藏在貨架底下的散碎銀子居然好像少了一部分,生怕是有人發現他的“貪汙”行徑,但又不見掌櫃的責罰,於是他安慰自己,覺得也許是滾落更深處了,哪天趁沒人時用心找找。
王全轉身又訓林玉嬋:“別得意!以後他們算錯賬了,你也一塊罰!”
林玉嬋眼睛一亮,微笑道:“掌櫃的讓我做審計?”
王全不知道“審計”什麽意思,但也看出這丫頭沒安好心,瞪她一眼,照腦門丟給她一個錫皮罐子。
林玉嬋手快接過,“樣茶?”
王全給她派了個跑腿的活計:“你不是認識那個蘇少爺嗎?這個給他送過去。”
林玉嬋立刻順杆子爬:“這是讓我做通事?”
沒等王全反駁,她搶著叫道:“好嘞!”
然後抱起罐子就跑出門,把王全的咒罵甩在身後。
那隻被她喂肥的流浪狗屁顛屁顛地跟在她後麵。
等跑出了三條街外,林玉嬋才意識到一件顯而易見的事。
……蘇少爺在哪?
茶葉是晚清時期中國對外出口的重頭商品。林玉嬋從來沒見過這麽多茶葉堆集在一起。幹燥的茶葉被壓得很緊實,一筐的重量至少四五十斤。
抬竹筐,背起來,走到推車邊,蹲下,卸竹筐……
林玉嬋本以為,自己一個大姑娘家,腆著臉混進力夫的隊伍,至少也得挨上十幾個白眼。但出乎她意料,同行的力夫們對此沒什麽反應,隻是斜了她幾眼,然後各自幹活。
走在街上,有人指指點點,但也沒人上來找她麻煩。
雖然自古聖人言,女人不能拋頭露麵,但真能做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都是嬌生慣養的富家閨女,屬於稀缺資源。在清末的廣州,街上隨處可見奔波忙碌的勞動婦女,有的還背著孩子,跟男人一樣賣力氣。
而且林玉嬋瘦得前不凸後不翹,長頭發往腦後一盤,乍一看像個發育不良的小夥子。更沒人注意她了。
力夫們麵黃肌瘦,臉上沒有表情,五官仿佛都是靜止的。薄薄的肌肉蓋不住凸出的骨節,每一次用力,手臂上都繃出青筋。他們穿著破衣爛衫,竹筐送上後背,一節節壓彎的脊梁骨清晰可見。
走在邊上,清楚地聽到好幾個人肚子裏咕嚕嚕的叫。
說是包吃包住,力夫的住處林玉嬋沒見過,應當是擠在一起的大通鋪,因為他們身上都帶著同一種臭味兒。
裝卸完了所有的竹箱,日頭已經爬上最高的榕樹頂,烤得人頭皮火熱。
林玉嬋跟著車,一路微微下坡,走了約莫十分鍾,便到了珠江江畔。隻見碼頭參差,立著“珠江擺渡”、“香港小輪貨運”之類的招牌。商鋪林立,行人如雲,船舶往來,路上兼走著雞鴨鵝狗,熱鬧非凡。
……和兩個世紀之後的珠江江畔差不多。她突感落寞。
其中一棟雕花砌門的三層大商鋪最為豪華,繡旗上寫著大大的兩個字:德豐。
從側門進入後院,有人招呼:“開飯了!”
力夫們的臉上總算有了點活氣兒,紛紛現出期待的表情,伸著脖子湊了上去。
桶裏是稀得透亮的小米粥,配上鹹死人不償命的醬菜,還有是硬得像牛皮的地瓜幹。
力夫們搓掉手上的黑泥,狼吞虎咽。吃飽了飯,才偶爾有人用濃重的方言聊幾句天,抱怨天氣熱。
林玉嬋餓得前胸貼後背,扒開圍著木桶的幾個大後背,搶出一碗粥和一把地瓜幹。
午飯管夠,倒是沒人跟她搶。大夥隻是麻木地看她幾眼。
林玉嬋找個角落蹲著,默默灌了一肚子稀粥。喝得太快,全身的血液湧入胃部,身子一陣陣發虛。
病去如抽絲。她想:得快點健康起來。
隨後有人招呼“上工了”,力夫們匆匆塞進最後幾口飯,然後從院子入了個後門,便是倉庫。倉庫大廳被粗木架子整齊地分隔成一片片,內側開著幾扇門,偶爾有人拿著鑰匙進出。那門縫裏又是一番天地,大概是製茶間,有爐灶、笸籮、桌椅板凳之類。
除了林玉嬋背來的那批竹筐,地上還散落著許多不同樣式的竹筐、竹箱、背簍,都裝著茶葉,想來是從不同茶農那裏收來的。
力夫們將茶葉統一倒入印有“德豐”字樣的布袋裏,然後紮上口,背起來,一個個爬上梯`子頂,鑽進貨架,匍匐著身子,將茶葉塞進貨架最裏層。
梯`子少人多。背布袋爬梯`子又是體力活,因此隻是最強壯的幾個力夫在爬來爬去,剩下的在底下無所事事。
其中一架梯`子支得格外高,大夥畏高,都不上去。
一個茶行夥計用髒兮兮的毛巾擦汗,催促:“都瞎啦?來個人,把貨擺上去啊!”
然而力夫們就像一群綿羊,聽話是聽話,耍賴的時候也眾口一詞。
“等黃大個兒。”一個人粗聲粗氣地說,“我們爬不了那麽高。”
力夫們歪在牆根歇著,茶行夥計罵罵咧咧,轉頭又看見林玉嬋,更沒好氣。
“誰把娘們放進來了?”他左右看看,“這誰的婆娘,趕緊領走!”
林玉嬋想也不想,答:“來幹活的!”
她幾下爬上那最高的梯`子,趴在貨架上,朝下伸手。
“陳阿福大哥,遞個袋上來!”
根據一上午的觀察,她挑了個最老實,最逆來順受的力夫。
被點名的陳阿福懵懂地一抬頭,“啊?”
“給我遞個袋!不用爬梯`子,遞過來就行。”
陳阿福頂著個忍氣吞聲的臉,不聲不響地舉起一個布袋。
林玉嬋:“上來兩步。我接不住。”
她看到陳阿福嘴唇動了動,似乎很想問“你是誰,你憑什麽指揮我”,但他終究一聲沒吭,聽話地爬了兩步梯`子。
林玉嬋正好接住布袋,轉身推入貨架裏麵。她身材瘦小,動作比其他力夫敏捷。
她在超市打工的時候,上貨速度就是最快的。
陳阿福還在梯`子底部犯愣。林玉嬋把目光轉向第二個力夫。
“李發財大哥,把那個袋遞給阿福。”
李發財斜眼看她一眼,咕噥了幾聲,什麽“黃大個兒”。
林玉嬋催促:“晚些大掌櫃的要來,咱們起碼做出個幹活的樣兒。”
李發財倒是看到早間她和王全在一塊兒,將信將疑地點點頭,按照她的指點,遞了一個布袋給陳阿福。
長長的梯`子上,構築了一個小小的流水線。李發財和陳阿福隻需要將布袋左邊轉右邊,不用費力爬上爬下。林玉嬋在最高處拉起布袋,再搬上貨架,靈活地放置得整整齊齊。
這架梯`子的運貨效率一下子提高好幾倍。
茶行夥計覺得有趣,抬頭看了好一會兒。
其實別的力夫未必想不出這種合作方法。但是貨架和梯`子都十分狹窄,容不得一個大小夥子穩當地立在上麵。隻有林玉嬋這種體型的,才有可能把自己固定在上麵來來回`回。
她擦一把汗,趁著勞動的間隙四處看看。
這個貨倉巨大而簡陋,看起來沒有什麽防潮防水設施,隻是一排排簡單的木板而已。
盛夏天氣,茶葉易腐。就算是貨倉內通風陰涼,這些茶葉也無法長期存放。
看來這些都是短期內即將交割的貨。
一個布袋半人高,一層貨架放五袋,一排兩層,全倉大約二十排。
“一天就收來幾百袋茶,真是大戶啊。”林玉嬋默默算了一下,“他們有多少個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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