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第 276 章

字數:7256   加入書籤

A+A-




    其實離春田市也就二十幾英裏的路程。去了才發現,  容閎也在受邀之列。還有一些當地文藝界名流,都是慕作家之名,前來給他接風洗塵的。
    這些人看到客廳裏一群中國男女老少,  都有點驚訝。有的還生出微詞,  為什麽要邀請有色人種一起,他們的文化又不過聖誕節。
    馬克·吐溫邀請大家試讀自己的新手稿。在眾人被頻繁的金句逗得哈哈大笑時,他冷不丁說:
    “這世上有許多可笑之事,  其中之一便是,  白人認為他們比其他野蠻民族稍微開化一點。”
    “……拜托你們了。明天一早,  會有馬車把孩子們送來……”
    “我等待不及。”奧莉薇婭·克萊門斯抱著小蘇西朝她揮手,“預祝聖誕快樂!”
    林玉嬋笑容滿麵,離開馬克·吐溫夫婦的洋房,輕微地蹦了兩蹦。
    她提醒自己矜持矜持。她可是見過許多大佬的人了,  不差這一個!
    但還是很沒出息地管他要了幾本簽名書,  打算永久收藏。
    林玉嬋偷偷抿嘴,看著蘇敏官日常複興傳統。
    不僅小鎮居民。甚至還有人是特地乘馬車,  從相鄰村鎮來瞧新鮮的。
    他們中可能有一些年長之人,曾在二十多年前見過容閎——那時還是個青澀靦腆的中國少年,  偶爾會害羞地在街上買報紙。其餘的,  都是頭一次看到黑頭發黑眼睛的中國人,  高興得一股腦往前擠,  亂吹口哨。
    蒸汽車頭劈開烏黑的濃煙,  “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跨美洲客運火車驕傲鳴笛,  駛向東方。
    車窗裏伸出無數隻興奮的手,感受風馳電掣的美國速度。火車每經過橋梁隧道,都引來一片驚歎之聲。
    即便是最體麵老道的美國人,麵對這劃時代的新式交通工具,  也不由得放下矜持。白頭紳士和青年牛仔一齊吹口哨,大聲呼喊,朝著朝逐漸遠去的舊金山灣的蔚藍海水告別。
    相比之下,那些鼻子貼在玻璃窗上,興奮到變形的一群中國孩子,倒顯得沒那麽瘋狂。
    陳蘭彬和幾個中國官員閉眼坐在座位上,雙手合十默禱。火車每“咣當”一聲,臉上肌肉就跳一跳。
    第二天,林玉嬋隆重邀請諾頓一世在旅館隔壁的餐廳吃早餐。
    黑人大媽笑著應了。林玉嬋饒有興趣地發現,此處的少數黑人形成了凝聚力極強的族裔團體。膚色就是通行證,大家無條件互相幫扶。
    容閎已經給相熟的友人、以及耶魯大學校長寫信,給學生們安排寄養家庭和預備學校,許以食宿補貼和足額的學費。
    很多有愛心的中產家庭都表示願意收留中國兒童,名單和地址過兩天就送來。
    孩子們馬上就東倒西歪地睡了。所謂舟車勞頓,水路和陸路的累法還不一樣。坐船時雖然辛苦,起碼每天無聊,睡眠充足;火車顛簸七八天,每天新鮮看不夠;亢奮過後,疲憊堆積,叫都叫不醒。
    皇帝陛下很久沒吃過如此豐盛的英式早餐,左手熏肉腸,右手煎培根,嘴裏還含著一口熱咖啡,含含糊糊地回應林玉嬋的道謝。
    “為民做主,分內之事也,不必多禮!”
    林玉嬋笑著捧出一個信封,介紹說,這是大清首任駐美公使陳蘭彬以個人名義撰寫的感謝信,感謝“美利堅合眾國皇帝和墨西哥攝政王諾頓一世陛下”(原文為舊金山市民約書亞·諾頓先生)為華人仗義執言,歡迎他有空去大清國做客。
    其實不過是禮節性的信函,但諾頓一世如獲至寶,拆開信仔細研讀上麵的毛筆字,又將那碩大的公使印章描了好幾遍,龍顏大悅,珍而重之地收了起來,說將把這封信存入國庫,作為傳國之寶。
    硝煙氣味經久不散。地上腳印淩亂,散落著各種型號的彈殼。新築的簡陋工事被推倒了一半。一堆摞在一起的枕木上遍布彈孔。
    但竟然是贏了。
    蘇敏官帶領幾個青年華工,熟練地指揮收拾現場。入侵者的罪證一律留好,對自己不利的證據抹除,拆掉未炸的炸`藥。
    果如阿福所料,隨著罷工行動升級,資本家的鎮壓也迅速升級。他們守了幾個晚上,終於等來了罪惡的爪牙。
    當那個風姿綽約的中國夫人走到斯坦福先生身邊時,所有人驚豔得“嘩——”地低呼起來。
    “啊,遠道而來的中國學生。久聞大名。”一個灰色西裝老者和藹地打招呼,“我是哈特福德市長,歡迎來到憲法之州。”
    哈特福德貴為康州首府,人口區區數萬,還不如中國江南一個大村鎮。即使貴為市長,收工後也泯然眾人,跟普通老鄉打成一片。
    林玉嬋和蘇敏官對看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些許疑惑。禮貌地跟市長打招呼。
    報紙上沒說,這些中國學生最大的也隻有十幾歲嗎?
    殊不知,在歐美人眼裏,中國人永遠不顯老。尤其林玉嬋這種身材嬌小的姑娘,肌膚白皙飽滿,眼神真誠活潑,幾個老紳士一眼看去,都判斷她不超過十六歲。
    “華埠的館子不幹淨,不要跟他們去。漁人碼頭有新鮮的海產,想吃我去買,找人給你做。衣衫還合適嗎?明天去請個裁縫。累不累,要不要按一按?還有,不許獨自衝涼,我幫你……”
    阿福哭得像個孩子,淚水順著臉上的褶皺溢出來,嗚咽著詢問一個個人名。蘇敏官一一作答。大多數已不在世。
    放在平時,警察局也會買資本家的麵子,不會在晚宴上當眾讓人下不來台。畢竟他們都是繳稅大戶,平時也沒少給警局好處。可是今天不一樣。大清國公使先生親自蒞臨警察局,質問美國人為何頂風作案,無視中國人的生命安全。幸虧布朗警官經驗老道,好說歹說地滅了火,把公使先生留在辦公室裏喝茶,否則已經上升到外交事件了。
    容閎負責安頓孩子們和官老爺,林玉嬋則找門路購買去東海岸的車票。
    跨越美洲的太平洋鐵路剛剛竣工不久,它將紐約到舊金山的行程從數月縮短為七天,使“八十天環遊地球”成為可能。
    等到船上學童們完全適應了顛簸的海上生活,林玉嬋開始組織給她們補課。這些女孩子招得倉促,幾個月的女塾學習效果有限。林玉嬋借了船上空艙,頂著暈船的不適,每天開三小時英文課,爭取盡快追上官費男學童的水平。
    蘇敏官大大方方地在輪船上行走。陳蘭彬等中國官員開始還有點奇怪,這人從哪冒出來的。
    容閎一本正經說:“林夫人的隨行家屬,本來就是美國華人。出發時就在啊。”
    斯坦福先生臉色青紅不定,“呃……不是,絕對不是!當然,築路危險,工傷是不可避免的,但本公司一直都會給傷者合適的撫恤,財務報表裏都有相關的支出記錄……至於同工不同酬,工時超長等事……也許是下麵的監管人員擅自為之,引發工人不滿,絕非常態!請容我調查問責,給我一點時間……還請您對那位公使陳先生說兩句公允話,‘中央太平洋鐵路’絕不是那等壓榨勞工的血汗公司,請他和大清政府放心……”
    幾位官老爺反正對“自費女生”、以及對林玉嬋這個雜牌出身的“教習”正眼不看,當時也沒留意,就信以為真:“我說嘛,她一個婦道人家,家裏人怎麽放心她獨自出洋?肯定要跟來監督一下嘛。”
    這當然是明知故問。罪證照片是她借了容閎的相機,借給蘇敏官臨時拍攝的,加急衝洗花了十美元二十五分。傳單是到華埠找人私印的。開始呈給公使陳蘭彬時,陳大人還猶豫,覺得自己初來乍到,是美國的客人,為了幾個豬仔工人,不值得破壞跟東道主的友誼。還是林玉嬋和容閎一唱一和,花式勸導:如果這事傳到國內,上官見您對此不聞不問,是不是得治罪?就算叫您回國解釋一下,也是舟車勞頓幾個月,不值當。您是大清父母官,到了美國,就是全體華僑的父母官,這種事必須出麵做主啊!
    男學童的父母已和朝廷簽訂生死狀,約定出洋十五年,業成後回國差遣,不得私謀生理;其在洋在途,如有天災疾病等不測之事,各安天命,不予補償……
    他不知道這位“弟弟”到底是何許人也。但他十分確定,這家夥的家信純屬報喜不報憂——不,簡直是滿口謊言。他的公司他自己最清楚,怎麽可能對工人厚道,怎麽可能給華工豐厚的薪水?
    被打的男孩罵道:“阿福叔被鋼軌砸傷你們逼著他上工,柏克萊工地斷水三天沒人管,百順哥去理論被你們銬在警察局——我今天要是不來,這個月的工錢要扣到什麽時候!我打人怎麽了!打的就是你們這些不講信義的白皮撲街貨……”
    隻有林玉嬋睜大眼,在一片光怪陸離的奢靡空氣中,拚命追蹤那泯然眾人的背影。
    “哎喲喲,這麽年輕,這麽能幹,不得了,”山姆語無倫次地跟黃鵠套近乎,“中國人肯定生下來就會給自己換尿片。”
    過去她也曾偶爾想過,萬一自己在大清有孩子,最好別是女孩。不說別的,她是肯定不會給自己女兒纏足的。這樣一來,縱然有自己庇護,但她遲早要接觸社會,必定會遭受無盡的謾罵和敵意,甚至迫害。這樣的孩子,能健康成長嗎?
    不過現在情況又不一樣了。如果在美國度過童年,沒人關心她腳大腳小。
    而且她跟孤兒院女孩打交道多年,照顧女孩更有經驗。
    但又會產生其他問題。文化歸屬感、種族歧視什麽的……
    不管怎樣,她的孩子,注定是時代的異類。如果異類的性別為男,開局難度似乎沒那麽大……
    但要真是男孩,沒有那麽多人生變故和曆史機遇,能長成蘇敏官那麽優秀嗎?可別一代不如一代,那她可虧大了……
    一車人繼續無語。黃鵠害羞,又沒完全聽懂,幹脆跑回座位上。
    林玉嬋笑著招呼:“我是她的監護人……您有事跟我說。”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老夥計,您看看現在的場合……”他壓低聲音,“這些事不會待會再說嗎?不過是幾個工人報案而已……他們經常謊話連篇,英文也蹩腳,也許是誤會……怎麽可能有強盜看上這些一貧如洗的工人……工地上也沒有輕便的貴重物品……”
    終於,旅程過半之後,火車重新駛入了文明世界:農莊和小鎮點綴在一望無際的平原當中,車站也修得整潔高大起來,上車的乘客衣著更體麵,口音更“高級”。。在芝加哥換了一次車,然後緩緩往新英格蘭地方進發。
    在場這麽多洪順堂的新老兄弟,隻有他一個沒燒過香。不過現在也沒人戳穿了。
    蘇敏官看都不用看,知道這姑娘肯定笑話他呢。避過人,輕聲笑道:“你如今是美國洪順堂的大股東,你要當龍頭也可以,規矩隨便改。”
    林玉嬋十分感動地拒絕了。論領導幫會槍林彈雨,還是蘇敏官這個職業經理人比較合適。出錢反倒是最容易的。
    陳蘭彬陳大人嚇得手腳皆顫,第一反應是跪下來求菩薩,求太後保佑。
    不過在十九世紀旅行,不管在哪,土匪強盜都是標配。也不是什麽天塌下來的事兒。
    幾個機靈的孩子已經一骨碌翻到座位底下。容閎和幾個教員也披上衣服,挨個讓孩子們趴地。
    哢噠一聲,蘇敏官將左`輪槍填好彈,沉聲道:“匪徒人少,當是求財不害命。他們會去行李車廂和私人包廂,咱們別出聲就行。”
    林玉嬋窩在沙發角落,被他攬住,安撫地拍拍肩。她輕輕按住他持槍的手背。
    她樂得上氣不接下氣,不知怎麽就停不住笑,比五歲小孩還沒出息。
    “再來……”
    蘇敏官板起臉,“說好就一次。”
    “已經兩次了。你方才沒製止,嘻嘻,晚啦。”
    第三次,讓蘇敏官在後麵推她,時速達到了恐怖的八公裏每小時。到了院子盡頭,完美刹車。
    外頭的鄉親們在以各種姿勢摔跟頭,眉毛胡子上掛著雪粒追跑打鬧。同一時刻,散布在馬薩諸塞和康涅狄格各寄養家庭裏的中華學童,也在體驗他們人生的第一次滑雪,笑著和他們的新m  and  dad擁成一團。
    他就是個貪得無厭的人。和她做了許多年的情人,忽然又想嚐嚐做夫妻的感覺。
    萬裏長城沒有塌,依舊鮮活肅穆地矗立在他心裏。但他已不需要那厚厚的城牆替自己遮風擋雨。它變得越來越矮小,直到被那個長大了的少年,輕輕鬆鬆地跨在腳下。
    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他已清楚自己這一生將會做怎樣的人,用不著年少輕狂的誓言提醒自己。他不是為了討好祖先,也不是為了延續香火,更不是為了要融入某種社會圈子,隨波逐流……
    隻是為了給他未來的孩子一個合法身份。
    雖然月份還早,兩人也尚未交流過日後養孩子的種種細節。但至少,新生命需要有個像樣的起點。
    這是兩人不需明言的共識。
    阿妹告訴他,也許在遙遠的將來,人們可以隨便結婚不結婚,都可以自由地同居生子。但他們身在十九世紀,還是得“入鄉隨俗”,對一個無辜小生命的前程慎重對待。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101nove.com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