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第 28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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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著翰林陳蘭彬的麵, 字書上他選的那些中二霸總的字眼,蘇敏官也不好意思動用。還是按照她的意思起了。官老爺居然還拍手稱好。說等孩子大些,若不棄, 他可以幫忙取個小字。
林玉嬋撩眼皮, 又問:“姓林呀?”
蘇敏官很委屈地看著她,“你忘了, 陳大人一直以為我姓林。他在側,我能怎麽辦?說自己是通緝犯?”
她仰天傻笑:“天意如此。以後不許賴。”
其實陳蘭彬也不認識英文。出生紙上不論寫啥, 老爺子都看不懂。孩子不跟爹姓,雖然蘇敏官沒覺得損失什麽,但畢竟太過離經叛道。蘇敏官故意做出“我也沒辦法”的姿態,免得她心裏有負擔。
林玉嬋想起什麽,說:“妹妹……”
廣東人習慣把家裏的小女兒叫妹妹。蘇敏官卻輕輕用食指掩她嘴, 糾正:
“阿女。我們的阿女。”
見她不解, 又笑道:“我家裏一個妹妹就夠了。”
林玉嬋了解到, 西方醫學的麻醉術此時已經很成熟。五十年代的克裏米亞戰爭和六十年代的美國南北戰爭, 催生了大量的戰地醫療需求, 使得麻醉技術突飛猛進,此時已在各種外科手術中廣泛應用。“幾個大漢把病人按在床上, 醫生在慘叫聲中迅速解決戰鬥”的血腥場麵基本成為曆史。
但“分娩麻醉”還處於起步研究階段,受到重重的阻力和反對。
現在林玉嬋接觸的這些大學和學院,放到二十一世紀都是如雷貫耳的“美國頂尖名校”。哪個高中要是有人被其錄取,是要掛橫幅宣傳的。
而在十九世紀,在她看來,這些學校的入學標準還相對寬鬆——當然那是因為能上大學的都是社會精英,本身就是極少數特權階層,競爭還沒有後來那麽激烈。
她忍不住心思飄動。她高考考得其實不錯啊!
要是自己能參加美國學院的入學考試, 是不是也能掙個“七姐妹”女校的文憑?
雖然對她來說沒啥用。
蘇敏官笑了:“你何必讀書。你應該直接去那些學校裏講課。”
為了讓留美學童不荒廢中文學業,朝廷規定,每隔一段時間,學童們要回到留學事務局補習四書五經,定期進行考試。還要宣講《聖諭廣訓》,教以尊君親上之令,嚴防學童忘本。
此外,女生還要加補女德課程,接受關於道德和風化上的規訓。
孩子們唉聲歎氣。都跑到地球另一端了,還逃不掉考試!
手裏拿著吃食,都不願挪動,求助地看著林玉嬋。
林玉嬋也沒辦法。畢竟朝廷是金主。女生們雖然自費,但也是沾了政策的光,不能忤逆官員。
對清政府來說,他們的學業成就還是其次。傳統道德是萬萬不能丟的。留學事務局的規章裏有明確規定,若誰有親夷忘本的苗頭,立刻遣返回國,終生不許入仕。
就算隻給匠人手工費也一定不菲。林玉嬋估摸他現在的身家,怎麽也超不過二十美元?全是自己發的零花錢。
蘇敏官嘴角一翹,神秘兮兮地靠在車廂壁上。
又被她催兩句,才說:“你不知道美國有多少暴發戶想做中國的生意,就是請不到靠譜的顧問。”
林玉嬋:“……”
這人真是搖錢樹成精,哪兒都不放過賺錢的機會。
隨後又想,要不是自己懷孕不敢到處跑,這錢她也可以賺!
再想深一層,她現在是薛定諤的蘇太太,就算賺了錢,一不小心走錯了州,也都歸他……
不服氣。
不過這麽多年相知相處下來,她也充分相信自己選擇的枕邊人。他寧可在談判桌上光明正大地搶她錢,也不屑於用這種旁門左道,控製她的經濟財產。
林玉嬋笑了,提包裏取出一遝文件副本,都是她帶來美國,以備不時之需的。
包括1861年赫德給她簽發的海關工作證明副本,1863年接受上海房產轉讓的合約,1865年在匯豐銀行開戶的記錄,1866年的孤兒院讚助人合影……
長官吸了好幾口煙,驚歎不已:“永葆青春的秘訣是什麽,女士?告訴我,我可以不收你們一美元二十五分的材料費。”
“是永遠懷有希望。”林玉嬋笑著回答,拿過鋼筆,在文書上簽字,“以及戒煙。”
長官一怔,哈哈大笑,果然熄了煙,低頭檢查文書上的信息。
其實離春田市也就二十幾英裏的路程。去了才發現,容閎也在受邀之列。還有一些當地文藝界名流,都是慕作家之名,前來給他接風洗塵的。
這些人看到客廳裏一群中國男女老少,都有點驚訝。有的還生出微詞,為什麽要邀請有色人種一起,他們的文化又不過聖誕節。
馬克·吐溫邀請大家試讀自己的新手稿。在眾人被頻繁的金句逗得哈哈大笑時,他冷不丁說:
“這世上有許多可笑之事,其中之一便是,白人認為他們比其他野蠻民族稍微開化一點。”
“……拜托你們了。明天一早,會有馬車把孩子們送來……”
終於,旅程過半之後,火車重新駛入了文明世界:農莊和小鎮點綴在一望無際的平原當中,車站也修得整潔高大起來,上車的乘客衣著更體麵,口音更“高級”。在芝加哥換了一次車,然後緩緩往新英格蘭地方進發。
在馬沙朱色得士省(馬薩諸塞)一個叫春田(springfield)的小鎮,一行人大包小包的下車,結束了為期八天——算上因劫匪、龍卷風和鍋爐故障的延誤——的跨美洲火車旅行。
這是容閎當年在美求學時居住的地方。車站裏已經等了幾個人,是他當年的好友、老師、以及寄宿家庭的女主人,如今已是白發蒼蒼的老太太。
“我等待不及。”奧莉薇婭·克萊門斯抱著小蘇西朝她揮手,“預祝聖誕快樂!”
林玉嬋笑容滿麵,離開馬克·吐溫夫婦的洋房,輕微地蹦了兩蹦。
她提醒自己矜持矜持。她可是見過許多大佬的人了,不差這一個!
但還是很沒出息地管他要了幾本簽名書,打算永久收藏。
林玉嬋偷偷抿嘴,看著蘇敏官日常複興傳統。
其實不過是禮節性的信函,但諾頓一世如獲至寶,拆開信仔細研讀上麵的毛筆字,又將那碩大的公使印章描了好幾遍,龍顏大悅,珍而重之地收了起來,說將把這封信存入國庫,作為傳國之寶。
硝煙氣味經久不散。地上腳印淩亂,散落著各種型號的彈殼。新築的簡陋工事被推倒了一半。一堆摞在一起的枕木上遍布彈孔。
但竟然是贏了。
不管怎樣,她的孩子,注定是時代的異類。如果異類的性別為男,開局難度似乎沒那麽大……
但要真是男孩,沒有那麽多人生變故和曆史機遇,能長成蘇敏官那麽優秀嗎?可別一代不如一代,那她可虧大了……
她提供的食宿補貼不如官費生的豐厚,因此女孩子們也得適當幫主人家幹點活,算是變相的勤工儉學。但她一再跟主人家強調,孩子們大部分時間要用來學習語言文化,不能把她們當女仆使。留學事務所人員會定期家訪,確保寄養家庭守約。林看著蘇敏官日常複興傳統。
蘇敏官看都不用看,知道這姑娘肯定笑話他呢。避過人,輕聲笑道:“你如今是美國洪順堂的大股東,你要當龍頭也可以,規矩隨便改。”
林玉嬋十分感動地拒絕了。論領導幫會槍林彈雨,還是蘇敏官這個職業經理人比較合適。出錢反倒是最容易的。
不過在十九世紀旅行,不管在哪,土匪強盜都是標配。也不是什麽天塌下來的事兒。
幾個機靈的孩子已經一骨碌翻到座位底下。容閎和幾個教員也披上衣服,挨個讓孩子們趴地。
哢噠一聲,蘇敏官將左`輪槍填好彈,沉聲道:“匪徒人少,當是求財不害命。他們會去行李車廂和私人包廂,咱們別出聲就行。”
林玉嬋窩在沙發角落,被他攬住,安撫地拍拍肩。她輕輕按住他持槍的手背。
她樂得上氣不接下氣,不知怎麽就停不住笑,比五歲小孩還沒出息。
“已經兩次了。你方才沒製止,嘻嘻,晚啦。”
第三次,讓蘇敏官在後麵推她,時速達到了恐怖的八公裏每小時。到了院子盡頭,完美刹車。
外頭的鄉親們在以各種姿勢摔跟頭,眉毛胡子上掛著雪粒追跑打鬧。同一時刻,散布在馬薩諸塞和康涅狄格各寄養家庭裏的中華學童,也在體驗他們人生的第一次滑雪,笑著和他們的新m and dad擁成一團。
蘇敏官想了想,便打消了將它丟掉的念頭,複裝回包裏。
他忽然又問:“今天幾號?”
聖誕節過後一天。但按他的思路,問的是農曆。這就沒法脫口而出了,在美國呆了幾個月,用的都是西曆,舊曆早忘了。
林玉嬋懶得算,於是回:“不用記。”
但願她將來忘記結婚紀念日,別被他揪小辮子……
“呃,很榮幸認識大家。我正在研製一種能會說話的機器,phonograph……對,不不,不是電話,而是把聲音記錄在槽裏,然後通過振動,複原……這不是妄想,我有實驗手稿……如果、如果各位富豪們願意解囊捐助一二……”
美國經濟騰飛得如日中天,各種騙子發明家橫行。愛迪生的演講並沒有得到太大回應。在一片嗡嗡談天聲中,他局促地下了台,從侍者手中接過一杯白蘭地。
隻有林玉嬋睜大眼,在一片光怪陸離的奢靡空氣中,拚命追蹤那泯然眾人的背影。
是愛——迪——生——耶!
去搭訕!投資!做他金主!
剛要邁步,突然,聽到斯坦福先生的渾厚嗓門。
“哈哈,今日還有一個小小的驚喜,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我也是剛剛得知,敝公司不僅名揚歐美,而且居然連地球對麵的的中華帝`國,也有人大手筆投資於敝公司,足見對我們的信心……這位來自東方的貴夫人,別害羞,讓大家見識一下這張美麗與智慧兼具的麵孔!”
馬車拐上另一條路。一塊漆黑的石頭從積雪裏冒出頭。那是康涅狄格州和馬薩諸塞州的界碑。上頭被人放了個聖誕花環,一半埋在雪中。
“那你……你一個人……你現在這樣……”
她和蘇敏官商議過後,一致認為“過年”的儀式可以暫緩。阿羨一條命比養胎更要緊。
正值冬季農閑,聖誕·弗裏曼於是從開洛克農場請假,來照顧林玉嬋的起居事宜,幹點粗活重活。蘇敏官對這黑大個兒十分放心。
正巧農場主開洛克先生和家眷也在。林玉嬋笑著招呼:“多謝你們啦!弗裏曼一個頂三個,我可要忍不住給她加薪啦!”
容閎忽然發現這家人他也認識,笑嗬嗬地去敬酒。
“四年的通識課程,外加嚴格的臨床訓練。”一塵不染的走廊通道裏,布萊克威爾女士板著臉,腳下走得飛快,絲外加嚴格的臨床訓練。”一塵不染的走廊通道裏,布萊克威爾女士板著臉,腳下走得飛快,絲毫不照顧身邊的大月份孕婦,“這些書,看到沒有?這些器械,看到沒有?你能掌握多少?要進我的學校,醫院會雇傭你。這是現實。你多大了?十八歲?多少年護理經驗?——照顧弟弟妹妹不算。我是指專業的經驗……”
林玉嬋終於有點跟不上。她一推黃鵠後背,讓她自己去追校長。
林玉嬋怔住。
再看其餘信件、訂單、合同,都已被他擅自拆開,讀過,畫出了重點,有些還提出了自己的處理建議。至於一個月裏送來的各樣報章,已被他精簡,做成了厚厚的剪報本,同樣用紅筆圈出了信息量大的段落。
另外還有不少遠近朋友的問候信。有些純屬商業禮節的信件,蘇敏官已替她回了,留了底;還有些整理好的近期邀請函,某報刊的專題寫作邀請,某太太家中的文化沙龍,某地的工業博覽會,某商業大亨的演講……
已經被他擇優選出,按日程排好,撰寫了得體的回函,就等她簽字。
“好了。”蘇敏官見她還要檢查,輕輕按住她的手,“今天先處理這麽多。你的麵包上想要牛油還是果醬?”
林玉嬋茫然看著那一桌子圈圈點點,突然眼前模糊一片,丟下筆,撲在他懷裏大哭。
正值冬季農閑,聖誕·弗裏曼於是從開洛克農場請假,來照顧林玉嬋的起居事宜,幹點粗活重活。蘇敏官對這黑大個兒十分放心。
正巧農場主開洛克先生和家眷也在。林玉嬋笑著招呼:“多謝你們啦!弗裏曼一個頂三個,我可要忍不住給她加薪啦!”
容閎忽然發現這家人他也認識,笑嗬嗬地去敬酒。
長官又發給他們幾本類似新婚夫婦須知的小冊子。有一本關於婚姻生活的雞湯諺語,一本主婦家務小竅門,一本房產廣告,還有一冊法律須知,特地申明了一些康涅狄格州獨有的法律:比如在本州,已婚婦女可以獨立享有專利權、繼承權,打老婆情節嚴重可能被起訴……提醒新人留意。
“還有,”市長自以為風趣地提醒,“相信毋須提醒,跟中國不同,在我們美國是一夫一妻製……”
好事不出門,惡名傳千裏。美國人早就聽說在中國,富家男子妻妾成群、女人逆來順受的文化傳統,因此好心提醒,免得讓他們日後陷入法律糾紛。
蘇敏官臉色一沉,嘴角浮起一絲嘲諷
無知的傲慢,即便是好意,也冒犯人。
“哈哈,開洛克先生,上次分別還是在橄欖球賽場上,歲月催人老哇……這是你的夫人?國色天香。這是你的女兒?哇,長這麽大啦……哈哈,我還單身,慚愧……”
她找個長椅坐下休息,看著穿製服的青年女學生夾著書本來來去去。還有不少年長的男醫生穿梭其間,看樣子都是請來的導師。隱約聞到消毒水的味道。
時值三月,紐約乍暖還寒。她跑出一身汗,用手帕擦拭額角。
蘇敏官坐在她身邊,不知從哪騙來一杯加牛奶的熱咖啡。
科勒教授:“……”
蘇敏官又笑:“您別介意。這些名詞太深奧了,她英文比我好,聽得明白……”
近幾年,由於事業成功,人際交往也比較順,有時候想懟人都沒機會。
這一刻,蟄伏已久的叛逆心浮出水麵。看到自詡文明開化的洋人都被她震得啞口無言,蘇敏官心裏舒爽,又找回了一點跟全世界作對的勁頭。
不過,這麽要緊的事,他哪能真的不聞不問。醫生也還是不能得罪。他給個台階,沒讓科勒教授難堪。
料想國內的家長們看到這些孩子在美國開心成長,並沒有像傳說中的那樣被關進籠子、強迫勞動、殘忍試藥……也會打消疑慮,第二批孩子會招得更順利些。
她忙著把手頭的工作收尾,不覺發現家裏悄悄多了不少東西:閣樓裏擺著小蘇西·克萊門斯用過的搖籃和包被,以及沒來得及用的一大箱尿片;聖誕發動黑人姐妹,織出的一大包小毛衣小帽子,林翡倫帶著女孩們做的一筐粗糙小玩具,容閎送的一大堆補品一大箱尿片;聖誕發動黑人姐妹,織出的一大包小毛衣小帽子,林翡倫帶著女孩們做的一筐粗糙小玩具,容閎送的一大堆補品盥洗室裏塞滿嶄新的綿柔布料、香皂和凡士林油;廚房裏囤積了大量的煉乳、牛肉沙丁魚罐頭、還有剛剛開始進入尋常百姓家的盒裝奶粉……
她暗笑,默默把這些雜物布置到方便的位置。心中嘀咕,小少爺這段時間外快賺得挺多嘛。
她給博雅的員工寫信,告知自己需要滯留美國至少到年底,讓大家別擔心。此外這陣子認識了不少友商,也拉到些小的外貿訂單,一並寄送回國,期待能打通博雅公司上海-紐約的商路。
世事哪有永遠順遂。正如她降落大清伊始,滿懷希望回到“家”,卻沒想到,等待自己的是鴉片和賣身契。
正如她當初接過容閎的臨時聘書,卻沒想到那個看似遙遠的博雅公司,卻成了她一生的財富和負擔。
她在決定生下孩子的時候,滿心隻有未來和愛,卻也沒料到,自己的居然會被這個毫無殺傷力的小東西,弄得如此神魂顛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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