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第 28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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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來到舊金山港, 林玉嬋麵對深藍色的太平洋,深呼吸,恍若隔世。
“彩繪石雕旅店”的電梯依然吱呀作響, 酒吧一層的hangtown fry依舊美味。她和蘇敏官依舊規規矩矩分定兩間房。她倚著窗台向外望,在盛開三色堇的臨街花壇裏冒出頭。鄰房窗口外, 有人朝她輕聲吹口哨。
蘇敏官傍晚才回來。據他所說, 到農場討了兩次奶, 又在森林裏聽了一會鳥叫,抱著阿女睡了一覺,最後到容閎家借用了盥洗室(那裏正好有女客,在花園裏和孩子玩了一會), 一路非常平安。
至少他自己樂在其中。林幼華的提籃裏塞滿新采摘的花朵, 小手裏抓著一枚洗幹淨的鬆果,稀疏的頭發裏也嵌了幾枚嫣紅的熊果。枝葉都用心洗過,幹幹淨淨的沒有泥。
林玉嬋抱回自己的崽崽,反複檢查,發現精神狀態良好, 除了嫩腿上多了兩個蚊子包。
當著翰林陳蘭彬的麵, 字書上他選的那些中二霸總的字眼, 蘇敏官也不好意思動用。還是按照她的意思起了。官老爺居然還拍手稱好。說等孩子大些,若不棄, 他可以幫忙取個小字。
林玉嬋撩眼皮, 又問:“姓林呀?”
蘇敏官很委屈地看著她, “你忘了, 陳大人一直以為我姓林。他在側,我能怎麽辦?說自己是通緝犯?”
她仰天傻笑:“天意如此。以後不許賴。”
其實陳蘭彬也不認識英文。出生紙上不論寫啥,老爺子都看不懂。孩子不跟爹姓, 雖然蘇敏官沒覺得損失什麽,但畢竟太過離經叛道。蘇敏官故意做出“我也沒辦法”的姿態,免得她心裏有負擔。
林玉嬋想起什麽,說:“妹妹……”
廣東人習慣把家裏的小女兒叫妹妹。蘇敏官卻輕輕用食指掩她嘴,糾正:
“阿女。我們的阿女。”
見她不解,又笑道:“我家裏一個妹妹就夠了。”
林玉嬋了解到,西方醫學的麻醉術此時已經很成熟。五十年代的克裏米亞戰爭和六十年代的美國南北戰爭,催生了大量的戰地醫療需求,使得麻醉技術突飛猛進,此時已在各種外科手術中廣泛應用。“幾個大漢把病人按在床上,醫生在慘叫聲中迅速解決戰鬥”的血腥場麵基本成為曆史。
但“分娩麻醉”還處於起步研究階段,受到重重的阻力和反對。
現在林玉嬋接觸的這些大學和學院,放到二十一世紀都是如雷貫耳的“美國頂尖名校”。哪個高中要是有人被其錄取,是要掛橫幅宣傳的。
而在十九世紀,在她看來,這些學校的入學標準還相對寬鬆——當然那是因為能上大學的都是社會精英,本身就是極少數特權階層,競爭還沒有後來那麽激烈。
她忍不住心思飄動。她高考考得其實不錯啊!
要是自己能參加美國學院的入學考試,是不是也能掙個“七姐妹”女校的文憑?
雖然對她來說沒啥用。
蘇敏官笑了:“你何必讀書。你應該直接去那些學校裏講課。”
為了讓留美學童不荒廢中文學業,朝廷規定,每隔一段時間,學童們要回到留學事務局補習四書五經,定期進行考試。還要宣講《聖諭廣訓》,教以尊君親上之令,嚴防學童忘本。
此外,女生還要加補女德課程,接受關於道德和風化上的規訓。
孩子們唉聲歎氣。都跑到地球另一端還逃不掉考試!
手裏拿著吃食,都不願挪動,求助地看著林玉嬋。
林玉嬋也沒辦法。畢竟朝廷是金主。女生們雖然自費,但也是沾了政策的光,不能忤逆官員。
對清政府來說,他們的學業成就還是其次。傳統道德是萬萬不能丟的。留學事務局的規章裏有明確規定,若誰有親夷忘本的苗頭,立刻遣返回國,終生不許入仕。
就算隻給匠人手工費也一定不菲。林玉嬋估摸他現在的身家,怎麽也超不過二十美元吧?全是自己發的零花錢。
蘇敏官嘴角一翹,神秘兮兮地靠在車廂壁上。
又被她催兩句,才說:“你不知道美國有多少暴發戶想做中國的生意,就是請不到靠譜的顧問。”
林玉嬋:“……”
這人真是搖錢樹成精,哪兒都不放過賺錢的機會。
隨後又想,要不是自己懷孕不敢到處跑,這錢她也可以賺!
再想深一層,她現在是薛定諤的蘇太太,就算賺了錢,一不小心走錯了州,也都歸他……
不服氣。
不過這麽多年相知相處下來,她也充分相信自己選擇的枕邊人。他寧可在談判桌上光明正大地搶她錢,也不屑於用這種旁門左道,控製她的經濟財產。
林玉嬋笑了,提包裏取出一遝文件副本,都是她帶來美國,以備不時之需的。
包括1861年赫德給她簽發的海關工作證明副本,1863年接受上海房產轉讓的合約,1865年在匯豐銀行開戶的記錄,1866年的孤兒院讚助人合影……
長官吸了好幾口煙,驚歎不已:“永葆青春的秘訣是什麽,女士?告訴我,我可以不收你們一美元二十五分的材料費。”
“是永遠懷有希望。”林玉嬋笑著回答,拿過鋼筆,在文書上簽字,“以及戒煙。”
長官一怔,哈哈大笑,果然熄了煙,低頭檢查文書上的信息。
其實離春田市也就二十幾英裏的路程。去了才發現,容閎也在受邀之列。還有一些當地文藝界名流,都是慕作家之名,前來給他接風洗塵的。
這些人看到客廳裏一群中國男女老少,都有點驚訝。有的還生出微詞,為什麽要邀請有色人種一起,他們的文化又不過聖誕節。
馬克·吐溫邀請大家試讀自己的新手稿。在眾人被頻繁的金句逗得哈哈大笑時,他冷不丁說:
“這世上有許多可笑之事,其中之一便是,白人認為他們比其他野蠻民族稍微開化一點。”
“……拜托你們了。明天一早,會有馬車把孩子們送來……”
但要真是男孩,沒有那麽多人生變故和曆史機遇,能長成蘇敏官那麽優秀嗎?可別一代不如一代,那她可虧大了……
蘇敏官看都不用看,知道這姑娘肯定笑話他呢。避過人,輕聲笑道:“你如今是美國洪順堂的大股東,你要當龍頭也可以,規矩隨便改。”
林玉嬋十分感動地拒絕了。論領導幫會槍林彈雨,還是蘇敏官這個職業經理人比較合適。出錢反倒是最容易的。
不過在十九世紀旅行,不管在哪,土匪強盜都是標配。也不是什麽天塌下來的事兒。
幾個機靈的孩子已經一骨碌翻到座位底下。容閎和幾個教員也披上衣服,挨個讓孩子們趴地。
哢噠一聲,蘇敏官將左`輪槍填好彈,沉聲道:“匪徒人少,當是求財不害命。他們會去行李車廂和私人包廂,咱們別出聲就行。”
林玉嬋窩在沙發角落,被他攬住,安撫地拍拍肩。她輕輕按住他持槍的手背。
她樂得上氣不接下氣,不知怎麽就停不住笑,比五歲小孩還沒出息。
他忽然又問:“今天幾號?”
聖誕節過後一天。但按他的思路,問的是農曆。這就沒法脫口而出了,在美國呆了幾個月,用的都是西曆,舊曆早忘了。
“呃,很榮幸認識大家。我正在研製一種能會說話的機器,phonograph……對,不不,不是電話,而是把聲音記錄在槽裏,然後通過振動,複原……這不是妄想,我有實驗手稿……如果、如果各位富豪們願意解囊捐助一二……”
“哈哈,開洛克先生,上次分別還是在橄欖球賽場上,歲月催人老哇……這是你的夫人?國色天香。這是你的女兒?哇,長這麽大啦……哈哈,我還單身,慚愧……”
她找個長椅坐下休息,看著穿製服的青年女學生夾著書本來來去去。還有不少年長的男醫生穿梭其間,看樣子都是請來的導師。隱約聞到消毒水的味道。
時值三月,紐約乍暖還寒。她跑出一身汗,用手帕擦拭額角。
蘇敏官坐在她身邊,不知從哪騙來一杯加牛奶的熱咖啡。
蘇敏官又笑:“您別介意。這些名詞太深奧了,她英文比我好,聽得明白……”
近幾年,由於事業成功,人際交往也比較順,有時候想懟人都沒機會。
這一刻,蟄伏已久的叛逆心浮出水麵。看到自詡文明開化的洋人都被她震得啞口無言,蘇敏官心裏舒爽,又找回了一點跟全世界作對的勁頭。
不過,這麽要緊的事,他哪能真的不聞不問。醫生也還是不能得罪。他給個台階,沒讓科勒教授難堪。
料想國內的家長們看到這些孩子在美國開心成長,並沒有像傳說中的那樣被關進籠子、強迫勞動、殘忍試藥……也會打消疑慮,第二批孩子會招得更順利些。
她忙著把手頭的工作收尾,不覺發現家裏悄悄多了不少東西:閣樓裏擺著小蘇西·克萊門斯用過的搖籃和包被,以及沒來得及用的一大箱尿片;聖誕發動黑人姐妹,織出的一大包小毛衣小帽子,林翡倫帶著女孩們做的一筐粗糙小品一大箱尿片;聖誕發動黑人姐妹,織出的一大包小毛衣小帽子,林翡倫帶著女孩們做的一筐粗糙小玩具,容閎送的一大堆補品盥洗室裏塞滿嶄新的綿柔布料、香皂和凡士林油;廚房裏囤積了大量的煉乳、牛肉沙丁魚罐頭、還有剛剛開始進入尋常百姓家的盒裝奶粉……
她暗笑,默默把這些雜物布置到方便的位置。心中嘀咕,小少爺這段時間外快賺得挺多嘛。
她給博雅的員工寫信,告知自己需要滯留美國至少到年底,讓大家別擔心。此外這陣子認識了不少友商,也拉到些小的外貿訂單,一並寄送回國,期待能打通博雅公司上海-紐約的商路。
世事哪有永遠順遂。正如她降落大清伊始,滿懷希望回到“家”,卻沒想到,等待自己的是鴉片和賣身契。
不過,她也知道,同治帝體弱多病,約莫這兩年就會駕崩。等新帝即位,約莫會來一波大赦天下。蘇敏官倒是還有機會重履故土,但不是這次。
竟然不是太傷心。恍惚間,她仿佛又回到了在中國,兩人各有事業,聚聚離離的日子。
“阿妹,順便給我訂一張去大埠的火車票。”蘇敏官又讀起另一封信,眼角閃過一絲冷意,“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去年業績不佳,正在裁員,一分錢補償不給,還拖工錢。我猜他們是又皮癢了。”
無垠的大海鋪麵而來。海的那頭,是一片光輝而古老的土地。它曾飲木蘭之墜露,餐秋菊之落英,也曾哀民生之艱難,惜百草之不芳。它曆經興衰,浸滿苦難,浴過血,淬過火,仿佛一艘永不沉沒的巨輪,傾斜著,敞開搖搖欲墜的舷梯,迎接一代又一代頑強的旅人。
林玉嬋將兩把槍藏入裙下,安靜地眺望窗外的血紅雲霞。
夕陽一點點墜落,洋麵變得陰冷。鄰艙裏似乎有個頭一次出遠門的孩子,眼看夜幕降臨,害怕得小聲啜泣。
“不怕,我的寶貝,”母親的聲音溫柔地安慰,“明天一早,太陽還會升起來的。而且會比今天的更美麗。”
(正文完)
2021年4月13日。
《女商《(又名《大清要完》)
文/南方赤火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2020/8/14 mw ,請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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