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廣州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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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記事起,  喜寶就沒吃過飽飯。
    並不是她家窮。她吃的是軟糯的精白飯,喝的是養顏的石斛茶,偶爾還會有一口阿膠糕和豬皮凍。媽媽從來不給吃硬點心,  因為會咬大臉盤子。餐裏也從來不放醬油,  因為據說會染黑那潔白如玉的牙齒。
    她底子不好,  天生不是小骨架,  一點點贅肉都顯眼得很。於是媽媽命令她每頓飯最多五分飽,  長身體的肉蛋魚蝦一律不許入口。每次飯後,  媽媽就會勒緊她那精致繡花的綢腰帶,勒出柳條纖腰,用軟尺一寸一寸的量。沒有超標,才許吃下一頓。
    喜寶每每看到外麵的長工和粗使丫頭,  捧著一臉盤的稀飯甩開腮幫子呼嚕,  都會有那麽一瞬間的羨慕。
    她想,什麽時候自己才能放縱的吃一回呢?就吃豬油拌飯,  趁著熱,點一絲絲醬油,  撒一把蔥花,吃到碗底隻剩油光,體驗一下撐得難受的感覺。
    來串門的牙婆都嘖嘖讚:“這臉蛋,這身材,這腳!顧家姐姐運氣好,  老天讓你撿來這麽個貨!”
    媽媽真的請人來算過,  說喜寶是命裏富貴,生辰八字無一不好,喜笑顏開。
    喜寶隱約記得自己不姓顧,而是姓白,  有個做官的阿爸和誥命的姆媽。隻是一場大難之後,莫名其妙落在了這裏。不過這些記憶也未必準,或許是媽媽編出來給她抬身價的。
    從貧家買女孩,年景差的時候,不過十幾吊大錢。然後調`教容姿,坐立行臥均有法度;再學琴棋書畫、吟詩寫字,彈唱跳舞,打雙陸,抹骨牌,乃至嗑瓜子,點煙槍,樣樣都有門道。兩淮的鹽商富甲一方,徽商、潮商、粵商、晉商也會慕名來揀貨。一旦被富商老爺看上,就是鯉魚跳龍門,頂尖的貨色能賣到千兩以上,是整條街津津樂道的談資。
    但並非所有人都這麽幸運。絳雪是和喜寶一間屋的姐妹,整個人像一塊精雕細琢的玉,一雙腳纏得像棉花做的新月。隻是頭一次相看時緊張,奉煙時灑了一點火星,把客商的綢衫灼了一個洞。客商憤怒,滾燙的煙潑在她臉上。
    媽媽慌忙安撫了客人,請了大夫,得知藥材花費不菲,且免不得留疤,便送大夫走,用土法在她臉上抹大煙膏,拿蘸了白酒的手帕死死纏住。絳雪慘叫了三天,揭開手帕,臉已爛了一半。媽媽驚嚇之餘,氣得要命,命人把她狠抽了一頓,罵她沒出息,白瞎了這幾年的養育,讓她還錢。
    “供你的吃穿老娘不要了,就當做善事;人家客商本欲出一千二百兩,這下雞飛蛋打,都怨你!我不多要,你就還我一千二百兩銀子,我放你想去哪去哪!”
    絳雪哪拿得出錢。平日雖穿金戴銀,衣裳首飾都鎖在櫃裏,鑰匙不歸她。
    於是順理成章地進了隔壁的堂子,也是顧家產業。喜寶偶然見到她時,十三歲的姑娘,臉上的疤還沒好全,渾身已是臭的,多少香薰也掩蓋不了那腐爛的氣味。
    身邊的夥伴一個個消失。有的是纏足時感染,弄得一雙腳不對稱,整個人就廢了;有的是過了十五沒人要,隻能去接客,幾年後就滿身生瘡,沒個人樣;還有的居然敢逃,直接打到奄奄一息,破席子一卷丟到城外,誰愛要誰要。
    有的倒是進了官宦人家的門,幾個月之後,被厲害的主母丟回來,身上沒一塊好肉,還要索還身價,弄出好一場官司。
    媽媽常堆著笑,告訴喜寶,旁人不爭氣,全家的富貴都指在她身上。她要是孝順,就聽話,好好報答媽媽的養育之恩。
    喜寶忍著劇痛,主動把腳上的布又收緊兩分。
    她知道,隻有聽話,有朝一日或許能吃到豬油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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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蔻年華的喜寶,身材開始抽條,臉若鮮花,膚如凝脂,五官無一不精致,一舉一動都如弱柳扶風,純真裏帶著風情。小嘴巴機靈會湊趣,唱起曲兒來,那聲音幼裏帶媚,聽了讓人手酥筋軟。
    任何男人和她站在一起,都能襯出雄風剛健。
    最難得是一雙腳,瘦小尖彎香軟正,用七年的眼淚,泡出一對出水芙蓉。
    媽媽常捧著她一雙腳,喜得合不攏嘴,看了又看,親了又親,讓人拓了她的鞋樣子,當做自家的招牌。
    機會來得很快。兩個客商為她爭風吃醋。廣東來的蘇老爺醉後一擲千金,一千五百兩,創下了十年來的身價記錄。送親時,媽媽掉下了不舍的淚。喜寶坐在轎子裏,聽著外麵的鞭炮嗩呐,覺得自己風光得像個格格。
    老爺家主母剛歿,沒子嗣,本就是來散心的,對喜寶愛不釋手。
    喜寶以為自己的好日子來了。可是當她伺候老爺吃飯畢,自己端起碗時,無意瞥見了老爺那驚愕的眼神,她心裏一凜,主動放下碗,為難說,妾吃不下了。
    老爺對她憐愛無比,招呼她在懷裏坐下,一邊嫌她瘦弱,一邊摩挲她那細得不正常的腰。說她真是個可憐孩子。
    白米飯和雞翅尖被倒掉喂狗。喜寶餓著肚子,給老爺講笑話解悶。
    深夜裏,她餓得發慌,後悔了。偷偷到廚房。也不敢多吃,一口饅頭反複咀嚼,總算壓下腸胃裏的絞痛。
    一抬頭,她幾乎嚇死。老爺的貼身小廝阿財,正驚訝地看著她。
    喜寶撲通跪下。阿財卻好似也害怕,什麽都沒說,跑了。
    喜寶想,大戶人家果然不一樣。放在過去,是要挨打的。
    好運氣還在後頭。剛回府,就診出有孕。喜寶又喜又怕。
    像她這樣餓著養出來的瘦姑娘,多半連月事都成問題。客商買來純為賞玩,不是用來傳宗接代的。她卻成了那少數的意外。
    不知是不是因為那幾口深夜的饅頭。
    蘇老爺三代單傳,膝下無人,過繼的孩子都選好了,這下舉家同慶。
    喜寶成為九姨太,被帶進仙境一般的大花園,有了自己的小院和服侍的妹仔。
    而且大夫說了,九姨太先天不足,要補,要養胖些。
    喜寶看著那一桌子大魚大肉,眼花繚亂。
    老爺命令她都吃完。
    她歡天喜地下筷子,對肚裏那個寶貝愛到了極點。
    可惜害喜,外加水土不服,吃下的東西轉頭又吐。喜寶渾然不覺,吐了又吃,吃了又吐,邊嘔邊咽,直到貼身妹仔嚇壞,哭著勸她停下。
    害喜害了九個月。喜寶渾渾噩噩胖了二十斤,直到生產的時候,還是沒體驗過“滿足吃到飽“的感覺。
    唯一讓她覺得比豬油拌飯更親切的,是她的小白。
    她年紀太幼,九死一生才掉下這塊肉。抱在懷裏,精致,秀氣,白得耀眼,如同縮小了的她。唯有身材不一樣,胖乎乎的一小團,讓人越看越愛。
    喜寶發誓,決不能讓他這輩子挨餓。
    她解衫,想要喂他吃飽飽。轉瞬間,懷裏的孩子卻被搶走了。
    “喂奶是奶娘的事。”穩婆笑她,“姨太太那麽年輕,怎麽會養孩子!好好歇著吧!”
    是啊,她自己還是個孩子,怎麽養別人。
    桌上的飯重新變成了貓食的分量。老爺提醒她少吃點。
    “看看這腰粗的,一捏一把肉,像什麽樣子!”
    喜寶感到周圍幸災樂禍的目光。甚至,那些人在逗弄小白時,眼裏的神色也並沒有母親般的友善。
    她意識到,要想保護她的小白,她要盡可能把老爺留在自己的房。必須回到從前的模樣。
    她推開了盛米飯的碗,小口啜湯。
    她學會了勾心鬥角,學會了不著痕跡的構陷,學會了如何使心機,讓別人慪氣,自己摘得幹淨,楚楚可憐。她學會了慵懶地倚在榻上抽阿芙蓉,把一口煙嘴對嘴送到老爺口裏。她對鏡練習,搜羅各路方子,讓自己和十四歲時一樣天真而嫵媚。
    隻有和她的小白在一起時,她能稍微放鬆自己,腰不用束得那麽緊,妝也不用化得那麽濃,可以放浪形骸,跟他玩自己小時候沒玩夠的遊戲。
    也隻有小白一個人,看她的時候,眼睛裏是依賴,是信任,是由衷的喜歡。讓她感覺自己是個人,不是賞玩的物件。
    她想,自己果然是命好。
    她看小白吃飯香,自己也由衷的幸福。小白忽然停下筷子,說:“阿娘吃。”
    喜寶一怔,看著孩子那純真的目光,慌亂不已。
    “娘不餓。”
    “你餓。”年幼的男孩觀察力驚人,跟她撒嬌,“阿娘吃。”
    喜寶笑著搖頭。轉頭避開他舉到她嘴邊的一筷子豬頭肉,罵一聲沒大沒小。
    她知道這口子不能開。一旦破防,前功盡棄。
    眼看小白的笑臉轉為不解,隨後是委屈,撂下筷子跑出去玩,剩半碗飯。
    喜寶命人收拾桌子。妹仔歡天喜地,端走那半盤豬頭肉。
    她歎氣,拾起床邊針線,給她的小白準備新鞋。
    小孩子長得真迅速,很快高過她。他在家塾開蒙,和她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說出的話,有些她開始聽不懂。脾氣也漸長,有時故意惹她生氣。她省下月例給他求的、開了光的長命鎖,他嫌幼稚,丟在床頭不戴。
    氣她沒什麽,她頂多自己掉幾顆淚;他開始忤逆老爺,對給他安排的親事大放厥詞,還說出什麽“你這樣遲早沒好下場”的話。老爺大發雷霆,把他好一頓打,祠堂跪了一夜。
    喜寶哭著給他上藥。小白半昏迷,含含糊糊說:“阿娘,等我長大些,我帶你離開這裏好不好?”
    喜寶失笑,說他真是孩子心思。離了老爺,他吃什麽,穿什麽,誰會正眼看他?不如服軟,別糟蹋了這麽好的命。
    誰知世事無常,不過三兩年光景,再次想到“離開這裏”的,卻是喜寶自己。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老爺的生意會垮,為什麽會惹上官司。為什麽去年還來做客的紅頂子官老爺,轉瞬間翻臉不認人,給他安上無數罪名。
    喜寶虛齡二十五歲,一生沒單獨上過街,沒跟陌生男人說過話。她想,老爺總不能不要親骨肉。最壞的結果,大概是老爺帶著她和小白,男耕女織,回去種地吧?
    但當大花園變成小院子,院子裏的人丁越來越少時,當老爺破天荒地把她叫到外堂,讓她拾起荒廢多年的本事陪局時,喜寶看著一桌子男客的眼神,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命運。
    她被灌了一斤白酒,不忍吵醒熟睡的小白,就在外麵吐了一地,清理好自己之後,眼前發黑,沒力氣站起身,靠在牆邊哭。
    有人把她扶起來。是老爺的貼身小廝阿財。他含淚告訴她,說蘇家已沒救了。長毛勢旺,朝廷需要軍費,蘇家的錢財就是罪過。老爺的腦袋多半保不住,女眷和孩子多半全得發賣為奴。
    喜寶慌亂無措。
    阿財又忽然跪下,說他仰慕九姨太多年,願意帶她遠走高飛,不在這活棺材裏陪葬。以後他會疼她,一輩子對她好。
    喜寶拒絕了。她不能丟下她的小白。
    阿財又說,可以帶小白一道。他有相熟的船工,可以討一艘船,帶她母子逃去香港、澳門,或者隨便什麽小村落。男耕女織,把孩子平平安安地培養成人。
    “小的雖沒用,至少有一身的力氣。粗茶淡飯,能讓你們頓頓吃飽。”
    喜寶發呆半夜,開始收拾房裏細軟。
    她也不知自己僅剩的這些首飾衣服值多少錢,但買幾十畝田,應該足夠吧?
    府裏陸續有人逃,老爺派人守了門。阿財很小心,分批把細軟箱籠偷運出去,說好一個時間和地點,讓她先上船躲起來,然後他再把熟睡的小白抱走。
    “小少爺脾氣壞,若知曉咱們的謀劃,多半會犯倔不走。夜間奶娘尋他不著,也會聲張。不如趁睡著,半夜悄悄的帶走,這也是為他好。”
    喜寶點頭。她實在也不知該怎麽向小白開口。
    最好他一覺醒來,已經身處平安明亮的新家,到時如何怨她,她也心甘。
    到了約定的日子,天降大雨。喜寶穿好厚衣,緊纏腳布。
    她溜進廚房,猶豫再猶豫,給自己盛了一小碗豬油拌飯。
    豬油是冷的,帶著油膩的腥味。飯也是妹仔吃的糙飯,夾著砂子粒。她一口接一口,咂摸得津津有味。
    阿財說,以後要把她養得胖胖的,再生好幾個大胖小子。
    喜寶鼓著腮,嚼著噴香的飯粒,眼淚掉進飯裏。她想,她有小白就夠了。
    不過,豬油拌飯是真的好吃啊。
    肚裏暖暖的。她感到四肢百骸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房裏的值錢物件已經被她搜刮空了,隻剩那個金鑲玉長命鎖,喜寶把它掛在熟睡的小白頸上,親了親那柔軟的小臉蛋。
    然後,拿出一輩子的勇氣,奔出了小院的後門。
    她沒鎖門,方便阿財回頭來抱他。
    喜寶走了這一輩子最長的路。雨水浸透了她的鞋,腳底鑽心痛,頭發濕得不像話,纖細的腰掛不住厚重的裙子,走幾步,摔一跤。惡犬在她身邊吠。到最後,裹腳布在身後散落長長的一條。她幹脆除掉。腳趾間的碎骨在肉裏摩擦,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腳下的雨水染成了淡紅色。
    她想著小白的睡顏,咬牙前行。
    終於,聽到陰森森的水聲。黑黢黢的珠江畔,舉目一片虛無。
    風大雨大,江邊沒有船。也沒有人等她。
    喜寶慌了,大叫:
    “阿財!”
    “阿財哥!”
    ……
    終於,有人睡眼惺忪地從岸邊小屋裏探出頭,罵了一聲。
    “哪家婆娘在這號喪,我報官了!”
    喜寶顫聲:“阿財……”
    “那個肉鼻頭的阿財?嗐,傍晚間就乘船走啦!帶好幾個大包裹!你尋他做咩?……”
    喜寶聽不進後麵的話,整個人仿佛四分五裂。腳心好似鑽進兩條蛇,噬她的心。
    身後有人跑來,厲聲喚她。喜寶閉眼,一頭衝進冰冷的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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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寶被撈起來,昏迷著,渾身滾燙。
    老爺震怒,命人把她打得體無完膚,隻留一張白般瓷臉。
    腐爛發臭的雙腳被重新纏住,縫緊,灑了濃鬱的香粉。然後塞進轎子,賣了不知幾十兩銀子。
    她已感覺不到轎子顛簸。彌留間,憶起自己“出嫁”的那一天。
    人都說喜寶命好,生來是傾城絕色,一輩子錦衣玉食,嫁的是富貴王孫,因著母憑子貴,就算死了,也是個能進家譜的正經的夫人。
    雖然她一輩子隻痛快吃過一頓飯。
    也再沒有見到她的小白。  mw  ,請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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