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暴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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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萬重下了車,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長溝峪。隻不過,這樣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馬武眼裏,顯得有些沉重。

    馬武是被沈萬重拉過來的救兵,他看著這個老朋友,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放心吧,也許隻是一場虛驚。”馬武說著,拍了拍沈萬重的肩膀。

    隻是,沈萬重受這麽一拍,卻是咳嗽了起來,回過頭,一張臉顯得有些蒼老:“無風不起浪啊……”

    馬武凝著眉頭:“難道還能因此治罪不成?我們開辦工坊,一來活躍了經濟,二來創造了那麽多的就業機會。無數人家往日裏隻能餓死凍死,現在有了工坊,都能尋到一口飯吃。這是活人無數的功績!況且,兄弟你為大明征戰半生,帶了一身傷病不得不致仕還鄉。朝廷難道能如此薄涼,讓人寒心?”

    沈萬重聽著這話,心中暖流湧動。

    雖然眼下經營煤礦,置辦工坊,一年都有至少三萬兩銀子的利,但比起老友馬武,沈萬重其實過得十分不如意。

    他在崇禎十六年的時候,就是朱慈烺麾下的千戶,算得上是追隨朱慈烺已久的老底子。當時的同僚,現在大多都已經官製一鎮總兵,一軍之長,都是位高權重。但是,沈萬重卻因為崇禎十六年那一仗染了重病,手腳靈活大不如前。這樣的身子骨,在高強度的戰爭裏是無法承擔的。

    於是,沈萬重選擇了離開。

    雖然朝廷給他安排了一個陝西延安府警署署長的職司,但沈萬重隻是幹了半年就退了。無他,身子骨吃不消。

    最終,沈萬重選擇了回到京師,在長峪溝這裏開辦了一個煤礦,又此前一些早些年退伍的老兵開辦了幾家工坊,聊度此生。

    三年多的時間一晃而過,曾經的小煤礦變成了京西排前的大礦。這幾年京師煉鐵工坊日多,人口越發繁茂,以至於煤礦用量飛速激增。沈萬重原本一年千把兩銀子的利到了而今,足足一年能入三萬兩銀子。

    利潤大還在其次,沈萬重不是個談吐享受的,他更看重開辦工坊能安置兄弟。

    一年又一年的大戰落幕,一次又一次的兵役期最截止。無數傷兵老兵退伍兵都麵臨一個去路的問題。大多數被安置區當了警察,各司衙署的小吏。可能熬過去熬出頭的並不多。

    每到這時,沈萬重就覺得自己重新煥發了青春,大肆伸出援手,招募了諸多活得越發潦倒的袍澤戰友。

    煤礦利潤豐厚,沈萬重開的薪資一樣足夠高。

    再加上工坊這種地方一樣與軍隊強調紀律,強調技能學習,於是很多老兵都過得遊刃有餘。

    漸漸的,沈萬重也不再去管。一直到柳如是男扮女裝,帶著京師大學堂的學子拿著京華報的編修證前來暗訪。

    煤礦死人的事情終於攔不住傳了出去。

    一時間,京師暗潮洶湧,數不盡的攻訐之聲冒出了頭。

    “事情沒有這麽簡單……死了人的事情,終究是假不了。馬哥,山雨欲來風滿樓……那些士子本就看不慣我輩驟然豪富,豈會善罷甘休。這幾年國朝漸少兵事,官漸重。我現在隻是一介商賈,此事真是難了……”沈萬重沒有說虛話,哪怕朱慈烺鼓勵工商,但商本末業的觀點依舊是主流。

    禦史言官,輿論清議朝著幾個商賈壓過去,堪稱泰山壓來。

    “袍澤兄弟們不會坐視不管。”馬武沉聲地說著:“我會上書陛下!”

    沈萬重心中感激,微微一暖,緩聲說:“兄弟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你在軍校裏,恐怕還不清楚情況。這種政務之事,軍將插話很難。更重要的是……陛下究竟是怎生個態度,誰能摸得準?”

    按照往常所言,如果是真的尋常書生士子攻訐朝堂重商,朝中早就將這些風頭壓了下去。亦或者很快就會有另一件大出風頭的事情將這些事情蓋過。

    但現在一看,這些流言蜚語卻越來越大,有些抑製不住的架勢。這隻能說明……皇帝陛下並沒有選擇壓下這些話語。

    這讓沈萬重與馬武心中都是一沉。

    “聽聞山下沸沸揚揚,說什麽各處報社都在調查,萬重大哥,你小心一些行事吧。”沈萬重說。

    “幾個小報,還算不得什麽。”沈萬重對此不以為意:“隻要不是朝堂進來查,礦裏的兄弟們自然能好生應付好,這幾年來都是兄弟們在處置。”

    馬武聞言,張嘴想說什麽,思慮稍許,還是決定不再冒昧開口。

    ……

    沈萬重不會想到,這會兒,穀科帶著孫三與黃九以及一個身形瘦弱,目光清亮的年輕人進了長峪溝。

    那身形瘦弱,目光清亮的男子顯然就是柳如是了。

    柳如是喬裝打扮,又尋了江湖裏有易容之法的高人變換了模樣,曾經容貌傾城的柳如是這會兒麵色泛黃,雙眼細長,臉型也微微一變,看起來隻是個相貌清秀一些的年輕後生。

    四人是以務工為名進的長峪溝。

    雖然最近風聲很大,但消息顯然還沒有進一步擴散。

    在長峪溝煤礦這個準軍事化管理的地方裏,很少有人嚼舌根。

    穀科在前頭帶著孫三與黃九應付著一個看起來像是頭目的男子,而柳如是則是打量著長峪溝煤礦裏一路所能見到的一切景象。

    長峪溝煤礦比他想象得還要大,三年持續的擴張讓這個煤礦占地數百畝,大的驚人。因為這裏的許多管理者都是退伍軍人出身,於是路上所見的工人盡皆都有些民兵的架勢。走動之時,三人一排,五人一列,絕無落單之輩。就是行走之間,也頗為有些氣象。

    隻可惜,除了那些頭目,所有的工人都顯得頗為破敗,身上穿著一件髒汙透了的單衣,破破爛爛的,許多人渾身上下都是染著煤灰,隻有張開嘴才能看到一抹突兀的白牙。

    倒是那些頭目,一個個的都是衣衫症結,身材肥壯,便是走路,也頗為有些雄赳赳氣揚揚。

    這時,穀科點頭哈腰完畢。孫三與黃九都是行動隱秘而迅速地遞出去了幾片金葉子。

    雖然伴隨著幾年來紙幣幣值穩定,強推之下日漸流行,但金銀的妙用依舊有效。更何況,金葉子這等物件可是比起寶鈔要來得更有逼格。

    果不其然,那頭目露出了笑容。

    “既然都是退伍的老兵,袍澤兄弟,那咱們兄弟幾個自然得幫襯一二。這樣吧,先去幫馮六兒看帳。”那頭目一揮手,自然有人去領著幾人辦理手續。

    柳如是聞言,更是大喜過望。他萬萬沒想到,事情竟然比他想象的還要順利。

    查一件事,辦法百般。但有哪種辦法還能比查賬更簡單?

    隻不過,穀科聞言,卻是心中感覺不妙。他們本來隻是打算配合一下,將柳如是忽悠走了就行。可要是真讓柳如是查出了什麽豈不是不妙?

    柳如是興奮地大步走去了。

    倒是穀科與孫三、黃九停了下來。三人對視一眼,最後孫三與黃九的目光落在了穀科身上:“怎麽辦?”

    穀科沉吟不語,不知道怎的,他竟然忽然間有點想看看,柳如是是不是真的能查出什麽。

    隻是,這種話顯然不該與孫三、黃九兩人說。他稍一沉吟就說:“你們放風,我去看看情況。若是有必要,也該通知礦上的人了。本以為這裏都是些退伍老兵,應是厲害。可沒想到,也和篩子似得,隨便就進來了。”

    穀科胸中還預備了好些辦法,沒想到隻是兩片金葉子就解決了。

    當然,也是柳如是手筆罕見大方,要不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們的確得費一番功夫。

    “那我去礦上再逛逛,我還有些熟人。”黃九笑了笑:“說不定能多曉得一些事兒。”

    穀科應下,四人便各自出發。

    柳如是對於其他一人望風一人打探的動作並無異動,反而覺得這幾人幹活挺積極。這樣想著,她已經進了辦公樓裏。

    長峪溝煤礦在山腳下建了一座三層小樓,水泥磚瓦建築,平實簡單,同樣條件也很夠嗆。裏麵的人一聽來了人幫忙幹活招呼了一陣子以後就溜走了。

    柳如與穀科在屋子裏,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太簡單了,簡單到以為有詐。

    “我去查下。”穀科顯然也察覺到這一點,上上下下摸查了一邊,他是飛行兵,別的不提,眼力必須一流。

    當穀科回來的時候,柳如是卻是已經將賬冊草草翻閱了一遍。

    “沒有暗哨……也沒人盯著……”穀科失笑了一聲:“這般模樣,也能辦成這樣紅火,開工坊賺錢也太簡單了罷……”

    “朝廷一連打下了朝鮮、日本兩個大市場。更有國內複蘇後活躍的市場,這麽龐大的需求量,隻要造出來一點好東西都是被搶購的架勢。聽聞這幾年伴隨著陛下解禁海上貿易,已經有許多外商入內。白銀流入更加明顯。通貨膨脹之下,大家都想把手頭的錢花出去。”柳如是找了一陣子就已經找到了自己要的賬冊,一邊翻看著,一邊隨口回著。

    穀科也自詡自己讀過書,但柳如是開口說出來的話他卻有點懵逼。大多數話他都是聽得懂是什麽字的,可組合起來就不動了。

    什麽叫白銀流入,什麽是通貨膨脹?

    雖然不懂,但柳如是的確說得很有道理的樣子。

    突然間,穀科對眼前這個有點清秀看起來有些娘的編修多了幾分好感。這人的確是個有本事的。

    敬服有本事的人,這是穀科在軍中多年養成的價值觀。

    “找到了!”柳如是目光一亮。

    忽然間,外間也是砰地一聲響了起來。

    黃九滿頭大汗,狂奔過來:“兄弟們走!這裏不能再呆了!”

    柳如是、穀科以及孫三都驚到了。但他們都選擇相信自己的隊友,跟著黃九撒腿狂奔。

    一直跑到了一個已經廢棄的礦坑裏黃九這才喘過氣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太可怕了……太嚇人了……剛剛挖煤的一個班組不知道從哪裏挖出來了三十來具屍體。消息和暴風一樣傳遍了全礦,至少五百多人都亂了。這狗娘養的水峪溝煤礦都是把工人當兵操練啊,現在這一亂,五百多人都列隊朝著山下的東主找麻煩去了!”

    “暴亂?”柳如是、穀科以及孫三都是麵麵相覷,不敢置信。

    黃九苦笑地說:“你們是沒看過,這些工人活的有多慘。好些人活不過三十的,就是我打聽了一下,三年前進礦的,還活著的已經就一半人了……”

    “一半……”柳如是咬著牙:“這可不是三十具屍體的事情……”

    那說明死的人還會更多。

    “現在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了……一旦暴亂造反,他們可不會管我們什麽身份……”穀科有點心虛,他可是受了黃老爺委托來的。畢竟,黃老爺在這裏也有點股本,算起來他也是狗腿子之一。

    “不該吧……我們明明向著工人的啊……”黃九與孫三睜著眼睛說瞎話,又將目光落在了柳如是的身上。

    柳如是聞言,狠狠點頭:“沒錯!我們是向著工人的,隻要把事情說開,正好讓他們可以向我反應情況。我能直接將報告遞到最上麵去。”

    “最上麵?”穀科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吞咽了一下口水。

    其他兩人也反應了過來。

    柳如是其實也有點心虛,畢竟他是個女子,要是被亂兵發現更加麻煩。心虛歸心虛,一想到眼前兩人的表情,柳如是還是鼓舞起信心,笑道:“沒錯,就是你們想的那個最上麵。”

    三人紛紛狂喜:“拚了!”

    穀科捏著拳:“拚了!不過,我們還得準備完全一些。要不然,這貨亂兵發狂,誰都擋不住!”

    ……

    李非看著身後五百多兄弟,目光含著淚。從當年鼎鼎大名的大學士護衛淪落到煤礦裏的奴工,誰能想到呢?

    隻能說命運多舛。

    “但現在,該是我出頭了!”李非看著身前一個個衣衫襤褸,眼中藏著怒火與恐懼的工人大聲高喊:“看到了吧?三十七具屍體,不反抗,就是這個下場!憑什麽我們每日辛勞卻是這樣的結局?我不服!”

    “不服!”

    “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