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青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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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

    毫無疑問,這兩個字是小雨寫的。

    她為什麽讓自己逃?

    她在暗示什麽?

    難道問題在吳阿姨身上?!

    蘇野調整情緒,呼吸漸漸平穩,經曆了這麽多,自己的膽子和思維早已和從前不一樣。

    他需要的不是逃跑,而是解決這件事情。

    得不到星雲,自己的安全就沒有保障。

    遇到可怕一點的藍粽子就退縮,那何時才能突破?

    這一步,早晚都要邁。

    “咚咚咚!”

    蘇野敲了敲臥室的門,用氣流把小饅頭控製在自己臉前三公分的距離,預防萬一。

    心跳加快,

    可以感知到那腳步離自己愈來愈近。

    來了,

    來了!

    這個貓臉女孩!

    “吱——!”

    門開了,蘇野下意識後退一步,將饅頭直勾勾的對著門口,

    卻,

    看到了一個少女。

    精致的五官,濕漉漉的長發,穿著一件寬大的睡裙,還未發育成熟的曲線,卻依然釋放著青春的誘惑。

    蘇野懵了,

    這和預想中完全不同。

    小雨眼中滿是不解,帶著幾分幽怨,偷偷的瞄了眼客廳,歎了口氣,

    “欸…進來吧。”

    一個中規中矩的臥室。

    單人床,電腦桌,兩個椅子。

    小雨坐在床上,蘇野坐在沙發上。

    “你為什麽不走?”

    小雨開門見山。

    蘇野沒著急回答,而是探測了一下她身上粽子的位置,

    後腦勺一個。

    很好,

    現在我就把粽子破解,然後聽你的話,趕緊走人。

    想完,蘇野快速拿捏出一縷氣流,衝著小雨後腦勺探去。

    “啵兒!”

    “我被一個女人詛咒了十五年。”

    蘇野皺起眉頭,因為體內劍骨並沒有迸射出星雲,顯然代表這個問題沒有解決。

    被女人詛咒,然後成了貓臉麽?

    可你皮膚白嫩,也沒有胡須,怎麽看都不是貓啊?

    蘇野聳了聳肩,“我隻是來補課,你不聽聽麽?”

    “我的課你上不了,老師還是請回。”

    “哦…”

    蘇野點了點頭,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筆直的站在女孩麵前,“我走了。”

    “嗯。”

    “不過,臨走前,有句話想說。”

    “什麽?”

    “小時候在村裏有個算命先生,村裏人都喊他神棍,天天蹭飯。可我對這算命先生崇拜的不行,每天都偷偷摸摸從家裏帶吃的給他,久而久之有了感情,先生也教了我一些本事。今日見到你,發現你身上附著個詛咒,小雨還是好自為之吧。”

    “等等!”

    小雨“噌”一下站起來,抓住蘇野袖子,眼中的埋怨瞬間變成了驚恐與不安,幾乎哀求道“別,別走!”

    蘇野指著桌上的一瓶水,“你的?”

    “嗯。”

    打開未開封的農夫山泉,蘇野喝了一大口,坐下,“現在,能上課了麽?”

    小雨點頭,用一種極度複雜的眼神看著蘇野,“哥哥,你叫什麽名字?”

    “蘇野。”

    “蘇哥哥,你師傅還在這邊麽?”

    “不,就我一人。”蘇野打開窗戶,點了根煙,“你寫那兩個字,說明你心中還有一絲善,有點意思,之前那個402的人心中也有一絲善。隻不過,他死了。

    我不知道你的事,也不知道該怎麽解決,所以,你得把你遇到的所有情況如實告訴我。”

    小雨像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垮了一下,沮喪的搖著腦袋,喃喃低語,

    “蘇哥哥,你…你…你還是走吧,我怕嚇著你。”

    蘇野“哦”了一聲,“拜拜。”

    小雨臉刷一下紅了,拿起旁邊的小抱枕捂在胸口,將臉深深埋了進去,聲音如貓叫般,

    “就不能客氣一下嘛!”

    蘇野伸手彈了個板栗,“別繞彎彎,說。”

    小雨憋了口氣,小臉通紅,捋了捋耳朵兩側淩亂的頭發,擔憂道“蘇哥哥,你真不怕麽?”

    “嘖…你再說沒用的我真走了啊。”

    “好好好。”見蘇野急了,小雨立馬挪了挪身子,抬起頭“蘇哥哥,其實,我不是個正常人。”

    “具體情況?”

    “我每天都會變老,確切的說,是每個小時。”

    “變老?”蘇野詫異。

    “是的,你看我現在是個女孩,實際年齡也隻有十五歲,可一個鍾頭後,我就會變成老太太,這種情況從我出生就一直伴隨。本該引以為傲的孩子卻成了父母心中的一個病。母親也因為這種詭異的狀況,十五年未讓我下樓。”

    “那一個小時後,會自動恢複?”

    “不,我隻有洗澡,才能變成現在的模樣。我能感受到身體裏有個東西,她像灼熱的太陽,不斷吸收著水分,讓大地幹涸,每個小時都把我打回老太太的模樣。”

    “身體裏的東西?”

    蘇野皺起眉頭,“我怎麽沒感知到?”

    “她現在還沒動靜,十五分鍾後,就開始了。”小雨恐懼的打了個哆嗦。

    蘇野陷入沉思。

    “身體裏有個東西,既然如此…”

    他內視了一下體內的氣流,還沒完全恢複,隻能溶解三分之一。

    “不管了,時間不夠了…”

    蘇野狠下心,張開雙手,十縷紅色氣流迸射而出,射在房間的各個角落。

    書桌,床頭櫃,窗戶,課本,

    凡是有粽子的一個都不放過。

    “啵兒”

    “這女孩竟然會變成老太太!”

    “那滿臉的褶子和貓一樣!”

    “她竟然十五年沒出過門!”

    “她……”

    蘇野對這些秘密不感興趣,他現在隻想收集能量。

    做完這一切,他走到課桌前,敲了敲,輕聲道

    “她之所以是老太太,是因為體內藏了個鬼,被鬼附身了!”

    語落,課桌的粽子被破解,一抹精純的乳白色星雲產生。

    蘇野一口氣對著窗戶,床頭櫃,衣櫃依次說出這句話,看的小雨滿臉疑惑。

    “哥哥,你幹嘛呢?”

    “做法。”

    蘇野表情嚴肅,他知道這些星雲是房間裏的家具產生的,他並沒有揭曉小雨心中的那個秘密。

    這些星雲遠遠還不夠,但,他現在急需捏一個饅頭出來。

    “小雨,看著時間,等你被占據的時候,給我說一聲。”

    “嗯。”

    小雨緊張的點了點頭。

    蘇野籲了口氣,閉上眼睛開始在體內捏饅頭,上麵就寫

    “告訴我,你的所有事。”

    五分鍾後,饅頭捏好了,耳邊傳來一聲痛苦的呻吟,

    “蘇…蘇哥哥,她來了!”

    蘇野抬起頭,隻見小雨臉色異常痛苦,整個人扭曲成一團,死死的抱著抱枕。

    接著,

    嘴角露出一抹陰森森的笑。

    蘇野心裏大叫不好,起身後撤一步,看到小雨慢慢從床上站起來,整個人的氣息都發生了變化。

    沒有痛苦,

    沒有掙紮,

    那張臉充滿陰冷。

    “你看!”蘇野指了下窗戶,小雨扭過頭。

    就在這電光火石間,蘇野掏出提前捏好的彈弓,瞄準,

    “嗖!”

    饅頭如離弦之箭,不偏不倚砸在小雨肚子上。

    接著就看到她愣了一下,回過頭,用一種極度複雜的眼神看著蘇野。

    “咕嚕”

    蘇野咽了口唾沫,心裏惴惴不安。

    “難不成這板板太厲害了,沒用?”

    “還是她意誌力太強大了,免疫了?”

    正胡思亂想時,

    小雨忽然眼神一軟,像回憶起某些傷心事,一屁股坐下來。

    “蘇野,我是和你第一次見麵吧?”

    “額…是。”

    “可我為什麽感覺有很多話要說?”

    “那就說吧,究竟是什麽樣的詛咒,讓一個女孩十五年沒臉出門。”

    “詛咒?嗬嗬,你想的太簡單了。”

    “洗耳恭聽。”

    小雨拉上窗簾,整個屋子暗了下來,接著,就聽她開始訴說那段風塵已久的秘密。

    …………

    時間追溯大唐,這一年,糧屯千廩,戶積餘糧,所以富及牲畜,野狗遍地。

    在這個奔放富庶的年代,比野狗還遍地的,是遊俠。

    新豐美酒鬥十千,長安遊俠多少年。

    王良玉是遊俠,王良玉也是少年,他眉目如畫,身段翩翩,似他這般的遊俠美少年,長安城每天要昏迷一百零九個。

    都是被揍昏的。

    遊俠需要毆打他人,美少年隻擅長被人毆打,這是個讓人心酸的悖論,那年的遊俠青春,是屁股上一道明媚的瘀傷。

    打得多了,沒死,就能混出頭。

    王良玉混成了長安城未央宮的小領班。

    巳時,長安西市。

    王良玉終於成功抵達西市馬房,他要去做一件至關重要的事,要快速去紅線嶺,少不了一匹日行千裏的好馬。

    “大俠可是買馬?”

    西域販馬人湊到近前,立刻舌燦蓮花“大人生得如此英俊非凡,不禁使我想起遠在陰間的父親,你若買馬,我破例打八折,隨馬附送少林牌拴馬繩一條。”

    販馬人盛意拳拳,王良玉心生感動,於是指向馬廄中的一匹矮馬,問道“那匹如何?”

    販馬人擊手讚歎“長安遊俠果真好眼力!”

    王良玉很謙虛“過獎過獎!不得不好眼力,因為你的馬廄裏就這一匹。”

    販馬人興奮莫名“大俠有所不知,此馬名叫紫電追雲,不吃不喝就能日行千裏,翻山越嶺,如履平地,大俠可曾聽說過汗血寶馬?實不相瞞,此馬與汗血馬係出同種,雖不能汗血,但其尿深紅,是謂尿血寶馬。所謂駿馬配英雄,今日大俠能遇此馬,一定是天意!”

    “我覺得尿血是一種身體疾病,”王良玉麵色猶豫,“你應當去找個獸醫。”

    “大俠做生意好不爽快,”販馬人嗓音立變,鼻孔朝天,“實話告訴你,長安東西二市駿馬全部售罄,隻剩這匹紫電追雲。”

    王良玉大驚失色“全部售罄?豈有此理!”

    販馬人答道“人人都知道,王爺府的小姐藏了姻緣釵在紅線嶺月老廟,小姐十八待嫁,貌如牡丹,誰找到姻緣釵,誰就能做王爺的乘龍快婿,指不定你就是下一個駙馬爺,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升天機會啊!所以辰時未到,長安遊俠就已買光市中好馬,齊齊趕向了紅線嶺。”

    王良玉再次大驚失色“都知道?!閣下一定在騙我,來的路上我碰到禿頭孫跟我立過毒誓,說知道這個消息的人不超過三個。”

    販馬人道“他對所有長安遊俠都發了毒誓,並且收了三兩銀子。”

    王良玉大驚失色“豈有此理!那我豈不是要和全長安的遊俠競爭!”

    “大俠少安毋躁,”販馬人道,“紫電追雲,尿血寶馬,可助大俠事半功倍。”

    “聽到尿血我就膀胱疼。”王良玉坦言。

    “你總不能騎一條狗上山。”販馬人循循善誘。

    “多少錢?”王良玉終於妥協。

    “紫電追雲,特惠價三十骨幣,童叟無欺。”

    “它是紫色?”

    “不是。”

    “它能追雲?”

    “大概追不了。”

    “十骨。”

    “成交!”

    “說實話,我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民族團結一家親,讓我們多一些信任,少一些猜疑,我個人再送你獨家消息一條。”

    “哦?願聞其詳。”

    “紅線嶺,月老廟,狐仙迷人,鬼上吊。”

    “兄台,你這消息也過時了。而且,這裏沒有狐仙,也沒有鬼,隻有死人。”

    獺祭魚,鴻雁來,草木萌動,衝羊煞北,大利西方。

    王良玉打馬從葛師橋上走過,嘴裏叼著一根楊枝,奈何剛走過橋頭,胯下的雜毛馬就不肯再挪動一步。

    “你應該買匹好馬。”一個尖聲尖氣的聲音高喊。

    “住口!它其實是匹好馬,隻是個性太憂鬱。”

    王良玉循聲轉頭,發現馬停步在橋頭卦攤之前,攤前立有對聯一副。

    上聯鐵口直斷半生沉浮無憾;

    下聯妙筆批命一世寵辱不驚。

    橫批陰間葛師橋風景區獨家卜卦單位。

    從長安城到葛師橋有八十裏路,再行半裏是不度山,山裏有嶺名紅線。四周一片淒風野草,稀見人煙。八十裏算是長途旅遊,騎馬自駕到此已屬腦子進水,在此處開張卜卦的,肯定是先天性智力發育不健全——俗稱智障兒。

    王良玉沉吟片刻,拍馬欲走,但手中軟鞭未觸馬臀,攤後相士便已開口“王良玉大俠遠道而來,不想卜上一卦嗎?”

    王良玉聞言大驚,回想馬販臨走前的叮囑,二話不說抽出路邊買的長劍擺出砍人的姿勢,口中怒喝“呔!你怎知道我叫王良玉?你是我仇家的幫凶,還是失散多年的親戚?”

    王良玉語中信息量過大,相士被徹底震撼,慌忙喊道“大俠莫要砍人,小道知道你的名字,是因為你衣服上繡著呢!”

    正麵長安未央宮遊俠。

    反麵王良玉。

    “為何不早說!”

    王良玉收劍回鞘,高聲斥責,“未央宮的遊俠是個感性的群體,加上我又是個非常凶惡的人,隨隨便便就會砍死你!”

    “王良玉大俠英雄蓋世,”相士拱手一拜,尖聲回答,“實不相瞞,方才大俠策馬自橋上而來,我見大俠紅雲繞身,忽然又有一道黑雲蓋頂,放心不過,已暗中為大俠卜了一卦。”

    王良玉整頓衣裳,滿臉疑惑“恕我直言,你剛才明明在挖鼻孔,什麽時候算的卦?我再次提醒你,我是一個非常凶惡的人,你最好跟我說實話。”

    “大俠萬勿疑心!”相士高喊,“我有獨特的卜卦姿勢,從大俠睫毛的排列順序來看,你當是去紅線嶺尋找姻緣釵!我說得對是不對?”

    “哦?莫非是世外高人?”王良玉暗歎一聲,一路上都是紅線嶺尋找姻緣釵消息,還用得著你說?

    他隻是懊惱,旋即又問,“那依你的卦象看來,我能否如願以償,心想事成?”

    “天機不可泄露。”

    相士小指戳入鼻孔,眼睛看向王良玉的錢袋,王良玉心領神會,從錢袋中掏出骨幣五枚,思考片刻,又果斷放回四枚。

    “天機怎麽說?”王良玉付與相士一枚銅錢。

    “天機覺得少了些,”相士非常鬱悶,“天機需要多一些關愛與尊重。”

    “天機可知我非常凶惡?”王良玉拔劍出鞘,“隨隨便便就要砍人的!”

    相士見狀,認定王良玉是個一毛不拔的流氓青年,於是眼珠一轉,作立地獅子吼道“大俠住手,小心身後!”

    王良玉立即朝身後望去,眼前卻隻有一張迷茫而略帶憂鬱的馬臉——那是他的雜毛馬,等再轉過頭去,相士早已杳無蹤影,如同塵煙。

    “我以為天機是個看透紅塵的高大角色,”王良玉非常心酸,“如今卻為一枚骨幣匆忙跑路。”王良玉語聲還未落地,天空便飛來紅紙一張,輕輕落於遊俠腳邊。

    上書大字八個狐妖作亂,切勿進山。

    “字寫得真醜。”王良玉目視紅紙,自言自語,“妖狐關我屁事,亂又關我半毛錢關係。”

    語罷,王良玉拋棄個性憂鬱的瘦馬,執劍施施然朝北麵走去。

    他知道再過半個時辰到不度山紅線嶺,山中有比野狗還多的遊俠,他們都在找一支姻緣釵。

    這支釵不一定非要他找到,但最好能瞅瞅,是不是海克斯科技槍的模樣。

    他似乎很自信,但這位青年有所不知,在他身後的荊棘叢裏,一個模糊的黑影正對著他的背影悄然自語。

    “七十二,足有七十二個了。”

    日薄西山,已至酉時。

    遊俠美少年王良玉順利抵達紅線嶺,立於一棵大樹之下。

    樹頂有個馬蜂窩,馬蜂窩旁有個人,王良玉盯著那人看了半炷香的時間,直看得對方臉紅心跳,臀部一緊。

    “樹下的兄台,”樹上之人尷尬發聲,“恕在下直言,閣下的目光片刻不離他人臀部,實在是一種有辱德行的行為。”

    “樹上的兄台,”王良玉誠心致歉,“閣下不必緊張,在下沒有龍陽之癖,對男性臀部也無半點兒探索之欲,我僅僅是在研究你如何上樹的科學性問題。”

    “我有好輕功。”樹上人言簡意賅。

    “噫!閣下莫非是長安城三屆輕功冠軍,銀燕子——夏碩!”王良玉很激動,“在下乃長安未央宮最佳新晉遊俠王良玉,今日能在樹下窺得夏兄臀部,實是三生有幸!”

    “同幸!”夏碩臀部再次一緊,還未來得及抱拳行禮,就看得王良玉身後有一人急速衝來,手中持有一根足以擊殺野豬的木棒。

    “瓜賢弟,注意身後!”

    “後”字剛剛落地,王良玉就感覺一陣勁風襲來,根據常年被毆形成的條件反射,美少年張開雙臂,縱身飛躍,姿勢像被踢飛的死狗——動作雖然稍欠瀟灑,但是躲避效果尚佳。

    “注意身後這種話,簡直讓人討厭。”

    偷襲者穀玉東麵色紫紅,這段爆發式短跑消耗了他許多體力,他以木棒拄地,靠著一塊形狀奇特的大石氣喘籲籲,嘴裏還叫罵著陽間最流行的汙言穢語。

    這是第一個錦囊的計劃。

    “說髒話的那位兄台,你也要注意身後!”樹上的夏碩再次發言。

    穀玉東不明就裏,轉頭一瞥,竟看到一個遍身白色的人形物體正在走近。那東西有一張白色的毛臉,五寸巨口上下張開,掛滿涎液的長舌逐漸貼近流氓青年的鼻尖。

    “狐仙!”美少年王良玉高喊。

    野史裏的狐仙總是貌若春華,現實卻與藝術作品相去甚遠,王良玉發出小娘子般的激烈尖叫,順手揮出手中的巨型木棒,一擊直中妖物的鼻尖。

    被擊中的狐仙立即發出感情充沛的哀鳴,用優雅的姿勢在地上轉身翻騰兩周半,古玉東看準時機,雙手接連發出九枚暗器。

    鐵鏢破風,快如閃電。

    “這暗器手法簡直讓人心疼,”美少年王良玉扼腕頓足,“若是沒有這座山,你的暗器必將抵達新疆。”

    “住口!”青年穀玉東高聲反駁,“我想為動物保護機構出一份力。”

    九枚暗器

    三枚打中地上鹿糞。

    三枚打中樹上蜂窩。

    三枚直奔樹上輕功冠軍。

    銀燕子見勢不妙,飛身躍起,在半空使了招鷂子翻身,蓄力直下,重重踩於樹底狐仙的臀部。狐仙吃痛,雙目圓睜,獠牙外翻,夏碩對著狐仙的毛臉怒發一掌,又借掌力騰身而起,飄然遠離狐仙半丈有餘。

    “好身手!”穀玉東與王良玉齊聲讚歎。

    “快跑!”夏碩邊跑邊喊,“山高路滑,江湖複雜!”

    王良玉驚醒,立馬抬腿,跟著夏碩朝北飛奔而去。

    穀玉東眼睛一轉,跑向了西邊。

    王良玉跟在夏碩臀後走了三裏路,一路上波瀾不驚,除了拇指大的蚊子和幾隻神經質的麻雀,一切都安靜得可疑。

    又行進了約莫半裏,夏碩突然優雅轉身,對身後的王良玉道“賢弟,我有要事在身,你最好不要跟著我。”

    王良玉回道“夏兄,雖然我很崇拜你,但你這句話缺乏必要的邏輯性,這裏就一條路,所以你不能說我在跟著你,而應該說,噢,原來你也在這裏。”

    夏碩低頭不語,良久才道“你說得很有道理,但你是否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王良玉道“除了山裏的蚊子異常凶殘,我尚未發現任何問題。”

    夏碩思忖片刻,才緩緩道“全長安的遊俠都來紅線嶺找姻緣釵,但除了你、我,還有方才的偷襲者,我沒有看到任何活人。”

    王良玉悶頭不語,陷入沉思,就在夏碩欲言又止之際,小路盡頭有一人一牛並行走來。

    夏碩單手攔在王良玉腰間。

    “有古怪,”夏碩目光如電,“荒山野地,哪來的放牛人?”

    美少年王良玉聞言,認為必須表現出最佳新晉遊俠的勇氣和智慧,於是果斷拔出鏽滿鐵花的長劍,大聲吼道“放牛的!你是幹什麽的?”

    放牛人看了一眼自己的牛,臉上的表情異常困惑“大俠,正如你所說,我是個放牛的。”

    夏碩搖頭歎息,趕在美少年再次開口前搶先提問“農家,我這位賢弟的意思是,此處五十裏並無人煙,你為何在此放牛?”

    放牛人回答“我個性憂鬱,放牛時喜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因此常受到村民的殘忍毆打,迫不得已,隻能遁入深山,感受與生俱來的滄桑與孤獨。”

    夏碩又問“那你可曾見過其他遊俠,前來尋找姻緣釵的遊俠?”

    放牛人回答“不曾見過,姻緣釵恐怕早已被人取走。依在下愚見,這種定親方式使人腰子發疼,萬一金釵被野狗叼走,那王爺的閨女豈不是要生出一條哮天犬?”

    “哦?”夏碩微微凝眉,心念電轉,“農家身處深山,竟把姻緣釵的來龍去脈了解得如此清楚,莫非有長安來客為你通風報信?”

    麵對夏碩的連番發問,放牛人避而不答,他隻是幹笑一聲,開口說“啊哈哈哈,你看看,又到了晚飯時間,二位如不嫌棄,請到舍下吃頓便飯……”

    夏碩不為所動,隻想繼續追問,不料美少年王良玉卻突然開口“當然不嫌棄,每天忙於被毆打,很久沒吃到溫馨的家常飯,這位仁兄,你家裏有餃子嗎?”

    “真是湊巧!”放牛人回答,“下午剛包了一屜,黃瓜大蔥餡兒的!”

    “賢弟,”夏碩輕聲提醒,“行走江湖,小心為上。”

    “夏兄,此刻我必須對你進行嚴肅的批評,”王良玉道,“遊俠四海為家,我們應為百姓傳遞信任與愛,麵對如此孤獨的放牛人,你如何忍心拒絕黃瓜大蔥……不,我是說,拒絕他毫無保留的愛!”

    房子位於紅線嶺山腹,草蓋地頭,樹立千枝。

    間或有雲煙蒸騰,飛鳥穿林,若有貝多芬這般雅士扶琴長嘯,這裏其實是個典雅的所在,但是這裏沒有貝多芬,隻有遊俠和農民。

    現在是黃昏,這裏有三個人、一頭牛、一間房子。

    其實,把這間房子稱作房子有一點兒勉強,因為它的成分隻有兩種——竹竿和稻草。

    但你如果叫它竹竿和稻草組合起來的東西,這未免有一點兒拗口,所以還是叫它房子,或者一間很勉強的房子。

    放牛人在房外拴好青牛,將兩人帶入房中。

    美少年王良玉抬目一看,發現房角有一個蓋著稻草的不明物體,中間有一個蓋著稻草的不明物體,因為沒有窗戶,也沒有掌燈,王良玉認為一個是床,一個是桌子,雖然它們看起來十分勉強,但在勉強的房子裏出現的東西,你就隻能勉強地去接受。

    “二位大俠請坐。”

    放牛人端來兩張疑似板凳的不明物體,放在疑似桌子的不明物體前。

    “桌上有饅頭、米湯,二位大俠可以先行充饑,待我去屋後生火燒水,為你們煮一屜黃瓜大蔥餡兒的餃子。”語罷,放牛人三步並作兩步,快速走出房間。

    “山裏人的淳樸讓我深受感動,如果有人將我的生平寫進小說,他一定是個天真爛漫的角色。”王良玉發出由衷的讚歎,順手抓起桌上的饅頭。

    “賢弟且慢!”夏碩側目看著王良玉,“這放牛人大有古怪,東西還是不吃為好。”

    “你的謹慎讓我敬仰,但我的饑餓卻讓我如此悲傷……”

    王良玉話音未落,夏碩卻已突然起身,飛一般躥入房角,並將那床上的稻草一扯。

    “賢弟,”夏碩一臉凝重,“這不是床,是口棺材!”

    王良玉涼氣倒吸,再看眼前的充饑食物,此刻桌上哪還有饅頭、米湯?隻剩下一盤長滿苔蘚的石頭,一盆伸縮蠕動的怪蟲。

    “他吃得過於天然!”王良玉大叫著衝出房門,“消化係統太過強大!”

    衝出房門後,王良玉耳旁立馬傳來竹竿斷裂的“劈啪”聲,茅屋左右搖晃,頃刻間便倒了。留在房中的夏碩足尖點地,騰身踩在掉落的竹竿之上,使出一招燕羽縱,晃晃悠悠落到王良玉身旁,回頭再看那茅屋,早已成為一片廢墟。

    暮色低沉,天陰如土。

    廢墟之上,赫然是淩亂的墓碑無數。

    “這裏是個亂葬崗,”夏碩沉聲道,“此番遇到的不知是鬼物還是狐仙,賢弟,我們首尾相顧,沉著對敵,你就寶劍出鞘吧!”

    “夏兄,寶劍出鞘這句話聽起來很有氣勢,”王良玉扯著夏碩的袖子,“但我剛才跑得太快,劍還沒有拿,你輕功如此出色,能否回去幫我撿一撿?”

    “長安遊俠不是劍劍在人在嗎?”

    “剛做遊俠一年,業務水平還不純熟。”

    “你可擅長拳腳?”

    “上次醉酒,跟西市七十歲的瘸老三打架,我慘敗。”

    “你居然活到了現在!”

    夏碩仰天長歎,默默不語,王良玉還欲說話,夏碩卻對他做出噤聲的手勢,並用手指向不遠處的一棵古鬆。

    美少年王良玉轉眼看去,隻見一個遍體紅衣的惡鬼正將自己懸掛在古鬆斜枝之上,月初露頭,借著月光可以清楚窺見,那惡鬼遍體鮮血,頭生一角,舌頭吐出口中已有三寸,雙腳離地,脖子上的繩子無人提拉,竟能讓他緩緩上升,不出半炷香的時間,已把自己吊在了枯鬆之上。

    紅線嶺,月老廟,狐仙迷人,鬼上吊。

    “鬼上吊!”王良玉雙手發抖,大力扯住夏碩的袖子,“夏兄,你經驗豐富,看看他能否將自己吊死,給我們一條生路!”

    “他肯定不會把自己吊死,”夏碩道,“但你再用力一點兒,就會把我的袖子扯斷。”

    此話落地,夏碩銀牙一咬,撿起頑石一塊,聚力擲向古鬆上的鬼物。常言道“技多不壓身。”銀燕子夏碩雖以輕功成名,但手上功夫亦是千錘百煉,所以那硬石破風而去,不偏不倚,正中鬼物麵門,隻聽那鬼物大叫一聲,竟合著繩索被打出一丈開外,落在入夜的樹叢中,瞬間蹤影全無。

    王良玉大喜過望,想吟一首流行詩表達心中的喜悅,但腦中還在點詩,樹叢中一個紅色影子就倏然跳起——惡鬼竟再次出現,此番他口中發出淒慘的嗚咽,朝兩人拚命疾奔而來,樣子像是求愛被拒的憤怒公豬。

    “朝後跑!”

    夏碩口中說著,手上已拉著王良玉開始狂奔,但腳下尚未跑出二十步,一個白袍毛麵、獠牙外翻的精怪就從他們前方奔來。

    “夏兄,有狐仙!”王良玉語氣裏帶著哭腔。

    夏碩麵色凝重,一言不發,他輕巧地朝側麵一躍,順手一掌擊在王良玉後背,王良玉借著掌力,驀地在半空中畫出一道美麗的軌跡,然後一頭紮進一個水坑之中。這一手來得實在太妙,狐仙和鬼都反應不及,隻能四目相對,深情相撞。

    於是鬼纏著狐,狐纏著鬼,四肢並用,滾作一團。

    鬼的反應比較機敏,雙腳夾住狐仙,然後往狐仙臉上一頓亂拳。

    “異族間美麗的擁抱。”王良玉在水坑裏已看得陶醉,“畫麵太美,我雞兒不敢看。”

    “賢弟,我們跑是不跑?”夏碩發問。

    “當然要跑!”王良玉斬釘截鐵地回答,“必須尊重作者營造的陰森氛圍。”

    夏碩點頭稱是,拉起王良玉,快步奔向紅線嶺深處。

    隻是兩人隻顧奔走逃命,他們都沒有發現,在鬼物和狐仙打鬥的空地上,瞬間多出數十條身影,夜色如墨,沒人知道他們從何而來。

    亥時。

    月老廟前五百步。

    月上當中,風不止,蟲鳴。

    王良玉與夏碩站在當場,看著麵前滿身鮮血的惡鬼,他正用古怪的姿勢朝著二人爬行,樣子就像一條跳上河岸的鯰魚。

    先前拚命奔逃了足足半盞茶時間,兩人皆以為早已遠離是非之地,於是停下腳步,稍事歇息。哪知道剛在路旁坐下,這隻惡鬼便如跗骨之疽般跟了上來。

    鬼對兩人的行蹤了如指掌,是真的陰魂不散還是另有原因?

    夏碩不願多想,長身而立,慨然說道“躲是躲不過了,隻能一戰!”

    “完全同意!”美少年王良玉深表讚同,並用一個瀟灑的姿勢擋在夏碩身前,口中說道,“夏兄多次救我於水火,這次讓我與他同歸於盡,夏兄速速逃命,離開紅線嶺。”

    “心領了,”夏碩諱莫如深地一笑,“我今天就不離開紅線嶺了。”

    此語落地,夏碩足尖一點,腳下施展一招醉仙趕月,從王良玉頭頂翻過,落在惡鬼麵前,惡鬼還未察覺,便覺得身上拳如驟雨,痛如撕心。

    這廝大吼一聲想伸手還擊,但夏碩步法如風,早已繞至惡鬼身後,又使出一招蒼鵠貫日,右腳自下而上踢在惡鬼下顎。

    “別打啦!”惡鬼長跪於地,高聲嘶喊,“王八蛋!連鬼都打!能有一點兒正常人的行為邏輯嗎?他叫你跑,你就不能跑嗎?!”

    夏碩冷笑一聲,沒有再對鬼物出招。隻見他悄然轉身,以手做鉗,生生鉗住一隻拿著板磚的小手,這隻手正要襲擊他毫無防備的後頸,而手的主人,正是遊俠美少年王良玉。

    “戲演夠了吧?”夏碩眼神銳利,反手扣住王良玉的脈門,“沿路為他留下標記,真以為我銀燕子是浪得虛名?”

    “放了他!”惡鬼一看王良玉被擒,失聲大喊,“你不放了他,我馬上就跑路!”

    “我有好輕功,”夏碩回答,“我可以先打昏他,再過來打昏你。”

    “夏兄,別生氣,這隻是一次另類的行為藝術,”王良玉轉向惡鬼,悲傷地開口,穀玉東,別裝了,再裝下去,你可能會落下終身殘疾。”

    穀玉東聞言,立馬扯下頭上的惡鬼麵具,哀聲說道“夏碩,我承認他這錦囊裏的計劃實在是爛的一匹,你比我更加凶惡,姻緣釵歸你,請留王良玉一條狗命任何?”

    “誰說我是來找姻緣釵的?”夏碩又是一笑,朗聲說道,“二位,我其實並非長安遊俠,而是當今大唐賞善司麾下大理寺丞,大理寺將我安插在遊俠之中,是為了收集各類消息,方便緝捕流亡江湖的亡命盜匪。”

    “大理寺?刑事案件調查處,”穀玉東很疑惑,“裝鬼也犯法?”

    “裝鬼不犯法,殺人便犯法了。”夏碩回答,“這三日內,共有四十九名遊俠進入紅線嶺尋找姻緣釵,卻無一人返回長安。我認為,有人在用姻緣釵做餌,誘殺我大唐遊俠。”

    “莫拿這種事開玩笑!”穀玉東大叫,“我二人隻想嚇走競爭對手,但還沒有成功嚇退一次,就被你死命毆打了兩輪!”

    “巧言辭令,”夏碩沉聲道,“如何解釋你們的同夥?樹林中的狐仙是誰?我有理由懷疑,你們是一個有組織有預謀的犯罪團夥。”

    “我怎麽知道是誰!”穀玉東大喊,“我的同夥就是王良玉,現在我們團夥已被你一網打盡,大家講道理,光是道具就已花光了我全部的積蓄,我會有錢再去請一個戲子嗎?”

    “不是你請來搭戲的?”美少年王良玉突然打了一個冷戰,“剛才我還很憤怒,以為你擅自給自己加戲,沒料到……沒料到是真狐仙!”

    “你倆還在跟我演戲,”夏碩強作鎮定,聲音卻微微有些發虛,“我辦案高達三千四百五十六起,能從一個人的智齒生長時間分析案件的結局。”

    “你這是無恥的栽贓!”穀玉東言之鑿鑿,“你們走後,突然出現各種妖怪對我進行慘無人道的毆打,如果不是有人大力踹了我一腳,我根本無法跑掉!”

    說完,穀玉東撩起衣袖,小臂滿是淤青,手掌上還有一排性感的牙印。

    夏碩沉默半晌,抓耳撓腮,方才喃喃自語“果然……案情無比複雜,難怪像他這樣的高手,也會平白無故消失……”

    “什麽高手?”穀玉東發問,“誰平白無故消失?”

    “錳衝消失了。”夏碩短歎一聲,低聲作答,“其實……我並非一人前來,與我同行的還有大理寺正錳衝,他號稱賞善司大理寺第一高手。但我們剛剛進入紅線嶺,他就毫無征兆地消失了,你們初見我時,我正在樹上登高望遠,尋找他的蹤跡。”

    穀玉東倒吸一口涼氣,顫聲道“狐仙,必定是狐仙所為,二位仁兄,不管你們怎麽想,我是堅定地想要逃跑。”

    “夏兄,在下也必須逃跑!”美少年王良玉也非常緊張,“麻煩你快放了穀玉東,我們馬上跑路回長安,說不定還來得及吃個早餐!”

    “二位莫驚,這裏不是蠻荒之地,大唐沒有鬼,也沒有狐仙。”夏碩道,“我料定此事必為凶徒作怪,你們雖然不曾殺人,卻也擾亂了社會治安。如今我給你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若幫我弄清此事的來龍去脈,我非但既往不咎,還會稟明賞善司總督大人,讓二位名揚天下。”

    “夏兄,你別這樣,”穀玉東近乎哭了,“一言不合,就要我們幫你拚命。”

    “夏大人!”美少年王良玉也哀聲懇求,“我此生殺過最大的活物是一隻老鵝,請你不要強人所難,我對人生還有許多美好的憧憬。”

    “留下來助我一臂之力,還是拒捕,請幸福二選一。”

    “拒捕何罪?”

    “當斬。”

    穀玉東笑了“夏兄,坦白講,你真是個王八蛋。”

    “世上沒有鬼,也沒有狐仙”

    除了不斷重複這句話,夏碩還說“我們此時應當考慮去往何處,畢竟敵在暗我在明,貿然行動,必定功敗垂成。”

    “紅線嶺,月老廟,狐仙迷人,鬼上吊,”穀玉東分析,“往前是月老廟,往後是亂葬崗,在我的理解裏都是自尋死路。不如我們爬上山頂,或許能找到製伏妖怪的神仙。”

    “我說過,狐仙妖怪都是無稽之談,”夏碩再次申明,“編造這個傳說的人,一定和放出姻緣釵消息的人同為一路,這樣才方便掩人耳目。”

    “王爺?!”王良玉大驚,“他為何對長安遊俠苦大仇深?”

    “並非王爺,”夏碩回答,“我和錳衝出發前,賞善司總督親自拜訪陛下。王爺說,姻緣釵之事純屬無稽之談,他雖然真的有個女兒,但今年才三歲。”

    “三歲也好,”美少年王良玉自言自語,“畢竟是官宦家庭,我接受童養夫這個設定。”

    “賢弟莫要跑題,”夏碩徐徐發問,“二位不妨回憶一番,究竟是誰向你們提供了姻緣釵的信息?”

    “禿頭孫!”王良玉道,“賺我白銀三兩,還無恥地欺騙了我的感情。”

    “我們也懷疑過他,”夏碩抬起頭,目光黯淡無比,“但禿頭孫已死。”

    “死了?!什麽時候?”

    “就在今日,死於長安城外胭脂林,死時遍身鮮血,屍骨不全,如同被野獸啃咬。”

    王良玉和穀玉東目光已經呆滯,齊聲哀呼“夏兄,為何你的線索都是在暗示我們,狐仙是存在的,凶手是可怕的,我們是必死無疑的?”

    三人剛剛說到此處,隻聽頭上傳來一個低沉的顫音——“三位少安毋躁,大唐沒有鬼,也沒有狐仙,但卻有很多不幸迷路的高手。”

    三人循聲抬頭,隻見一條人影倒掛在半空之中,模樣如同傳說中的仙人。

    “神仙!”

    王良玉和穀玉東倒地便拜,夏碩卻悶吼一聲“來者何人,為何停在天上?”

    “小夏,不要發暗器,不要扔板磚,我是錳衝,我沒在天上,我掛在了樹上。”

    “老錳!”夏碩聲音激動,“莫非你是倒掛於樹,觀測敵情?”

    “其實不是,”錳衝平靜地回答,“迷路一整天,想要摸個鳥蛋吃,不料天色漆黑,輕功預判失誤,所以卡在了樹枝上。”

    “原來你隻是迷路,並非憑空消失。我早該想到的,你的刀法已經萬夫莫敵。”

    “感謝你真誠的誇獎,”錳衝回答,“但能不能先放我下來,我已經倒掛了三個時辰,老實說,現在有一點兒腦充血。”

    “老錳,少安毋躁。”

    夏碩正聲回道,旋即從腰間抽出軟鞭一根,鞭出如龍,急急抽於錳衝身後,樹枝應聲而斷,而錳衝衣衫卻沒有半分損傷。錳衝也是一等一的好身法,隻見那樹枝剛斷,他就使出一招白猿遷枝,在半空翻出數個空翻,旋即穩穩落地。

    “追風銀燕子,索命探雲鞭,端的是好身手,像你這樣的高手,我們留你不得。”

    粗啞的聲音從樹林陰影中傳來,隨著聲音落地,一大群形態各異的妖怪從林中躥出,領頭的妖怪無須贅述,就是那隻白袍毛臉的妖異狐仙。

    “口出狂言!可認識我天下第一快刀!”

    錳衝見對方人數眾多,當機立斷擋在幾人身前,輕聲說道“你們先走,但別從原路返回,要朝北去月老廟,廟中有我收集的證據,月老雕像下是逃生的暗道!”

    “高手!不需要幫忙嗎?”穀玉東問道,“你一個人能不能行?”

    錳衝頭也不回道“自然不用,我縱橫大唐十幾年,斬敵無數,未嚐一敗。”

    “高手!”王良玉也表示關心,“不如我們一起對敵,大不了同歸於盡。”

    王良玉和穀玉東的話讓錳衝深受感動,回想自己風雨江湖路,幾曾遇見如此熱血的長安遊俠,於是他一邊回頭微笑,一邊喃喃說道“二位忠肝義膽,未央宮遊俠果然……”

    王良玉和穀玉東已跑出三百步。

    “果然……跑得很快。”

    說回逃命三人組,王良玉第一次見到百鬼夜行,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於是顫聲向夏碩發問“夏兄,你看高手能不能贏?”

    夏碩異常冷靜“尋常之人,能進賞罰司大理寺嗎?何況他是大理寺第一高手。”

    “真的沒人見過他拔刀?”穀玉東也問。

    “見其拔刀者死!”

    “你們大理寺真靠譜!”穀玉東心悅誠服,“我覺得整個人都開朗起來了。”

    遠處傳來一聲慘叫。

    “像是錳衝的聲音。”穀玉東道。

    “不可能,”夏碩尷尬地回答,“肯定是幻聽,畢竟是第一高手……”

    又是一聲慘叫。

    “確實是錳衝啊。”穀玉東道。

    夏碩“你們要對他有信……”

    再次傳來一聲慘叫。

    賞罰司第一高手,

    卒。

    ………

    紅線嶺,月老廟。

    四周繞竹,三麵環水,無路可走。

    女子,美麗異常的女子,跪倒在月老廟前,足踝上綁著一根鮮紅的細繩。

    雙剪水眸,半點胭脂唇。

    花見則羞,月見則閉。

    剛剛逃至月老廟的三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

    穀玉東徑直走到女子身前,開口發問:“小姐這廂有禮,請問你是妖怪還是人?”

    女子不答反問,啟唇問道:“你們為何要來這裏?這裏是一條死路。”

    “什麽是死路?”穀玉東又問,“小姐能不能為我們指條活路?

    “你的問題太多,”女子依舊跪倒在地,濙淡回答道“問題太多,就不會快樂。”

    聽完女子一番言語,夏碩眉頭一皺,將穀玉東拉到身側,正聲說道:“小姐滿口啞謎,胡言亂語,難道和那些凶徒是一路人?”

    “他們?”女子一聲冷笑,“他們算什麽,蝸角爭榮,流光一世,不過浮名而已。”

    “那小姐為何來這荒郊野地?”

    “我來祭狐。”

    “大唐有狐?”

    女子淒然一笑:“當然有狐,狐已歸,君胡不歸。”

    穀玉東沉思良久,眉頭緊皺:“這位小姐的話很深奧,講道理,我沒聽懂。”

    美少年王良玉也沉思良久,眉頭緊皺:“講道理,我也沒聽懂。”

    “沒懂也好,”女子語聲淡然,“世上的人,想得越明白,活得就越不明白,你們隻需要懂一件事就好。”

    “什麽事?”夏碩發問。

    “你們都是狐的祭品。”

    女子雙眼如血,長袖一卷,月老廟四麵驀地升起股青煙。

    “還挺香。”

    醒來之時,三人已被捆綁於木粧之上,放眼四顧,月老廟前妖孽橫行,蔚為壯觀

    “凶徒猖狂,”夏碩大怒,“放我下來!

    旁看守的豬妖回答:“你的人生過於天真,不如叫我們自砍雙手。”

    “這位妖怪說得也有道理,”美少年王良玉趁機開口“敢問仁兄可是豬妖?”

    “這位小哥竟生得如此俊俏,”豬妖嬌羞回答“奴家可不是仁兄,奴家是朵美麗的嬌花,溫柔無比的姑娘。”

    “什麽?”一旁的穀玉東大驚,“你還是頭母豬!”

    二位勿被皮相蒙騙,”夏碩依然情緒激動,“這些人根本不是妖!”

    “夏兄,”穀玉東很疑惑,“你何以如此肯定?”

    “對,夏碩,你何以如此肯定?要知道聰明過頭,活得都不長久。”

    熟悉的聲音從月老廟中傳來,隻見本該身死的錳衝從廟中踱步而出,那名白袍狐妖也與他齊頭並行,緩步走到受縛的三人麵前。

    “高手!”穀玉東一聲驚呼,“你居然迷路到了這裏!”

    “你是天真,還是智障?”美少年王良玉提醒,“按照劇情來看,他才是幕後主謀!”

    “不錯,”錳衝嘴角一撇,“一切都是我一手設計的,偽造消息,誘殺遊俠,施計詐死,引你們來月老廟全部是早有預謀的圏套。”

    “錳衝,我早該猜到是你!”夏碩怒斥,“若非我顧及同袍之情,一味信你,怎可能讓你胡作非為,瞞天過海?”

    錳衝淡淡一笑,說道:“你說得很對,你們這些人習慣了任俠使氣,一諾千金,我就是利用了你們的弱點,所以才能一網成擒。說句實話,以你銀燕子的絕頂輕功,我若不略施小計,還真有可能讓你們逃出生天。”

    “豬狗不如的小人,”夏碩牙關緊咬,恨恨道,“告訴我,你身為大唐官吏,榮受賞罰司恩典,為何要勾結賊子,謀害我大唐遊俠?”

    “榮受賞罰司恩典?”錳衝尖聲一笑,“你以為我真是賞罰司大理寺官員?大理寺能將你安插進遊俠之中,難道我的組織就不能將我安插進大唐嗎?也不怕告訴你,我誘殺遊俠,就是為了削弱大唐勢力,逐步掌控大唐的地下信息網,如此大計,豈能毀於你們這些浪蕩遊俠之手!”

    “大人深謀遠慮,算無遺策,不禁使我想起遠在陰間的親生父親。恕屬下直言,有那麽一個感性的片刻,屬下幾乎愛上你。”一旁的狐妖趁機向錳衝表達敬仰之情,說完此話,他又果斷掀起頭上麵具,露出一張赤發碧眼的異族臉孔。

    原來這狐妖不是別人,正是長安西市中的西域販馬人。

    “噢!王八蛋!”王良玉大罵,“居然是你!”

    “當然是我,”販馬人臉上滿滿的都是驕做,“除了個混跡市集的販馬之人,誰還能把姻緣釵的消息散布得如此之快,對於這次的行動,我隻能給自己滿分。”

    “人生真是太無常了,”美少年王良玉憂傷地表示,“我隻想找個馬而已,沒想到竟遇到一個詭計多端的組織,牽扯到戰爭。”

    “詭計多端是神機妙算的近義詞,”錳衝仰天長笑,高聲問道,“三位還有問題嗎?”

    “有。”美少年王良玉回答。

    “問。”錳衝道。

    “能放了我們嗎?”穀玉東問

    “你是天真,還是智障?”穀玉東眼眶已經潮濕,“或者你有常人難及的幽默感?”

    “裝瘋賣傻,胡言亂語,”錳衝沉聲道,“你們還是去死吧,帶上你們的天真與無邪。

    錳衝話音一落,作勢拔刀,但恰在此時,月老廟中又傳來一陣幽幽的女聲。

    “七十二個,足有七十二個了。”

    人隨聲來,聲伴影動,美麗的女子從月老廟中翩然飄出,她衣袂帶風,足不沾地,就如那河岸旁不經風雨的蒹葭。

    “人間仙子啊,”穀玉東輕歎,“體迅飛鳧,飄忽若神,淩波微步,羅襪生塵,羅馬雪山下的雅典娜女神,想來也不過如此吧。”

    “你認識雅典娜?”美少年王良玉接腔“但我想善意地提醒你,這位人間仙子就是把我們迷昏的人,所以她也是錳衝的同夥。”

    “理論上是這樣,但是王良玉你仔細看看,錳衝的表情比我們還奇怪。

    “咦?”美少年王良玉很疑惑,“不是他的人?難道是劇情反轉大火拚?”

    “咦?”錳衝比王良玉更加疑惑,“難道不是你們的同夥?”

    “憑良心講,我很希望是。”美少年王良玉很坦白,“但我的同夥隻有穀玉東,我們先前已經被夏碩一網打盡如今又被你們一網打盡,我看繼續下去,可能會被這個姑娘一網打盡。”

    “莫非是真的狐仙大人?!”

    穀玉東迫不及待地說出自己的推測,引得在場之人片嗶然。眾假妖怪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交流說法的真實性。

    但女子卻對他們毫不在意,仿佛所有的生靈都如寒冰樣透明,她隻是緩慢行到空地中心,輕捋耳邊被風吹亂的發,淡淡開口道:“你們都要死。”

    “我已經看開了,”穀玉東白眼一翻,“反正沒人準備讓我活著。”

    但錳衝顯然沒穀玉東這麽豁達,隻見他手按刀柄,雙目血紅,悶聲吼道:“姑娘,不要裝神弄鬼,妖狐修煉百年無人問津,你突然出現,究竟所為何事?”

    “為了祭狐,”女子淒然一笑,“你們以前所殺之人加上今天在場的人,正好是七十二地煞之數,因果循環,以血祭狐,乃是天意。”

    “誰是狐?”

    “我就是狐。”

    女子剛說到“是”字,錳衝卻已忽然發難,原來他故意問話,是為抗亂女子心神,他好趁機拔出無堅不摧的天下第一快刀。

    “錳衝拔刀了!”穀玉東大喊,“王良玉!快看天下第快刀!”

    女子眉頭一皺,長袖一揮

    大理寺第一高手,

    卒。

    “果然沒人見過他拔刀,”美少年王良玉歎道,“以後也不會有人看到了。”

    錳衝身邊的販馬人見其斃命,立即說道:“這位姑娘如天仙下凡,不禁使我想到遠在陰間的親生母親,我對母親隻有尊重,沒有敵意,所以後會有期,江湖再見!”

    說完轉身便跑,健步如飛。

    女子麵無表情,隻是往空中輕輕一躍,身形化作一隻靈巧青狐,眾人隻見半空中華光一閃,包括販馬人在內的一十九名匪類,竟齊齊倒地,頃刻命。

    青狐又在空中盤桓數周,這才悠然落地,變回那出塵的女子。

    “多謝女俠!”穀玉東高喊,“祝你早日白日飛升,得道升仙!”

    “多謝女俠!”美少年王良玉也高喊,“祝你皮膚白嫩,永遠年輕!”

    夏碩沒有開口,他隻是看著女子的臉,眼中光芒閃爍,心中思緒萬千,而女子此時也轉過頭來,輕聲對木樁上綁縛的三人說:“其實你們都是好人。”

    “這位女俠分析得太有道理了,”美少年王良玉興高采烈地叫道,“真是不容易,想不到還遇到了大團圓結局這位女俠,能不能先為我們鬆綁?”

    “不能,”女子看看腳踝上的紅繩,說道,“隻有殺了你們,我才能破月老的紅線陣,我才能逃出紅線嶺,我才能去找他。”

    “女俠!手下留情!”穀玉東喊道,“找人和殺人沒有因果關係,你告訴我想要找誰,長安城從怡春樓到朱雀門,從賣地瓜的到彈棉花的,人人都認識我穀玉東二爺!”

    “我要去找邱夜。”

    “樹葉?”王良玉一臉惆悵,“怡春樓有個彈琵琶的姑娘叫菜花,會不會有點兒聯係?”

    “你找不到他的,”女子朱唇微啟,“我身上有和他的煙緣線,隻有我找得到。”

    “你也找不到的。”

    始終沉默的夏碩此時終於開口,隻見他略一施力,便從木樁上一躍而下,原來他早已解開身上的繩索,隻是他手段高明,所以沒有人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青娘,”夏碩定定地看著女子,低聲開口道,“我故意中他們的圈套,故意來這避無可避的絕地,就是想等你出現,給你一個交代。”

    “你是誰?”女子問夏碩,“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我本姓嵇,”夏碩回答,“祖上避亂逃生,所以改姓了夏。”

    “姓嵇,你是邱夜的什麽人?”

    “我是他的後人。”

    “後人?邱夜呢?他為何不來找我,他答應過我的待他了斷塵綠,就與我遠赴仙山,撫琴觀鶴,再不過問世間瑣事。”

    “先祖嵇康已死,為晉朝文皇帝司馬昭所殺。”

    “他不會死,你騙我!”女子朱唇輕顫,雙目緊閉,眉峰蹙成一道黛色的山巒。

    夏碩苦笑一聲,畫聲道:“青娘,大夢該醒了,不隻是先祖嵇康已死,連晉也早都亡了,你在這山中癡等,又怎知世上早已滄海桑田?”

    “既是人間已變,你又為何來找我?”女子聲線漸變,已帶有一絲哽咽。

    “先祖遺訓,嵇氏後人,須找到名為青娘的女子,告訴她並非嵇邱夜輕諾食言,而是紅塵多變,他身不由己,走不出君王的江山。”

    夏碩說完,隻見女子已呆呆怔在原地,被風吹落的竹葉在半空中盤旋數圈,散落在她瘦削的雙肩之上。良久之後,她才輕聲問道:“如今是什麽年歲。”

    “物換星移,雲煙過眼,此間已是大唐。”

    “離叔夜辭世有多少年了?”

    “距先祖與你分別,已是整整好三百年。”

    女子長袖輕卷,看著月華如練,“我已經等了三百年?”

    “絕無虛言,”夏碩對女子說完,轉頭對著穀玉東和美少年王良玉歉意一笑,說道,“這兩位遊俠是我請來的證人,我說的話,他們都可以證明。

    穀玉東和美少年王良玉被綁得像兩隻死狗,隻好在木樁上點頭稱是,順便心中暗罵,“王八蛋,你的演技真是天下無敵,要不是打不過你,今天一定給你作偽證!”

    “三百年,為了一句諾言,我等了三百年,你們嵇家的人,找了我三百年。”

    女子素手交疊,雙眸看向被夜風吹皺的春水,沉漫在數百年前的回憶裏,追憶著與那孤高男子的第一次相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