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 小詞兒可曾與狗搶過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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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忙漸過,沈府重回到嚴謹有序的常態。
淩恒院也摘了紅燈籠,撕了窗紙,皆被謝錦詞存放在一個小箱篋裏。
初春的風,帶著幾許料峭寒意。
小姑娘洗完衣裳,便坐在屋外石階上,捧一本論語研讀。
“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
稚嫩的嗓音又細又軟,透著十分認真與思量。
“鬆、竹、梅乃歲寒三友,可惜我這院兒裏缺了一樣。”
身後響起慵懶歎息,謝錦詞回頭,瞧見沈長風倚在槅扇前,眯著雙含情的桃花眼,笑得宛如春風。
姿容昳麗的少年,霜白中衣外隨意披著件大氅,側臉迎著陽光,襯得白皙皮膚如玉般剔透。
謝錦詞哼哼道:“我還以為小哥哥要睡到太陽落山呢。”
“我倒是想。”
沈長風笑意溫溫,“隻是妹妹收了炭盆,屋子裏涼颼颼的,哪有曬太陽舒服?”
言語間,他不緊不慢地跨門而出,坐在走廊扶欄上,一條腿習慣性屈起,長臂一伸,奪走了小姑娘手中的書。
“做什麽?”
謝錦詞瞪向他。
少年笑了笑,慢悠悠掏出一本正紅封皮的書,“看書也是有講究的,春天來了,就該多看看應時應景的書。”
謝錦詞麵頰一熱,忙別過臉,“不正經……”
沈長風意味深長地睨她一眼,自顧翻開書,“春宵秘戲圖,光是聽著書名兒,便知它與春有關,妹妹不妨坐過來些,與我同看?”
“我才不要看!”
想到書中內容,謝錦詞繃著細白小臉,沒好氣地補充了一句:“小哥哥明明一年四季都在看這本書!還說什麽與春天有關,慣會騙人!”
“呀,這你都知道?”
沈長風故意把書舉到她麵前,見小姑娘立馬捂住雙眼,愉悅地笑出聲來,“妹妹如此了解這本書,該不會早就看過了吧?”
“我,我沒有!”
謝錦詞語氣吞吐,心裏慌極了。
腦中靈光一閃,她探向自己衣襟,摸到一根細繩,輕輕扯了出來。
五股紅線擰成的短繩上,穿著三枚錢幣,色澤古舊,閃爍著青苔色的斑駁光影。
前段時間小哥哥一直在忙,她也沒尋到機會問一問關於錢幣的事,如今正好可以借機轉移那羞人的話題!
“小哥哥,你從哪兒弄來的這個?為何要將它們送給我?”
小姑娘撫摸錢幣背麵的星月圖案,小鹿眼裏一片虔誠。
對於沉澱了年歲的事物,她本就有一種天生的好奇感,如今佩戴錢幣也有半月了,不覺間,已漸漸習慣了它們的存在。
沈長風頭也不抬,“順手撿來的,我瞧著像個古董,便當做壓歲錢贈予妹妹了。”
“撿來的?”
謝錦詞半信半疑,高舉銅幣對著陽光,細細打量,“不知上麵刻的是什麽字……對了,小哥哥,你知道這是哪國的錢幣嗎?”
春陽下,少年執書的手,微微一滯。
他側目看向小姑娘手裏的錢幣,桃花眼底一片深沉。
風吹過,書頁嘩嘩作響。
許久沒有等到回答的謝錦詞,疑惑地望向少年。
和煦日光溫然灑落,為少年鍍上一層金色的淺暈。
那雙含納著遠山春水的眸子,此時正看著院牆角落的豔色梅花。
“小哥哥?”
謝錦詞輕聲喚他。
少年勾了勾唇,垂眸整理好書頁,滿不在乎道:“從未見過,又怎會知?”
梅枝嶙峋,隨風搖曳,蜿蜒到白牆之外,伸向無邊無際的遠方。
翌日十五,上元佳節。
謝錦詞早早起床,跟隨沈長風依次給郭夫人和老太太請安。
一路穿廊過院,聽聞不少流言蜚語。
譬如三公子在知州府梅宴上吟誦豔詩,淪為臨安笑柄。
譬如周家小姐常常光臨五公子的清和院,疑似移情別戀。
再譬如,一個多月前,在庫房做事的三個媽媽莫名失蹤,至今下落不明。
進了降鶴院,沈長風照舊被江老太太留下用膳,謝錦詞則被疏桐帶去了後院的廚房,與上回一樣,同婢女們一道吃飯。
圓桌上,湯圓為主食,另有春卷與幾樣別的小菜。
疏桐給謝錦詞盛了一碗湯圓,溫聲道:“這是巧棠丫頭親手包的,當心燙。”
“謝謝疏桐姐姐!”
謝錦詞笑容甜甜,正要嚐嚐味道如何,卻見眾人齊刷刷地看向一個人。
她也望了過去。
圓桌對麵,坐著的正是上次受過罰的圓臉丫鬟。
謝錦詞微微一怔,很快明白過來疏桐的用意。
她杳起一顆湯圓,吹了吹,喂進口中細嚼慢咽,而後衝著圓臉丫鬟燦爛一笑,真誠道:“湯圓很好吃,巧棠姐姐的廚藝真厲害!”
圓臉丫鬟名喚巧棠,原本沉著一張臉,卻在聽了她的誇讚後,別扭地哼了一聲,嘴角偷偷翹起。
兩人關係有所緩和,桌上的氣氛也鬆絡不少。
閑談打趣間,有人道:“昨日我去庫房取三小姐的新墨,發現那兒的媽媽換了人,對著那些張生麵孔,我差點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巧棠忙接道:“呀,你沒聽說啊?庫房失蹤了三個人,都一個多月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眾人麵麵相覷,神色無不驚恐。
謝錦詞也蹙起了細眉。
巧棠瞥了眼對麵的小姑娘,努努嘴:“就是這小丫頭留在咱們院兒吃飯的那日,那三個庫房媽媽正是當晚沒了蹤影的。”
“這你都知道?”
“那可不?也不看看我巧棠是誰,隻要是我想知道的事,便沒有打聽不出來的!”
“是是是,這個我倒承認。之前你說二公子要納張小姐為妾,我死活不信,結果呢,還真如你所說!雖然最後被老太太勒令製止了,但……”
……
話語傳入謝錦詞耳中,漸漸失了聲。
巧棠說的那日,她記憶尤為深刻。
紫藤院的暗室裏,除了冬黎,還有三個婆子。
她仔細回想,遭受挨打前,其中一個婆子好像說了句要去庫房整理物件的話。
竟然,這麽巧?
思緒定格在那個極寒冬夜裏。
少年溫醇的嗓音近在耳畔,輕而縹緲,久久回蕩於心。
他說:“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他說:“僅此一次。”
這便是……僅此一次的結果的嗎?
握著瓷勺的小手,不動聲色地收緊三分。
謝錦詞隱忍著情緒波動,佯裝無事地吃完湯圓。
午膳後,沈長風沒再久留,踏出降鶴院,十分自然地牽起小姑娘的手。
“今日天氣倒是不錯,沿著潯江散散步,或是去畫舫上坐一坐……嘖,安樂何極啊。”
少年笑意溫溫,桃花眼一瞥,卻見身側的小姑娘耷拉著腦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他輕歎半聲,“妹妹可是想問我些什麽?”
兩人停在一處僻靜的回廊。
陽光傾斜鋪落,將一高一矮兩道影子勾勒在一處。
謝錦詞低著頭,輕聲:“小哥哥,那三個失蹤的人……”
“沒錯,是我做的。”
沈長風承認得毫不猶豫。
謝錦詞錯愕抬眸,對上一雙含笑彎起的桃花眼。
少年微微俯身,勾唇道:“怎麽?妹妹怕了?”
清越嗓音溫而緩慢,字字撩撥心弦。
謝錦詞想到初入沈府時,第一次隨他去降鶴院請安。
那日,她頂著亂蓬蓬的頭發出了門,惹得江老太太嫌棄,還哭了鼻子。
少年牽著她,也是停在這個地方,甚至兩人對話時的姿勢和語氣都未曾改變過一分。
那次,少年怕她被老夫人討要去,陪了三小姐讀書。
這次,少年因為三個婆子動手打了她,讓她們永遠消失在了偌大沈府。
彼時她看不透的少年,如今日益明晰。
那三個婆子究竟是何下場,她不用想也知道。
怕?
她不怕。
小哥哥殺人她都見過。
隻是,一個處處受欺的庶子,真的有能耐殺死一個又一個人,卻安然無恙地逃脫律法的製裁嗎?
“妹妹這般看我,應當是不怕了。”
沈長風笑吟吟地直起身子,“我呀,還是那句話,隻要妹妹一心為我而謀,我必護妹妹平安周全。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即便是那天王老子,也動不得妹妹分毫。”
謝錦詞望著他的眼睛,仿佛望進一方無底深淵。
澄澈鹿眼漾開氤氳,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略顯艱澀:“小哥哥,這些年……你都是怎麽過的?”
“嗬嗬,妹妹好像在變著法子說我殘忍呢。”
沈長風領著她繼續前行,卻是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
“小詞兒可曾與狗搶過吃食?”
“什麽?”
“六歲那年,我初來沈府,雖有父親照拂,但紫藤院那位總有辦法讓我吃不上飯。”
少年嗓音淡淡,談及昔年往事,好似與自己一絲關係也無。
“那時,後門養著一條惡犬,我餓得狠了,見它碗裏有剩飯,便不顧一切與它奪食。它撕爛我的衣裳,把我的手咬得鮮血淋漓。我躺在地上,惡犬踩在我身上,而那碗剩飯,離我僅有三寸之遠。”
聽到此處,謝錦詞訝異地看向少年,心頭酸澀沉鬱,壓得她幾乎快要無法呼吸。
她很想說些什麽,偏又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少年笑了笑,自顧講完故事:“我為了得到那碗飯,學著惡犬咬我的樣子,咬住了它的脖子。幸運的是,它比我先斷氣。”
“小哥哥……”
“好端端的,妹妹哭什麽?”
沈長風揉了揉她的花苞頭,唇畔弧度溫潤。
謝錦詞抿著唇,輕輕搖了搖頭。
少年方才所講,隻是他曾曆經過的冰山一隅。
相比之下,她在揚州的那段生活,不知比他好上多少倍。
說不出是苦澀更多,還是心疼更多,小姑娘抹了抹眼角,認真道:“小哥哥,不論以後發生什麽,我都會一直陪著你!”
“妹妹這是煽哪門子情?還不快把臉擦擦幹淨?哭得像個花貓似的,醜死了。”
少年嫌棄地睨她一眼,摸出一方雪白帕子,懶懶遞上前。<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