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逢人漸覺鄉音異,卻恨鶯聲似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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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院水畔。

    輕舟小船破開河麵迷霧,悠然駛至渡口。

    船娘的笑鬧聲裏,青衣少年徐徐登岸。

    他搖開一把青麵折扇,單手負於身後,如同富貴風流公子,好心情地沿街閑逛。

    目之所及,皆是繁華。

    “薄情館……”

    他挑眉望著匾額,“這名字,倒真的很有意思。”

    他邁開長腿,不緊不慢地踏進去。

    “謝錦詞啊謝錦詞,你不好好待在府裏,居然跑到恒陽舊院……怎麽,你哥哥我走了,你一個人在府裏寂寞?還是說,你想做哥哥的小花魁?”

    少年輕笑,隨手招來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三千兩銀票,包下薄情館一晚,夠不夠?”

    ……

    今夜,薄情館被人清場包下。

    十二名舞姬在廳堂中翩翩而舞,從樓上天字號雅座裏,能夠以最佳的角度欣賞到她們嬌軟曼妙的舞姿。

    姿容豔雅的少年郎,披著鶴望蘭繡銀大氅,慵懶靠坐在軟榻上。

    薑無憂巧笑倩兮,柔弱無骨地坐在他腿上,“世人都說沈家四公子才學冠絕江南,更兼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今夜一見,名不虛傳……”

    塗著丹蔻的細白手指,輕佻地搭上少年的肩頭。

    她咯咯嬌笑,蹭了蹭他的胸膛。

    美眸所及,是少年輪廓完美的麵龐。

    指尖一點點撫過少年的臉。

    這張臉,竟隱約與她年輕時有三分相似。

    不過……這頭顱甚美,用來做酒器,定是極妙……

    沈長風握住她的細腕,桃花眼中噙著笑意,“不好意思,我更喜歡年幼的小姑娘,能不能換個女人伺候我?好歹也叫那三千兩白銀,物有所值不是?”

    薑無憂神色瞬間猙獰。

    她很快掩飾好情緒,起身理了理雲鬢,啟唇喚道:“謝錦詞。”

    屏風後,謝錦詞被兩個侍女帶了出來。

    她早就聽見沈長風的聲音了,如今見到那張臉,感動得幾乎快要哭出來。

    “小哥哥!”

    她喊了聲,如同受驚的鳥兒,飛奔到少年身邊。

    沈長風朝她張開雙臂,笑意溫溫,“我的小詞兒,遇見危險時,隻有你哥哥我會來救你。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意料之中的香軟嬌軀並沒有撲進懷裏。

    謝錦詞抬手就給了他一記爆栗,“你現在應該在上京準備春闈會試才對!小哥哥,你不去參加科考,反而來恒陽逛青樓,實在可惡!義父知道了,定會剮下你一層皮!”

    “……”

    沈長風好想扭頭就走。

    然而他忍住了。

    謝錦詞訓完他,又默默蹭到他身後。

    雖然小哥哥很壞,雖然嘴上說著討厭他,但不知為何,這世上唯一能給她安全感的,就是這個少年。

    沈長風優哉遊哉地搖著折扇,一副要走的架勢,“有勞姐姐替我照顧小詞兒。”

    薑無憂倚在玳瑁屏風邊,把玩著纖長指甲,笑道:“她是薄情館的人,奴家自然會好好照顧。”

    沈長風微笑,“從現在起,不是了。”

    “奴家說她是,她就是!怎麽,沈公子想跟奴家搶人?!潯水幫尚且入不了奴家的眼,你沈長風,又算什麽東西?!”

    她說完,十幾道黑影悄無聲息落在雅座內。

    黑影手持刀劍,利刃直指沈長風。

    少年唇畔笑意更甚,“若我今晚,非要帶她走呢?”

    薑無憂以袖掩唇咯咯嬌笑,“沈公子,進了薄情館的女人,沒有能夠活著出去的。這條規矩是我訂下的,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亦如此。”

    少年饒有興味,“換言之,隻要付出一條命作為代價,我家妹妹就能離開,是不是?”

    薑無憂挑了挑眉。

    繡花鞋點地,她圍著屏風踱了一圈,眼眸含媚,“讀書人很聰明,花樣也多,所以奴家平生最恨讀書人。沈公子,我不知道你想玩什麽花樣,但這裏既然是薄情館,那麽規矩就由我訂。來人。”

    一位美婢,捧著漆盤盈盈出來。

    漆盤上擱著兩盞酒。

    薑無憂嬌滴滴倚著屏風,笑靨如花:

    “這兩杯酒,一杯無毒,一杯劇毒,若無解藥,一刻鍾內必定七竅流血,毒發身亡。沈公子,奴家此人最是心善,你要謝姑娘離開,可以。隻要你們兄妹二人飲下這兩杯酒,活著的那個,就能離開。”

    謝錦詞皺眉,“薑姐姐……”

    “謝姑娘,你喊奴家姐姐也是無用的,規矩就是規矩,無可更改。我曾跟你說過,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最是讀書人。生死當前,你這好哥哥,最後必定會選擇保全自己、全身而退,你信是不信?”

    謝錦詞還沒來得及回答,

    沈長風把兩盞酒倒在一處,豪邁地一飲而盡。

    “小哥哥!”

    她失聲。

    “恒陽美酒,名不虛傳。”

    少年擦了擦唇角。

    薑無憂神情僵硬,纖纖玉指扣緊屏風,似是不敢置信。

    少年彎起桃花眼,“薑姐姐,讀書人中,有負心薄情的,卻也有俠肝義膽的。不巧,我沈長風,恰是第二類呢。”

    薑無憂冷笑一聲,抬手作請:“你們走吧!”

    謝錦詞才不肯走。

    她朝濃妝豔抹的女人伸出手,小臉清寒,“解藥!”

    “謝姑娘,薄情館的規矩,不可更改!”

    沈長風握住小姑娘的細腕,“詞兒乖,你與這老女人有什麽好說的?”

    一絲漆黑血液,從他的唇角滲出。

    那是中毒的跡象。

    薑無憂瞥他一眼,“我是老女人,可沈公子……連老去的機會都沒有。”

    “是啊,我已經沒有老去的機會了。”

    少年歎息,“逢人漸覺鄉音異,卻恨鶯聲似故山。故國如夢,姐姐離開家鄉這麽多年,就從沒想過回去看看?”

    謝錦詞怔住。

    小哥哥是怎麽知道,薑無憂乃狄國人的?

    她望向薑無憂。

    濃妝豔抹的女人,正眉頭緊皺,眼睛裏滿是戒備。

    兩道汙黑血液,

    從沈長風的鼻子裏流出。

    少年隨意擦去,“薄情館雖坐落於江南恒陽,樓內的一陳一設卻都帶著別國影子。簾幕上湘繡的竹節秋海棠,博古架上雕刻的扶桑,以及這酒盞上金枝槐的紋飾……若我沒有猜錯,世間僅有兩支的點翠藍玉簪,其中流落臨安城的那支,是姐姐的吧?”

    薑無憂盯著他。

    漸漸地,她斂去周身那股子風塵氣,高雅地朝沈長風福了福身,“狄國先主之後,薑無憂有禮。不知沈公子……究竟是誰?”

    “我?臨安沈家四公子啊,若是鄉試解元郎的名氣更大些,姐姐記住後一個就好。”

    汙黑血液,從沈長風雙耳流出。

    似是感覺不到痛苦,他慢條斯理地擦拭汙血,笑容邪肆,“不論我究竟是誰,我都沒想過姐姐會因為這個給我解藥。姐姐成立薄情館二十餘年,卻訂下如此不通人情的規矩,想來做生意是小,心懷怨恨、意圖報複才是真。

    “我願為姐姐除掉心頭之恨,不因別的,隻因我母親,與姐姐有著同樣的姓氏。”

    薑無憂緊緊盯著他。

    玉白細手,蘊著內勁,生生摳進了玳瑁屏風。

    屏風上蔓延開無數裂痕。

    她自覺失態,冷聲道:“你到底是誰?”

    “想來薑姐姐心中早有答案,又何必多此一問?”

    少年笑著,不停擦拭臉上的血液。

    他的眼睛很紅,仿佛下一瞬,就會有鮮血流出。

    死亡就在眉睫之間,

    但他仍舊談笑風生。

    僅僅是這份定力,就足以讓薑無憂另眼相看。

    她忽然嫵媚一笑,明豔不可方物。

    “好,我薑無憂,就暫且信你一回。”

    她示意婢女拿來解藥,“那個叫做郭容卿的男人,我要親手殺了他!若你能將他引來此處,我會給你一份天大的好處。若你不能幫我,沈長風,不論你是何身份,那座博古架上,都將會多出你的人頭!”

    她說完,打了個手勢。

    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顧明玉,衣不蔽體,由兩個侍女拖著過來。

    她蓬頭垢麵地趴在地上,瞧見眼前有一雙青色雲根靴。

    她慢慢抬起頭,就看見少年青衣如雪,溫雅端方。

    她如蒙大赦,哭著揪住少年的袍擺,“嗚嗚嗚四表哥!這個女人喪心病狂,她竟然讓人毀了我的清白……她竟然毀了我的清白!”

    沈長風已經吃過解藥。

    他淡漠地瞥了眼地上的女人,“所謂清白,指的應是人一生行事光明磊落,而非身體幹淨與否。在我看來,表妹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早就沒了清白。”

    無心之談,令薑無憂神色微動。

    謝錦詞看見她輕撫過小指上纏著的褪色紅繩。

    然而也隻是一瞬間而已。

    薑無憂輕笑,“看來,這位顧家表妹,十分惹沈公子討厭。”

    她在顧明玉身邊蹲下,纖纖玉手輕撫過她的麵龐。

    冰涼潮濕的指尖,令顧明玉渾身發抖。

    她恐懼地咽了咽口水,“四表哥,救我……救我……我喜歡的人其實一直是你,隻要你救下我,我馬上跟沈廷逸和離,咱們在恒陽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婚禮好不好?!”

    她剛剛在隔壁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她明白這座薄情館並不簡單,這個叫做薑無憂的女人,更不簡單。

    她視之如天的沈家和恒陽王府,對方根本就不放在眼裏!

    而能夠與這個女人談判的,似乎隻有她從前根本看不起的那個病秧子!

    沈長風,

    分明就不像她想象的那麽簡單!

    “四表哥……”

    顧明玉聲音發抖,含著濃濃的哭腔與悔恨。

    她喊完,

    “哢嚓”一聲脆響,

    薑無憂直接扭斷了她的脖子!

    “沈公子,這是我的定金,你滿意否?”

    女人微笑。

    沈長風無所謂地站起身,牽著謝錦詞離開。

    一名婢女上前,謹慎道:“主子,是否需要跟蹤他們?”

    薑無憂搖頭。

    在她第二遍詢問沈長風身份的時候,就已經徹底相信了他。

    她很看好沈長風,因為這個少年心狠手辣、城府極深,更有著同齡人所不曾有的勃勃野心。

    最重要的是,他還擁有足夠支撐他野心的智謀。

    假以時日,他定能在這個國度大放異彩。

    不愧身上流著薑家的血……

    可這些,都已與她毫無幹係。

    從她逃離薑家那座牢籠起,薑家的一切,她都視之漠然。

    倒是去年嶽將軍來找過她,問她要走了點翠藍玉簪,不曾想,竟是為了給這個少年鋪路……

    也罷。

    權勢之爭,她從來都憎惡。

    當初如何選擇,而今,亦是初心不改。<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