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 被拋棄的那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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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存微不悅,“小妹,你倒是說話啊!”
“四姐姐有喜歡的人,而且,她喜歡正經人。”
“小妹啊,你的意思是為兄我不夠正經?”風存微拿扇子敲了敲她腦袋,“你和謝晚箏之間,我可是認定了你!我這麽向著你,你竟然說我不正經?”
謝錦詞躲開他,想了想,細聲問道:“外祖父外祖母以及舅舅舅母們都還好嗎?如果謝晚箏跟我們一起回上京,他們會如何懲治?”
風存微臉上的笑容收斂些許,“不好說,你去上京就能知道了。不提這個,我聽說沈家老四喜歡你?就是那個叫沈長風的。”
謝錦詞抓了抓裙擺。
她昨夜想了很久,對沈長風,她不得不死心,也不敢不死心。
從他寵幸婢女開始,從他親手弑師開始,他們之間就產生了一條割裂的深淵。
誰也跨不過去。
離開臨安趕赴上京,其實是她最好的選擇。
風存微混跡風月場所太久,一眼就看穿了謝錦詞的心思。
他大笑著摸了摸女孩兒的腦袋,“左不過一個官家庶子,小妹啊,上京城裏比他出身好、比他有權勢的男人到處都是,哥哥能介紹一堆給你。天下很大,江南很小,我大司馬府的姑娘,要嫁的必定是世間最好的男兒!”
他沒有世子的架子。
說話是哥哥般的親切。
謝錦詞一下子就接受了這位從來不曾接觸的兄長,眉眼彎彎地點了頭,“哥哥,我不喜歡沈長風,我要嫁的,必定是世間最好的男兒!”
一聲“哥哥”,甜甜糯糯。
是謝晚箏從不曾帶給風存微的感受。
年輕世子笑容可親,變戲法般變出一塊大金錠,“給,改口費!”
兄妹倆歡歡喜喜去逛市集,另一邊,沈長風獨自來到城郊山脈。
草廬依舊。
隻是籬笆裏的菜蔬早已枯萎,屋中落了薄薄一層灰,靜悄悄半個人影也無。
“老師?”
他喊了聲。
他尋遍草廬裏裏外外,卻沒見著一個人。
少年在草廬前的台階上坐了,“做戲也不用做得這麽真吧?難道胡瑜還能知道我殺的是死士不是老師?”
從清晨到日暮。
少年守了整整一天,也沒能守來錢文慕。
他的老師如同人間蒸發,半點訊息也沒留下就消失無蹤。
最後一抹夕光,從青衣少年的袍裾滑落。
他的臉隱在黑暗裏。
不應該的,老師就算離開,也一定會給他留下提示,也一定會告訴他今後的路該怎麽走。
除非……
潛藏心底深處的那個念頭,慢慢浮出。
難道……
他殺的不是死士,
而是老師?
沈長風取出細煙管,拿火折子點燃。
煙草的火光明明滅滅,他平靜的臉若隱若現。
他深深吸了幾大口煙,薄唇漸漸彎起譏諷弧度。
怎麽可能呢?
他殺的明明就是死士,怎麽可能是老師呢?
然而無論怎麽進行自我暗示,那個念頭仿佛在心底生根發芽,不僅無法消滅,反而漸漸枝繁葉茂。
他忽然起身。
謝錦詞白日裏費勁千辛萬苦才弄好的墳塚,被少年輕而易舉地刨開。
他搬出那具屍體,借著月色仔細檢查,雙指在屍體的麵龐上摸了很久,也沒能摸出人皮/麵具的痕跡。
手指開始顫抖。
他惶然四顧,遠處黑黢黢的樹林在寒風中搖擺,如同群魔亂舞,嘲笑著他的無能與無知。
天地那麽大,可他孤零零的,誰也不能告訴他真相。
“我殺的,是老師?”
“我,殺了老師?”
白皙雋秀的麵龐猙獰扭曲,他退後幾步,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陡然抱住腦袋尖叫出聲!
那叫聲淒慘絕望,如同野獸的嘶吼。
幼時,他是不受寵的庶子。
寒冷的冬天,他蹲在街邊,默默看著別的小孩兒在長街上跑來跑去地戲耍,默默看著窗戶後的小孩兒手捧書卷搖頭晃腦地念著之乎者也。
他餓著肚子,等著日暮時去給祖母請安,再趁機在她院子裏蹭一頓飽飯。
別人盼著光陰慢一點走,他卻盼著日頭早一點西沉。
饑腸轆轆的寒冷中,身穿雪白儒衫的老人撐傘而來。
他生得慈眉善目。
他買了兩隻大肉包放在紙袋裏,在小少年旁邊的台階上坐了,故意在他鼻尖晃了晃紙袋,“想吃否?”
小長風翻了個白眼,“貧者不受嗟來之食。”
老人大笑,“從哪裏聽來的?”
小長風指向對麵窗戶。
窗戶後麵有個大胖小子正在讀書。
小長風驕傲地“哼”了聲,“他翻來覆去地讀《禮記》,我都能背下來了,他還結結巴巴讀不好,真是蠢死了!”
“哦?你背來我聽聽。”
“這有何難!”
小長風抬起下頜,果然一字不差倒背如流。
老人很欣賞,“這麽厲害,不如來白鹿洞書院讀書。我是書院的夫子,這張木笏給你,能幫你免掉束脩的。”
“白鹿洞書院?”小長風噘嘴,“那是什麽鬼地方,能全天提供肉包子嗎?”
“哈哈哈,當然能!”老人笑著把紙袋送給他,“好好讀書,將來給天下人做主,叫天下的小孩子都能穿暖吃飽,好不好?”
小長風又翻了個白眼。
卻傲嬌應好。
夜色如墨,孤墳淩亂。
沈長風跪在墳塚前,深深陷入自我懷疑之中。
月輪蒼涼,他重新埋葬了屍體,踉踉蹌蹌返回草廬。
他點燃了草廬所有燈盞,推翻其中一隻,任由火油傾倒而出。
火舌逐漸吞噬了燈籠,攀上整座草廬。
熊熊大火在他眼前燃燒。
如同葬送一段過往。
少年正要離去,卻眼尖地發現院子角落那兩株雙生蘭不見了。
一株被人連根挖走,一株被人剪去了全部枝葉。
光禿禿的,在春天來臨之前,它就會枯死。
它是被拋棄的那株。
許是同病相憐,他上前挖出君子蘭的根係,帶它離開了這裏。
翌日。
謝錦詞臨鏡梳妝,小鹿眼中難掩興奮,“梨白,你說上京是什麽模樣?”
裏邊細細為她把烏發梳理整齊,“奴婢在書上讀到過,上京是巍峨又氣派的古都,從前許多朝代,都定都在那裏呢!”
梅青捧來釵飾,“小姐,上元節後,你會帶我們一起去上京嗎?奴婢也好想長長見識啊!”
謝錦詞眉眼彎彎地挽起她們的手,“隻要你們願意,我就帶你們一塊兒走!我都想好了,將來我還要準備兩份豐厚的嫁妝,把你們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呢!”
寢屋裏笑鬧成一團。
一道不合時宜的尖銳女音突然響起:
“成日裏把嫁不嫁的掛在嘴上,謝錦詞,就你這樣的女人,沒資格做大司馬府的小姐!”
門簾被挑起,謝晚箏被她乳娘桂嬤嬤攙扶著踏了進來。
她依舊氣勢洶洶,毫無鳩占鵲巢後的愧疚與失落。
謝錦詞收斂了笑意,在大椅上落座,“看茶。”
梨白端來香茶,桂嬤嬤推辭了,一邊拿帕子擦淚,一邊道:“不瞞小姐,當年確實是我起了歹心,見你外祖父位高權重,你母親又早已故去,才趁機慫恿夫人,把晚箏充作你,塞進了你大司馬府。”
她口中的夫人,正是謝錦詞的叔母,謝晚箏的生母,胡氏。
她又歎息一聲,“這幾年,到底是我們對不住你。這些銀票是我攢下來的體己錢,權當賠償。你收了,咱們之間的恩怨就一筆勾銷,如何?”
她取出厚厚一遝銀票,呈給梨白。
謝錦詞粗粗掃了眼,大約一萬多兩是有的。
可是一萬多兩銀票,又怎能買下多年時光?
桂嬤嬤見梨白不接,眼淚越發流得洶湧,“小姐啊,如今公侯老夫人身子不好,她平日裏最寵愛晚箏,如果知道晚箏是假的,必定嚴重影響身體。一個不好,氣得駕鶴西去也是可能的……你這還沒回家,就叫親外祖母氣得離世,傳出去人家要罵你八字不好的。”
梅青叉腰大笑,“這真是我聽過最可笑的笑話了!就算公侯老夫人出事,也是你們主仆的錯,與我們小姐的八字有什麽關係?!更何況小姐仁孝,這些年承歡老太太膝下,不知逗得老太太多高興!我看,你們兩個就是貪圖富貴,舍不得挪窩!”
“賤婢,這裏有你說話的地方嗎?!”謝晚箏睜圓了眼睛,“在上京,像你這樣多嘴的賤婢是要撕爛了嘴賣進窯子的!”
謝錦詞微微一笑,“上京是怎樣的規矩,我不知道。但在臨安,你做客人的擅自訓斥我的婢女,就是錯。梅青,把她們攆出去。”
“得嘞!”
梅青毫不客氣,揮起掃帚就攆人。
主仆倆狼狽地滾出漾荷院,謝晚箏氣得抓緊拐杖,“都怨你,還說什麽讓謝錦詞心軟,你瞧瞧她現在心軟沒有?!”
“晚箏別生氣,這裏沒人幫咱們做主,咱們治不了她!但是回上京就不一樣了,老夫人和老公爺喜歡你,哪怕你不是大司馬府的女兒,可是寵了這麽多年,養條狗都有感情了,哪有說扔就扔的?我尋思著,好歹也能撈個義女當當。”
“什麽狗不狗的,我現在還是大司馬府的小姐,你胡說八道些什麽?!”
謝晚箏嫌棄又怨恨地看她一眼,拄著拐杖走了。
“我可憐的嬌嬌……”
桂嬤嬤憐惜不已,緊忙追上去扶她。
她們走後不久,沈長風失魂落魄地來到漾荷院。
他挑開門簾,看見謝錦詞端坐窗前,正翻看古籍。
窗明幾淨,她身著水青襖裙,姿容豔麗溫婉,周身透出大家閨秀的書卷氣,對他而言是致命般的誘惑。
他站在背光處,啞聲:“謝錦詞。”
謝錦詞抬眸望來。
青衣少年,身形修長勁瘦。
不知在哪裏跑了一夜,錦袍邊緣沾著泥土,下頜胡茬縱生,桃花眼底都是憔悴。
她冷漠地收回視線,從袖袋裏取出玉簪放在小佛桌上,“還你。”
“謝錦詞。”
少女把玉簪推向他的方向,“還你!”
“謝錦詞!”
他突然撲過來,緊緊抱住她!
他身上攜帶著濃濃的風霜和塵土氣息,還有隱隱的火焦味兒。
他抱得那麽緊,緊得謝錦詞快要透不過氣!<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