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雲中木鳥江上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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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雲楟和項葉對視了一會兒,卻不說話。

    項葉突然又笑了,發間的花抖掉些,聲穩地開口“我養的鳥不吃東西,也不會飛,不會叼春日的花來我桌上,聲音雖然好聽,但從來不會唱歌。”

    簡雲楟笑了,終於抬腳朝她走近,邊走邊說“我的鳥倒經常唱歌,多是些我沒聽過的調子。邊關寒夜裏,偶爾聽得一首,便徹夜難眠。”

    他走到了她麵前,輕輕捏起她發間的一片完整花瓣,放進她的手心,她紅了的臉又紅一點。

    “你愛把花曬幹,又講究緣法。我看這片賴你發間,最是有緣,裝在荷包裏帶回去吧。”

    項葉接過花瓣,想了一會兒,低下頭說“裝在荷包裏,怕路上被其他東西壓碎了。再加上,平日我曬的花,隨心夾進一本書裏就不管了,這片不一樣,它若是幹了後哪天碎了,不見了,我怕是會傷心許久。”

    簡雲楟眼神更柔,輕輕摸了她的頭,惹得姑娘把頭按得更低。

    他笑笑,先去旁邊的樹下拎了一壇酒,又從懷裏掏出一塊玉佩,拿過項葉手裏的瓣,把瓣放在玉的中央,叫項葉按著。他咬開酒布,緩緩往玉上淋酒。

    項葉一時呆著望他,忘了躲開,裙子上也淋了些。

    花瓣淋濕後發了軟,滑黏起來,貼在玉上,紫色更深,瓣絲顯形。

    簡雲楟開口“一時半會有點兒黏性,你把荷包裏的東西騰出來,我幫你拿,把玉裝進去。出去之後,我找人描著花形,鑲上金,如此一來,你便可放心。”

    項葉愣了一會兒,點點頭,安靜地掏出荷包,開始騰東西。她接過玉時的小心翼翼,拉高包頂的動作,都被簡雲楟看在眼裏。

    言語有時雖然失效,心卻會有感應。

    項葉把荷包裝進懷裏,簡雲楟揣著她的紅泥小印、幾兩碎銀,一個小珠花,和一塊包好的牛乳糖。

    簡雲楟拉過項葉的手,帶她慢慢地往外走。

    項葉掙了掙,又被握得更緊。

    一路上,簡雲楟總在身前,拉開花枝,擋住太陽。

    項葉問他“你在邊關長大嗎?”

    簡雲楟答“不是,我在異國長大,十七學成後才去的邊關,一直待到年初。”

    項葉又問“你可真的愛聽曲?”

    簡雲楟說“愛聽。雖然我不會彈,可自小師伯愛琴,師父鑽研武道閉關時,我就常和師伯在一起。和我一起學習的人很少,除了師伯,就隻有一個年紀稍大的師兄。幼時常是我們三人作伴,混著混著,喜愛的東西也自然相像。”

    項葉不是不善言辭,卻懂得聰明地不再追問。她知道眼前這個人,身上有很多隱秘的傷口,但現在不是一個為他療傷的合適時機。或者,從“很早之前”她明白他們是同一類人開始,她就知道,絕不可能從他身上,真切地了解到他的悲痛。既然如此,不如在花林春光中安靜。

    項葉握他的手緊了緊,忽然和他說“我裙子濕了,頭也暈,黏著走不舒服,你背我出去好不好?”

    簡雲楟回頭看見她嬌花麵容上浮的薄汗,蹲下了身,背起她“怕日頭曬就把頭埋著。”

    項葉閉上眼睛,並不說話。

    花搖,風輕,酒香,陽光溫暖。

    “董棾”問“後來呢?”

    項葉說“他送我出園後,因為擔心他朋友醉在林中,就又返回去了。我和阿舒也就回府了。”

    董棾一拍桌子,直起身叫“那他姓甚名誰,你也沒問?”

    項葉搖搖頭,董棾滿臉驚疑“天哪,你真是瘋了。情愛終究還是迷惑了你聰明的雙眼。”

    項葉笑出了聲,從荷包裏拿出玉佩,遞給董棾,說“不用問。”

    董棾接過來瞧,玉上已經鑲了片金瓣,因著瓣小,倒不落俗,反顯巧思。

    她把玉翻過來一看,正中心一個“楟”字,右下角還有小印似的落款,用徽式字體刻了個“簡”。

    天下分三國,簡國、單國是兩大王朝,一南一北,分庭抗禮。靈國獨安東海之外,占島為國,不問陸上紛爭。

    簡國的通用字體有三種,一是宮廷徽式,專為皇家所用;二是官員米式,公文政令所達;三是民間王式,最是廣泛普遍。三種字體實際差別不大,主要是用筆曲直、字型扁圓之分,但刑罰嚴厲,不得混用。由前朝三大書法家最初書寫編排,後交由朝廷的專門機構刪減、更新文字。

    董棾父親就是朝中一品文官,自然一眼得辨其中奧妙。她神情驟然嚴肅了些“他是簡雲楟?”

    項葉點點頭,接過了她遞回的玉佩。

    董棾又問“另一隻‘木鳥’的主人?”

    項葉說“嗯。”

    畫麵到此,“流月仙尊”叫司命停下,問她“司命,她們在說什麽‘木鳥’?”

    司命先前困倦,便喝了點酒提神,現下臉上已染幾分醉意,頰邊的燈籠火光也大了,她說話的語速慢了下來“等會兒,我給你找,在‘前幾回’。”

    司命走到往複鏡旁,提起酒壺往裏倒了小半,伸手下去攪攪水,說“乖,往前撥‘幾回’。”

    往複鏡波浪蕩起,水花劈啪地向上嘣,不一會兒,出現了新的“畫麵”,看起來,該是項葉的小時候。

    司命朝流月搖搖手,表示可以了。自己用仙法變了個躺椅,一躺下去,翻了個身,就張著嘴巴,呼呼地睡了過去。

    流月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做事總是這般不認真。”又捏訣變了塊毯子,蓋在司命身上,自己抱著兔子往下看。

    項葉“十三歲”的時候,除了跟著“謝林”學琴、念書,也是需要和大家一起上學堂的。

    有一天,夫子正在講畫,講的是前朝山水畫大師“江夏”的一副真跡青山藹藹在遠,雲繞鄉煙暗,河邊草上風不止,枯枝老來勁強。紅葉矮矮逼紙退,墨順幾樹又招搖,近岸小舟,對坐兩人,不知目光流連何處。

    講畫的夫子很愛在課上提問,又愛根據學生的回答作出褒貶的評論,久而久之,學生們發現了夫子作評論時依托的書,便都爭相去買一本。以後再有提問,就變成了,人人都是夫子眼中的“高雅”之人。

    一起上課的同學裏,大多都是官家子弟,朝廷為了公平,要求每個學堂都收幾個家貧之士、商賈子女,給大家接受同等教育的機會。

    夫子用的書不算貴,加上不同學堂的教書招式大同小異,街邊的小販瞧見了商機,就按著夫子們大多愛用的書印了盜版,擺在攤子上賣,所以幾乎人手一本。項葉跟著天下人公認最好的夫子之一“謝林”讀書,自然是不用買的,可在這個學堂裏,除了她,還有一個人也沒有書,不是因為不屑,而是因為買不起。平常時候,夫子最愛點的是那些“有書的人”,偶爾實在煩了,才會輪到她和“郯石”。

    今天不巧,恰恰到了“郯石”。

    夫子問他“郯石,你說說看,這幅畫講的什麽?”

    項葉知道,對家貧的郯石來說,他可能既不了解“江夏”,也不了解山水畫,他沒有一本“被解釋好”的書可以現成照搬,也沒有充足的時間去完整地體味畫意,而他性子又是硬的,和他的名字一樣,所以他注定不會有夫子想要的答案。

    “賞玩山水的人從上遊歸來,倦累的心在晚間人家的炊煙裏找到歸屬,溪邊的風大,人就想著快靠岸停船。用色亮、暗妥帖,筆墨淺、濃得當,良畫。”

    郯石說完,夫子的眉頭就皺緊了,他鼻孔出了聲粗氣,然後轉回身,不看郯石一眼,說“大家謹記,做學問,賞詩畫,不可兒戲。”

    眾書生齊齊應答“夫子教導的是。”

    夫子又說“此畫乃是‘江夏’在前朝十三年間所作,他隻身前往‘萬古山’時,麵對青霜、秋水,心有所感,又見群鴻在薄暮中遠飛,古木在寒江旁不斷生長,此情此景下,他突然有了物我合一的超然之感,於是揮筆作成此畫,一看便有大家風範。”

    項葉卻突然開了口“夫子,項葉有事不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