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華袍卷虱怨湖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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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涼夏,茶渣茶,轉輪轉,亭中亭。
與多年前不同,當日是岩絕第一次約項葉單獨喝茶,今時是項葉第一次約他。
項葉給他續了杯,也不急著開口,隻是專心泡茶。
岩絕也不問,隻安靜地等。
他倆此時太不像父女,倒像是博弈的雙方,都在以靜製動,在等對方先出招。
項葉的耐心向來很好,在磨人這件事上,她比不得謝林,旁人又總比不得她。
岩絕終是嚴肅地開口問她“項葉,你知不知道,你母親臨死前,希望你的一生,是什麽樣子?”
項葉放下茶壺,回他“我想,她希望我能快樂。”
岩絕說“可你首先要活著,安穩地活著。”
項葉笑了,說“我沒打算將性命賭給誰,以後也不會。隻不過,活得久長,不如活得順心。”
岩絕把茶杯重重下她麵前,說“有些事,不像你想的那麽簡單,你現下根本不明白。”
項葉拿帕子溫柔地拭掉濺出的水,端起來輕抿一口,說“簡單與複雜是別人說的話,我隻關心我的想法。”
岩頂長歎一口氣,說“葉葉,換個人作伴,平安舒心地自在一輩子,有什麽不好?”
項葉回“那確實很好。但我擁有的,也很好。”
她又說“我相信你能明白的,不然三十年前,你又何必當天家婿?”
岩絕麵露悲傷,說“你母親隻是認的女兒,尚且如此。他是實打實的皇孫,明日如何,一看便知。”
項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本以為,你不會攔我。我一直記得,你同我講,天下之大,無論我要什麽,隻要我覺得好,我開心,你就開心。今日,這話變了嗎?”
岩絕盯著她回“你下定決心了。”
項葉說“我清楚你的考量。我也知道,我的選擇會給你帶來些什麽。我甚至不敢擔保,能和他一輩子久長。唯有一點,你可放心,我永不會做紅牆裏的金絲雀。若他執意要養,我會遠走高飛。但起碼,在那之前,給我們一個機會,也給我一點時間。”
岩絕問“你可明白,他若進不得紅牆,怕就要顛沛一生,甚至更慘。”
項葉又笑了,牙齒露出一排,說“那有何難,山高水長,天遠海闊,我和他一起走便是了。”
岩絕沉默了一會兒後說“回去吧。”
項葉給他泡完了最後一壺茶,才沉默著離開。
第二天,她收到了來自“華府”的晚宴請帖。沒多想,她就叫阿舒去回話,又讓蕪芮把帖子收好,去準備後日的衣裙。
簡雲楟宮宴當晚一聽見有人當眾向項葉求愛,就急匆匆地撇下皇後先回了宴。後來,自然也遭到了盤問。他態度持得堅決,皇後並未反對,但也沒直言同意。
今日他之所以來赴華家的宴,一是為表謝意,應一回華琤嫟的麵兒,二是他打算找項葉好好談談。他心裏知道,有些東西不得不談,越晚越糟,他不願意等到那般境地,才去把話說清。他明白,心意要靠維係,而不是檢驗。
簡雲楟在華府後院的水橋上,找到了項葉。兩人隔著三五步,笑挑河暮天。
流月看著兩個人對視,沒什麽矛盾,看不見激烈,卻不知道為什麽,感覺被戳到了點。
他難得地開口問司命“你感動嗎?”
司命說“我雖遊戲仙界,日勾百萬命卷。現下居然也有一些。看來,還是沒老得徹底。”
流月微笑,說“你算什麽老?”
司命講“女媧曰,不可說。”
項葉朝他走近一步,問“簡雲楟,你記不記得,木鳥長什麽樣子?”
簡雲楟也走近一步,回“開始呆頭呆腦,後來順眼不少。”
項葉歪著頭笑,說“你讀過《宮牆柳》沒?”
簡雲楟誠實地答“沒有,是誰寫的?”
項葉緩緩地念
“宮牆柳,黃土狗,洞往北邊走。
朝天椒,井底水,辣順南邊湊。
幾人留,幾人走,天涯有花,宮牆問柳。”
簡雲楟笑著不說話。
項葉繼續說“這是個大怪人寫的。”
簡雲楟問“哪個大怪人。”
項葉說“眼前這個。”
簡雲楟說“你哥哥昨早上朝遇著我,跟我講,你被鍾毅念的詩打動了。我不會作詩,隻能回你個‘怪不像’。”
“天涯花,雲中市,市隱起霧山。
大漠月,山澗水,水軟坡土香。
幾人生,幾人死,巫歌焯嶺,天涯有花。”
項葉沒多說,兩步走上前,直接抱住了他。
簡雲楟一愣,隻聽見她講“你現在可別告訴是我,你不是那個意思。我已經當真了。”
簡雲楟回摟住她,一手輕撫她的發,輕柔地說“我怎麽舍得。”
項葉笑得開心,將他抱得更緊。
鶯燕啼鳴。
他拉開項葉,突然有些凶狠地說“以後哪天我可能落魄得連你的琴都護不住,到時候你沒琴彈了,怕不怕?”
項葉忽地難過起來,眼睛差點擠出水,她想說話,但張了幾次口,都講不出一個字。
簡雲楟忙哄她,給她擦淚,說“我記下了,以後我們家琴比米貴,是絕不能少的寶貝,你別掉眼淚。”
項葉眨巴眨巴眼睛,又揉了揉,和他說“我可以不用好琴,不要墜玉,但不能不彈琴。哪天真落到這般淒慘,隻能說是欺人太甚,逼得太過分。到那時候,我們就找個地方躲起來,或者去靈國,不再理會世事了,好不好?”
簡雲楟眼神變柔,語氣還有些戲謔“那若是給你琴彈,不給你好衣服穿,不讓你吃飽飯,終日給你找麻煩,還總威脅你的性命,要不要躲?”
項葉想了一會兒,說“想躲也行,不躲也好。隻要有琴,我的天地就一直都在,別人毀不來。”
簡雲楟再此輕柔地抱住她,用臉輕輕蹭她的頭發,低喃道“你可真傻。”
項葉輕輕回摟他,笑得也傻。
華琤嫟雖是兩日前才給項葉和簡雲楟送的帖子,卻一早就想好了,要請他們來做客。出了“盜畫”那檔子事沒幾天,她就派人打聽好了項葉等人的吃食喜好,今天備的菜裏,就插著好幾道。
她這邊跟王家的旁係聊著天,餘光瞧見簡雲楟回了席,心裏思量著,是時候去找項葉了,便隨意脫了個借口,帶著丫鬟去了後花園。
在京城裏,她家的園子若稱第二,就沒有人敢叫第一。
華國公最是愛水,十幾年前,皇帝把京城外十裏地的小湖賞給了他,他接了賞賜之後,圍牆造園,用七年將這地方重整,造了他的別院。口裏叫著“後花園”,實際別有洞天。
華琤嫟若不是提前派人留意著項葉動向,一時半會兒是絕難在這半周湖山裏找到她的。
等華琤嫟走到南畔,看見了項葉是一個人,便打發丫鬟退到遠處等。
她搖著煙藍的團扇,不急不慢地邁開步。她的頭飾精美,殘剩的夕陽擠光過來,熠熠生輝,黑更黑。京城裏現下最流行的,是長擺蓬袍,但能讓一朵豔花繡得這麽巧奪天工,引蝶爭蜂,又穿得步步添貴的,隻有華琤嫟一個。
她自小就是京城人眼裏最美的姑娘。臉龐不如夢裏仙,身姿搖曳華裙豔。她知書達禮,樂善好施,“佛濟山”上每年的祝禱會,都是她陪著方丈一起主持。她不太愛參加宴會,每次出現,都是端莊有禮,不招不現。在項葉眼中,她一直都像朵開在湖中心的水仙,不媚不妖地濯芳,遠飄飄的,沒花沒葉陪,可人人見了,都說一聲美。
前日宮宴上,她的那句“聽雨又成風”一傳出去,續了當夜多少先生桌上的油燈。
項葉和她並不相熟,當晚華琤嫟出麵幫她解圍,她雖有些吃驚,卻滿懷感激。
現在看見她揮退左右,獨自走過來,項葉也露出了恬善的笑,表示歡迎。
華琤嫟的影子投到湖上,她掛著笑問項葉“可逛餓了?”
項葉說“一說還真有點兒。”
華琤嫟說“這邊晚了風大,席也快開了,可想一同回去?”
項葉說“提前謝謝你為我引路。”
華琤嫟說“何必如此客氣。”
兩人沿著湖畔並肩回走,華琤嫟走裏,項葉走外。交談聲嘻嘻索索,香粉味夋夋紜紜。
湖上撐滿了她的影,鋪開了她的裙。豔麗的花失了色,莊重起來。華漲的袍浸了水,素吞幾分。湖蟲終於等到太陽落山,成堆的集結、輕盈地耍浪,它們也有審美,棲黏在波浪的袍上,它們並不覺得自己破壞了美,隻有人會這麽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