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朝奔酒肆暮盼家(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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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是“理畫”的最後一天,陸探微坐在藏書閣專為他們劈出來的桌前,支著頭冥思苦想,今天是不是該和溫清磑講一句特別的話,若是不講,那告別的時候,應該怎樣對付才好。

    旁邊搭給他的兩個文官埋頭梳理畫卷,他獨自杵著頭發呆。

    寵妃姑姑宮裏頭的太監是個人精,這些日子總來陪著,早看出了陸探微的心思根本不在畫上,而在那守這閣樓的胖姑娘。

    但陸探微是什麽人,太監心裏頭清楚得很。晚報消息給娘娘,上天了也不過罰頓俸祿、挨幾句重話,可要是沒這事兒,或者陸探微根本不打算讓人知道,他先露出去了,得罪了陸探微,那絕不是損點錢財、丟點麵子就過得去的。

    今天是這差事的最後一天,老太監打算再好好瞧瞧形勢,爭取一舉摸清楚陸探微到底是個什麽心思,再做下一步打算。

    太陽西跑的速度遠超人的想象。陸探微中飯都不去用,拖著三個人餓著陪了等,而他自己一直在發呆,別人壯著膽子問一句,他不去,就要隔出一大會兒才敢再說,等又問,他冷著抬個眼睛,吐兩個字,就隻剩太監能出來撕著喉嚨打圓場的份。

    你看夕陽掉下了天,不想動的,還是一動不動。

    溫清磑心裏頭攢了幾叢火,自這陸探微開始“理畫”,一天比一天結束得晚,拖累著她每天鎖門,也是越來越晚,好幾回,她都差點趕不上出宮的時間。終於熬到最後一天,她難能地也覺得輕鬆起來,整個人周圍的氣都歡快不少。

    陸探微雖依然磨得很,但今夜明顯早了很多。

    出來的時候,陸探微剛從拐角摸出頭,就和溫清磑撞了眼睛。

    他的眼睛其實蠻澈的,溫清磑想。

    看見她眼裏頭有幾盞燈,幾架書,有一個我,原來這樣好,陸探微想。

    兩人視線焦灼著。溫清磑站在原地,自然沒事,陸探微人還沒全轉過來,直盯盯地隻看姑娘,路也不望,一鞋踢到架子腳,整個人滑稽地拐折下去,要不是後兩個官員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怕直接要摔個狗撲。

    陸探微束發的帽子撇歪了,斜橫著壓掉半張臉,他臉生的小,帽子一耷拉,露出來的眼睛根本瞧不清路,又崴了一腳,整個人扭成了麻結。

    溫清磑一直盯著他,瞧他這滑稽樣,沒忍住笑了出來。

    等陸探微扶穩帽子站好,幸足夠有運,還捕捉到了溫清磑即將逝去的最後一微笑意。

    他站得筆直,背著手,露齒笑得傻兮兮。

    溫清磑笑過了,再看他,又是一張冷意。

    陸探微卻像沒感覺到似的,依然笑得癡。

    陸探微像是根本看不見這兒的旁人,直直地大邁兩步上前,舔了舔紋幹的嘴唇,聲音剛開始有點太輕,自個兒一聽見,立馬加重聲,又啞起來“溫清磑,你吃飯了嗎?”

    這聲音大小變得太快,第一個溫字太輕,從第二個字才開始重起來,所以除了溫清磑,別人聽見的,都是他直呼人家的名字“清磑。”

    溫清磑眉峰微聚,說“吃了。”

    陸探微笑得柔,眼睛又是一條縫,說“那便好,不知不覺天也晚了,我都覺著餓了。”

    他又說“秋老虎不會再有了,我看你午憩的小被太薄,還是該多塞些棉花。”

    溫清磑背起了手,左手食指摳右手手心,並不回話。

    陸探微又匆忙折回去,從兩個文官手裏,把理好的畫集接過來,放到了溫清磑身前的桌子上,和她講“這是我剛理好的畫集,你若是空下來,有興趣,可以翻翻看,看完來找我講講,無論什麽,我很是想聽。”

    他此時才覺得不好意思,又垂頭笑笑,沒看見溫清磑的表情。

    溫清磑呼氣聲略粗了兩下,開口“夜已深,諸位先走吧。”

    陸探微敏銳何曾淡過半分,他又笑了,笑得無奈,不再看她,準備離開。

    快到門口了,倆門將憨憨的腦袋已近在咫尺,陸探微忽地停了,跟著他的三個人沒辦法,又停。

    他回過身,跨一步越開這三個人,視線毫不阻擋地看著溫清磑的背影,朝她啞著嗓子大聲“溫清磑,我真的很欣賞你,我講不清為什麽,也不管你怎麽看我。”

    說完,他大邁步出了門,沒再等一下。一出門,狂地一甩衣服,跑了。

    剩下的三個人給他嚇了一跳,老太監最先反應過來,忙喊著名字跟上去追,兩個文官也小跑起來,一邊抱怨,一邊認命。

    門口的兩大憨在四人跑遠後自顧自地聊天

    “老大,那畫家想說什麽?”

    “傻子,他一看就不懷好意。”

    “為啥,感覺他蠻笨的。”

    “他定是想仗勢欺人,欺負溫姐姐。”

    老二的長槍一震,聲音大起來“那不行,他若是敢,我便打得他滿地找牙。”

    老大讚同地點點頭,二人又擊個拳,嘿嘿地笑起來。

    溫清磑站在門內,閉目緩息,一言不發,她看著旁邊的那本畫集,完全不想打開。

    她看見了,也看得清楚,驚喜和麻煩都張牙舞爪的,藏在皮後朝她叫囂。

    老太監伺候陸探微舒服地用了飯,又把他穩當地送出宮,見著他剛剛狂奔的瘋癲樣,還有後頭明顯丟魂兒的不在乎,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他唯一想不通的是,陸探微到底看上了那胖姑娘哪點,模樣?幹淨?聽話?還是她有什麽別的手段。

    陸探微身份尊貴,才氣絕世,他的未來無論橫看豎看,都不該和這麽一個姑娘攪在一塊。而最讓他糾結的還不止於此,他雖看出來了陸探微的幾分真心,但打心眼裏認為,再怎麽不過是抬個妾的事,甚至連這個名分都沒有。那麽,他有沒有必要,為了這麽個一時舒暢的玩意兒去和寵妃稟報。陸探微現在正在興頭上,貿然地奏上去了,惹了他平白的厭惡,萬萬不值得。可這胖姑娘又不知究竟有幾分手段,若後頭惑著教壞了陸探微,他知情不報,也是不夠死的。

    夜是一樣的,靜而黑,空而曠。下頭的人卻從不一樣,有人點著燈收攤、拉車,有人坐在馬車上想念心愛姑娘的眼睛;有人秉著卷時笑時哭,有人沉著臉盤算權位起伏;有人披著盔甲熬一個時機,有人罵罵咧咧一天吃不到飯;有人洗去疲憊安眠,有人閉上眼睛腦中轟鳴。

    人因什麽而有趣?因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