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弓藤擠瓶水波響(1)
字數:10327 加入書籤
顏申約陸探微講話的這天,天氣也不好,晴朗得太透。風不燥,雲不沉,鳥也脆得讓人難受。一出門,盆盆花就媚主地飄香過來,葉子摸上去,脈絡也是厭煩的暖。果然,錯的東西,無論開始還是結尾,都不會遵循幸福的常規。
顏申是故意穿紅色的。自小到大,別人一見她,就誇她清秀。她家沒敗落的時候,姑嬸們來了,每次都說,她特別適合娶回家做妻子,因為生得就討人放心。
當她看見陸探微給溫清磑畫的畫時,她最氣憤的地方,不是溫清磑長得美,而是她那股沒由來的媚氣,縱然閉著眼睛,穿得再素,卻怎麽也蓋不住。
這久,顏申的覺總是睡不踏實。睡到半夜總愛忽地醒一下,一醒過來,周圍黑乎乎的,就總不得要點燈。一點起燈,又要累得丫鬟們也忙起來陪侍。顏申不想麻煩別人,後幾夜,她自己醒過來了,就不叫人點燈,隻睜著眼睛,呆呆地盯著屋頂。
她不是沒想過,自己和陸探微會有類似的這一天。但她確實沒有想好,如果告別,兩個人要說什麽話才好呢。說得苦情,其實遠不至於。說得歡喜,好像又顯得沒心肝。她一夜夜地睜著眼睛想,一夜夜地推翻。
有時候,她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麽,還要顧忌這許多,明明,不該是她錯了。
“愛情,一來,一去,驟活,驟熄。虛幻將其,如巫山,入大荒經淵幾。看,看不分俊;思,思亂頭巡。情為何爾雨?”金謝的詩,真是應景。
陸探微見到顏申的時候,她穿著一襲火的裙子,滿階散焰地孩子坐,全身淨是別扭。
陸探微輕笑著走過去,和她說:“顏申,地上不涼嗎?”
顏申看著他的臉,隻覺得他殘忍,可她也裂開嘴笑著回:“不啊,天氣太熱了。”
陸探微也坐到台階上,和她隔開一點,他說:“你用早飯了嗎?”
顏申“嗯”了一聲,回:“你呢。”
陸探微說:“吃過了。”
兩人陷入短暫的沉默,庭中隻有風在說話。
顏申突然爆發出一種對陸探微的強烈恨意,這種情緒來得莫名又迅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恨的是什麽,卻突然恨得緊,連著恨他現在這該死的沉默。
她說話:“陸探微,我們快一點好了。”
陸探微扭頭盯著她,微笑而不說話。
顏申看見他的笑臉,又突然喪敗下來。他的平靜,把她擊垮了,把她準備好的情緒一把抓住,裝進布袋裏,扔了個遠又幹淨。
她死水一般地平靜下來,沒有笑,說:“你有什麽想問我的嗎。”
陸探微說:“你想開的鋪子,錢夠不夠?”
顏申笑了,過一會兒,她說:“不夠,多多益善。”
陸探微從懷裏掏出一塊玉,遞給她。
顏申挑挑眉,接過來裝下。
她說:“我很喜歡出海,可到現在,還從沒坐過海船。上次我們來京城走水路,是我第一次坐船,感覺很好。”
陸探微說:“你吐了很久,怕是不太適應。”
她講:“人若是有心想要什麽東西,不適應,也是能適應的。”
陸探微沒說話。
她又說:“以後想見我,來海上找我。我還沒買好船,不過,等我買好了,你來了,應該是能找到的。”
陸探微說:“好。”
顏申問:“你的露水,為什麽送了項葉。”
陸探微沉默,並沒答話。
顏申看他反應,主動拍拍他肩,說:“不回答,就給銀子。”
陸探微解下錢袋,遞給她。
顏申又問:“你現在知道,什麽是愛情了嗎?”
陸探微說:“也許清楚。”
顏申說:“回答得太模糊,把腰上的佩玉拿來。”
陸探微取下,遞給她。
顏申又問:“我穿紅色美嗎?”
陸探微認真地看她,之後說:“很好看。”
顏申知道,他在騙人。她說:“那你會為我作畫嗎?”
陸探微說:“不會。”
顏申問:“我不是人嗎?”
陸探微說:“我也不是。”
顏申又說:“我其實不恨你。相反,我很感謝你。”
陸探微笑得勉強。
顏申說:“以後作畫,多點幾盞燈。眼睛若是壞了,再天才,也沒幾年好光景。”
陸探微說好。
陸探微又說:“顏申,一直,膽子大下去。我在京城,若有人欺你,傳信給我。”
顏申站起來,背對著他,說:“陸探微,別跟來了。我要騎馬去了。”
陸探微依然坐著,說:“那場景,一定很好看。”
顏申笑著走了,地上一滴水也沒有,她的袖子一次也沒抬起來過。
夜間,她住的客棧房間門突然被敲響。她迷糊地睜眼,想起了什麽,立馬衝過去把門打開。
她看見,是小翠。
她眼裏的火熄下來,帶著驚奇問:“你怎麽在這?”
小翠趕得發髻衣裳都亂,妝也被汗抹得黑,但她笑起來的牙很白,她張口就是一句:“江湖風雨再飄搖,也就三五年。”
顏申驚得,莫名掉下淚來。
陸探微在顏申出門後,看著她順直的宮道,一直走到沒影。她走後很久,他也沒起來,隻是坐著看。
像他這樣的人,腦子裏是有隻無形的筆的,隻是不知,如今這光景,會被他上怎樣的色。
顏申愣站著掉了會兒眼淚,才把小翠帶進屋。
沒等她說話,小翠就先問:“顏姑娘,你最後為什麽選了聽貴妃的話?”
顏申又是一愣,她們本不該是能說體己話的關係,但此時此景,卻成了最合適的倒吐瓶。
顏申說:“因為,我愛他。至少,今天還愛。”
小翠說:“那以後,能不愛了嗎?”
顏申說:“你知道今天,我和他說了些什麽嗎。”
小翠搖搖頭,顏申給她倒水喝。
等她順過氣來,顏申側著目回憶道:“我和他說了,我愛他。”
她的眼淚又含上,聲音慢下來:“可是他說,他不愛我。”
小翠握住她的手,顏申輕輕地笑著落淚,繼續講:“我很久以前就喜歡他。從見他第一眼,就想留在他身邊。人人都說他非凡人,我也這麽想,凡人的手,哪有如他一般的呢。我不想怪他,雖然我恨他。但我不願意,他也恨我。我至今都希望,在他眼裏,我是單純也討人喜愛的,是明事理也清秀可人的,是……”她哽咽了。
小翠也含著淚,把帕子遞給她。
她抹抹淚,又繼續說:“剛剛你敲門,我甚至還在想,是不是他後悔了。我真傻吧。”
小翠搖搖頭。
顏申又說:“陸探微好像一隻鳥,路邊看見了受傷的貓,就把它銜回樹窩,貓住不慣樹,於是天天隻待在窩裏,可縱然如此,也是留不住鳥的,因為鳥還有天空。”
小翠不太懂,卻聽得很認真。
顏申繼續說:“我可是隻心機貓,我不願意鳥飛得自由自在,縱然它要飛,我也要它的一片羽毛染上我的顏色。我壞嗎,小翠?”
小翠肯定地搖頭,說:“顏小姐,你是太單純了。”
顏申又問:“你為什麽來?”
小翠說:“服侍你的日子,是我過過最喜歡的日子。我知道你想出海,如果你不嫌棄,就帶上我吧。我知道錢幣怎麽換更劃算,學東西也快,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顏申問:“你喜歡我什麽?”
小翠擦擦她的淚,說:“最喜歡你,像個別扭的孩子。”
天上的小兔子哭得帕子丟了一地,流月這廂又不停地為它變出來,給它擦眼睛。
小兔子眼睛比往常更紅,它問司命:“你為何寫這本子,把顏姐姐寫得這般慘,那陸探微又憑何能繼續逍遙快活?”
司命眼睛也紅,她蹲下來,平視著兔子,說:“愛情裏麵,不講公平的。”
兔子說:“你騙人。你為何一直為那陸探微說話,他們說他不是凡人,我倒想看看,他是哪路神仙變下去的,做事這般不要臉。”
流月輕輕拍兔子的頭,以示警戒,卻被兔子反咬一口,手上都留下齒印。
流月歎氣,司命又說:“兔子,你知道什麽是好和壞嗎?”
兔子“哼”一生,扭過頭去。
司命說:“顏申現在很繽紛,比初見她的時候,繽紛很多,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