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山長水遠樂中仙(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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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發不想搭理那個女人,她朝東發走過來,東發轉身就往反方向走。
恰好撞上了迎麵而來的弟弟。
弟弟說:“你慌慌慌張張地跑個什麽,難道有鬼在追?”
東發拽他的袖子,回:“這次真的有了!我不想理她,你帶我出去,好不好?”
弟弟往她身後瞟了一眼,也沒多問,隻無比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他把她帶到了後花園的秋千邊。
秋千下麵是一小片的花園,弟弟給她介紹,說花園裏種的是月季。現下赤橘色的花開得正順,苞苞吐情。
東發自小和麥田作伴,原以為金黃色已經是世上最美的顏色了,現下見到清白下的吐光月季,又覺得這種美是那麽的新奇和唾手可得。
弟弟讓她坐上去,自己推她玩。小東發看著花田,眼裏不自覺流露出渴望。
弟弟看見她的表情,隻身去給她撇了一朵回來。
弟弟把花遞給東發,東發先卻不接,她責備地開口。語氣裏攜帶哀痛:“你為什麽要把它摘下來?”
弟弟感到莫名其妙,回:“你一直盯著看,難道不想要?”
東發已有些生氣:“再喜歡,看看就好了,何必非得摘下來。和那些野花一樣,你今日采了,不到明兒個清早,它們就要萎了。”
弟弟聳聳肩,見她不要,轉手就要把采下來的花扔回花田。東發又急切地叫住他:“你又要做什麽?”
弟弟說:“你不要,我扔了便是。”
東發說:“拿給我。”
她拿到花,小心地摸了花的綠葉,又湊上去聞花的香味,然後笑得一派天真。
弟弟看她,此刻也終於脫掉頑童的氣派,笑得溫柔。他在心底暗罵東發,明明喜歡得不行,表麵上偏要裝得厭惡。小蘿卜頭!
他主動上去,想給東發推秋千。
東發有些怕他,直推辭躲開,卻被他按住雙肩,止在了秋千椅上。
蕩起來的時候,一切都在空氣裏歡快地流動,一切都歸給跳動的安靜統轄,她什麽都忘了。回不了家的恐慌,對弟弟的厭惡和害怕,喜歡身上的脂粉香而掛念不能長期擁有,想吃席上的那些玉盤,又感到很困,現在就想睡覺……蕩起來的時候,仿佛就是天空中展翼的鳥,雖然遵循著固有的擺動軌跡,卻依然那麽自由,無憂無慮。隻想一直蕩,一直蕩下去……
弟弟推她忽然推得用力,秋千一下蕩出好高好遠去,東發被嚇到了,尖叫出聲。
弟弟笑得開懷,推她更壞,東發回頭罵他:“壞蘿卜頭!”
弟弟回:“臭蘿卜丁!”
他推她的力氣越來越大。東發尖著嗓子叫,邊叫邊罵他。
等飛在空中久了,心眼一上一下地習慣了,東發又開始大笑,笑聲如田間報早的麻雀,麻雀怕人,人一來,跳著就要飛到樹上,不敢多吱一聲。人一走,便夥同著家人們開喉放聲,打脆天上一早的白茫茫,直飄進過路人的耳朵。
她還是很討厭弟弟,可現在把討厭忘了,因為一切是那麽快樂,那種輕飄飄的、脫離了大地的感覺不管不顧地衝進她心裏,她講不清楚,表達不好,朦朦朧朧的卻隻想繼續。
又玩了一會兒,弟弟忽地把秋千拉停了。
他走到東發麵前,弓下半身腰來,衝她很凶地講:“以後想蕩秋千,就離我哥遠點。”
東發雙手緊捏秋千繩,嚇得往後縮。但緊閉嘴巴,像在表達不認同。
弟弟又朝她臉逼近,看她嚇得閉了眼睛,裂開嘴角笑得無聲,又捏起拳頭來敲了下她的腦門,東發被敲得微微一晃。
她心裏更討厭他了。
回到席上,東發乖乖坐著吃東西,才一小會兒,就有個小姐姐跑到她身邊來,說是大哥吩咐她,來帶東發去和大家打招呼。
東發問:“我能不去嗎?”
小姐姐說:“最好去打個招呼,懂禮儀的小姐們沒一個會獨來獨往的,誰也不顧。”
東發垂下頭,捏緊裙擺,此刻很想回家。但想到自己答應了大哥,這又是她第一次參加酒席,不願意給爹娘惹上麻煩,於是硬撐起笑來,跟著小姐姐去拜見。
東發很笨,人家問,她便答。人家知道她身份了,故意編話嘲笑她,她看見別人笑了,以為大家開心,也就跟著笑。
有人不相信她是東發,直接地發難:“東家那頭沒力的老驢怎麽可能生出你這麽個水靈的姑娘。”
東發生氣,卻結結巴巴,講不好話。
剛剛的小姐姐忙出來打圓場,也不是真的在保護她、替她反擊,隻是怕聲響搞大了,待會鬧起來,把大少爺他們引過來,就要責怪自己辦事不力。
小姐姐拉著東發,不斷地去和那些年紀大的村婦們打招呼。村婦們坐的分散,她順著認過去,同一個問題、相似的嘲笑,隱藏在那些人眼底的嫉妒和不屑,在不同的人身上,衝她一次次重演。她那刻忽地明白了娘親的感受,被一群人指著罵,而不知道如何反駁,如何辯解,娘親多麽委屈啊!
東發一點兒也不喜歡酒席了,在她親身參與了之後,她是那麽感謝爹娘以前做的決定,她理解了他們全部的良苦用心。
她殘酷地認清了,以前她所盼望的那些“孩子堆、做遊戲,吃飯聽戲”,通通是假的。真正的酒席上除了醜陋,就是醜陋!除了疲憊,就隻剩下逼得人想瘋狂逃跑的壓力。
她還那麽小,卻在這裏,第一次感受到了恨意,對那堆明明在一柱香以前,她還根本不認識的老村婦們的恨意。
小姐姐把她帶回去吃飯,再看著這些美食,東發卻喪失了食欲。
她呆呆地坐著,沒有人來陪,哥哥和弟弟都在屏風的另一邊忙著。
但那些村婦們並不放過她,依舊和指著她娘數落一樣的,指著她,竊竊私語。
她坐餓了,就又開始動筷子。
她不知道怎麽反抗那些沉默的,卻足以殺人的目光。她周邊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她想狂叫,卻深知倘若如此,又要引來多少責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