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走馬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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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人兒憂,少年遊,父母愁。
宋琦含著淚強撐起精神,給言暮收拾行囊,收著收著,那手便驀然停了下來,轉頭對著徐嬤嬤說:“徐嬤嬤,把霖兒以前的衣裳翻出來!”
“夫人?”徐嬤嬤不解。
“快!”宋琦沒有時間解釋那麽多了,站在一旁的言暮看在眼內,盡然是明白,行走在外,男子的身份總比女子安全,這也是她能從江南熬過來盛京的緣由。
宋琦心痛地看著言暮,嘴中盡是抱歉的話:“暮暮,又要委屈你,女嬌娘扮成男兒郎了。”
“娘親!”言暮雙手握拳,話中哽咽:“女兒的宋氏將門後人,是莊家翰林之女,絕不是怕風怯雨,嬌生慣養的人!娘親不必介懷,莊家養我育我,爹娘愛我護我,已是最大的恩賜,何來的委屈!”
言暮深知,現在最難過的一定就是娘親,與她相濡以沫的爹爹被恒帝喚進宮,九死一生,非血親卻更勝血親的女兒,不得不趕在這混亂的時候逃出盛京。整個莊府,如今隻能留她一個女子獨撐,本就是愛別離苦之刻,卻還在擔心孩兒受委屈,言暮看著心痛,心碎。
“好孩子!”宋琦聞言,那強忍的淚水終是忍不住,一點一滴地掉落,隻見她一把抱著言暮,在她耳邊輕輕說道:“在外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好!”溫熱的淚水滴落在言暮小小的肩膀上,她以為,自己經曆了這麽多,已經可以承受離別之痛,但終是抵不住娘親的淚。眼眸逐漸氤氳,那淚水如決堤般,自她的眼中洶湧而下。
北郭先生騎馬而來,宋琦本想喚輛馬車送她們,但被北郭先生拒絕了,她們要以最快的速度離開盛京,至少要比恒帝的三萬下喪鍾快!
徐嬤嬤已經打包好了衣裳,言暮打開書桌上放著的紅木匣子,裏麵放著四樣東西,一是普南寺慎行小沙彌,臨行時偷摸給她的艾草藥膏,二是跟著她和死去的小楓,度過船上數十日的染血長釘,三是一張被重新粘起來,幫了她也諷刺了她的告誡信,四是英王托文姨悄悄捎給自己,怎樣都用不完的百花膏。
一是絕望時的善意,二是痛苦裏的堅持,三是自滿中的鞭策,四是努力後的賞識。
隻是短短的時間,她遇見了太多動人的事,遇見了太多溫柔的人。言暮眼圈發紅,默默地將這四樣東西,放進了行囊中。
背起行囊,言暮和北郭先生在宋琦等人的相送下行到了莊府大門。離別時刻,她抬頭深深地看著頭頂“莊府”那二字,一年前站在門前的場景又再次浮現。
不知天機山上的哥哥,知道自己拜師北郭先生,離開盛京,會有怎樣的反應呢?言暮不禁一笑,明年的八月十五,捎一封信跟他說吧!
眾人站在莊府大門,雪靜雪趣已哭成了大花臉,宋琦打起精神,對著北郭先生說:“師父,暮暮就拜托你了!”
北郭先生看著自己當年最不成器的徒弟,如今倒是兒女雙全,舉案齊眉,比誰都美滿,不禁一笑:
“放心!這孩子是名揚天下的好料!”
聽了北郭先生的話,宋琦有了些許喜意,但看著言暮那巴掌大的小臉蛋,心中又一陣酸澀。
馬兒已經牽到了,也是時候啟程了。個頭小小的言暮,最後一次看著宋琦,心中百感交集,忽然撲通一聲,跪在她的跟前,對著莊府的牌匾,對著宋琦,叩了三個響頭!
“待女兒弓裘望襲,學成歸來,必然菽水承歡,盡孝爹娘!”
宋琦看著言暮,心中油然生起一股驕傲,她扶起孩子欣慰地說道:“莊府永遠是你的家,有我在,有你爹在,莊府絕不會倒下!爹娘,等你……”
——
皇上病危,滿朝文武百官,全數跪在大殿外,等候著風雲詭變,細數著花落誰家。
“太荒唐了!父皇為何會喚莊昊入宮?”應暉身穿一件赭色青蟒紋錦袍,有些焦急地在內殿中左右躊躇。
內殿無其他外人,獨有太子應暉和英王應昀,蕭王應晗長居於嶺南封地,怕是趕不回來了。
“王兄!”應昀坐在木工精致的輪椅上,伸出一手,攔著準備闖進恒帝寢宮的應暉,語氣平淡地說道:“既然父皇召了莊昊進去,我們就老老實實在這裏等吧!君臣之道,你稍等多片刻就可不必守了!”難道這都等不了嗎?
應暉看著坐在輪椅上的皇弟,內心不由得冷冷一笑,確實,他們五兄弟,一個應昭早夭,一個應明暴斃,一個應昀殘疾,一個應晗遠離,已經無人會跟他應暉爭了。
可是!一想到那被老爺子送上天機山的應晏陽,就好似有根刺一直礙著他的眼,那老不死一向喜愛他的皇太孫,召那莊昊麵聖,臨終托孤,亦不是不能。況且羽林禁軍從來都不是他的人,一紙遺召,一朝顛覆,這叫他應暉如何不著急!
應昀冷淡地瞥了一眼應暉,心中不屑,假如他要這皇位,早十五年就與應明一爭了,那容得這急躁的馬猴。
應暉繼位,大恒的明日,將是如何?亦不知他遠在天機山上的孩兒,他的明日,又將是如何?
琉璃瓦,重簷頂,朱漆門,同台基,困住了多少位風流人物。不知那莊昊,今日是困住了,還是走出了……
梅大統領身穿著赤黑的盔甲,站於寢宮門前,腰板挺著直直的,好似一把絕不肯易主的寶劍!羽林禁軍重重圍著整個寢宮,密不透風,不留一絲偷聽皇家秘密的機會。
“咳咳咳!”一陣虛弱的咳嗽聲在恒帝的寢宮內響起,肖公公神情悲戚,低頭俯首,連忙抽出帕子,擦拭著恒帝嘴邊的血。
莊昊跪在恒帝床前,六尺寬的沉香木闊床邊,被那明黃的被褥遮蓋,躺在床上的是曾經叱吒天下的男子,是曾經劍指皇位的真龍。
莊昊神色凝重,看著肖公公手上那塊被鮮紅染上的白帕子,心裏一揪一揪的,巨大的壓抑感讓他無法呼吸。
“皇上……”莊昊失神間,竟輕輕地喚起了他。
應軒佑聞聲,將那雙混濁的眼睛,努力地睜大一分,嘴間氣若遊絲,卻硬是抬了抬手,讓莊昊走近過來。
莊昊愣愣地走近到恒帝身邊,恒帝示意他坐在床邊,靠近自己。這個時候,他這個禦用閑人也不糾結什麽禮儀了,隻得一把坐在恒帝跟前。
隻見恒帝從枕頭下掏出一個泛著金光的令牌,上麵赫然刻著“免死”二字。恒帝虛弱的手上泛著青筋,幽幽地遞過給莊昊,嘴邊反常地帶著一絲笑意說道:“收好!”
莊昊頓時百感交集,看著這世間僅有的一枚令牌,腦中全然是平日站在恒帝身邊,給他吟誦詩詞的場景,現在細細想起,恒帝早年嚴以待人,倒是一見到他就笑意常開。
這,叫他如何不心生酸澀!
“皇上,臣哪裏有資格……”莊昊顫顫巍巍,他何德何能啊!
恒帝盯著莊昊那雙清風朗月的眸子,不禁又笑了一笑。鬢間已然花白的肖公公,擦拭著眼中淚水,跟莊昊說道:“莊大人,接下吧,可能這世間就隻有你有這資格了。”
莊昊眼含疑惑地看著恒帝,隻見他示意了一下肖公公,下一刻,兩份卷軸便遞到了莊昊的麵前,看著那明黃鑲龍的卷軸,莊昊突然呼吸急促,似有這千斤的重擔,又似是顛覆這個世道的洪潮,直直地壓向他。
這!是遺詔啊!
恒帝眼中依舊含笑,或許是知道自己撐不下了,反而就更加釋懷了,隻聽到他努力的談吐著:“兩份,你來選!”
莊昊緊張得呼吸困難,硬是撐起精神,拿起那兩卷細細的讀了起來。第一卷,如世人所想那般,父業子承,名正言順。
第二卷,竟是顛了一個應氏,顛了這個朝廷,顛了整個大恒!
他終於知道,為何皇上要給他這塊免死金牌了!
“皇上!”莊昊吞了吞口水,抹掉額間的汗,眼神灼灼,對著恒帝說道:“無論微臣選哪個,你都不悔?”
恒帝眯著那已經難以睜開的眼,撐著最後一絲力氣,給了莊昊一個比天更大的肯定:
“不悔!”
那躺在床上的真龍天子,慢慢地,帶著一絲笑意,閉上了雙眼。
肖公公再也控製不住眼中的淚,一瞬間奔湧而出。莊昊定定地看著恒帝嘴間的那一抹笑,良久,終是重重地長籲了一口氣。
隻見莊昊伸手探向第二個卷軸,將那中間寫著字蓋著章的部分,猛地撕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包好,藏進了懷中!
隨即拿起了第一個卷軸,轉頭對著肖公公說道:“肖公公,我選好了!”
壓抑著哭泣聲的肖公公,對著莊昊點了點頭,無論結果如何,他都是恒帝的奴仆,他要誓死捍衛他唯一的主子,最後的選擇!
“皇上駕崩!”
隨著肖公公用盡全身力量的一喊,門外的梅大統領心中一揪,長長歎了一口氣,丹田聚力,大聲對著這滿朝文武,對著這大恒喊了一聲:“皇上駕崩!”
內殿裏的太子應暉一聽,眉頭一緊,立馬衝出內殿。英王深深地閉上眼睛,遮住了眼中的那份悲痛,心亂如麻,懶理那爭名逐利的應暉。
待應暉走出內殿,但見莊昊和肖公公已經走上了大殿門外,那個他曾經輕蔑的莊昊,手中拿著的正是遺詔!
隻見莊昊舉著免死金牌,在場的文武百官全部跪地,應暉臉上百感交集,終是沉住氣,跪了下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應時局,廢昏君,臣將士以為社稷墮廢,朕僉曰天命不可以不答,四海不可以無主,率土式望,在朕一人,故立大恒……”
“太子應暉,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自惟涼德,尚賴親賢,共圖新治。布告中外,鹹使聞知!”
應暉強忍著臉上的笑意,伸出了雙手,說道:“兒臣領旨!”
下一刻,肖公公含著笑,以頭搶地,硬是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斷了氣!
大恒三十七年九月十六,恒帝駕崩,即日,其太子應暉繼位。
天機山上,涼亭一間,手執白子的應晏陽遙望蒼茫天地,眼前的棋盤逐漸清明,不知是走過了心中的魔障,還是明白了真正的追求,終是把白子落下,破死局,悟生息!
——
禦馬行前,年幼的言暮心中盡是不舍,胯下的馬亦不得不一步三回頭。
北郭先生見狀,驅韁一把越過言暮,行在她的跟前,讓失神的她一下子驚覺起來。
言暮睜著杏眼,愣愣地看著北郭先生,隻見對方眼神中盡是雲淡風輕,深深地呼吸了郊外青山綠翠之息,對著她說道:
“小徒兒,跟著你師父我走南闖北,一定要記住一句話!”
言暮笑了笑,臉上的陰霾因師父的瀟灑而逐漸消退:“請師父賜教!”
隻見北郭先生定定地看著她,似是認真,又似是不羈:
“這句話便是,青山水長流,往事不回頭!記住了嗎?”
北郭先生的話,好似一道春風般,徐徐地吹進言暮的內心,將她的百般回念,萬般愁思全部吹散。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一切的眷戀,一切的不舍,都已是昨日,人活著就是為了今日,為了明日:
“青山水長流,往事不回頭!”
萬裏千山,她從江南潛滋暗長,於盛京破繭成蝶。今日拜師北郭,而後走馬四方,仗劍天涯,長風破浪,名揚天下!
——
(卷一:入世篇-完)。
下一卷:易水河畔易水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