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白麵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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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看景景盡收,有心看路路無前。
言暮策馬趕路,從幽州到淮南北行了足足十日,她細細觀察,這一路過來,乞討的人越來越多,個個麵黃肌瘦,衣衫襤褸。
這不禁讓她想起了當年被滅門後,逃到的那個破廟,裏麵的孩子也是這般擔饑受凍。
她雖曾是其中的一個,亦想去幫一把沿路的饑民,但禁不住個個都牽衣頓足,攔道哭餓,她哪裏救得了那麽多人。況且師父托付的二百兩還在她的包袱裏,若真的走走停停,真不知道何時能趕到。
黑風已經跑了好些路,喘著的氣息越來越急促,言暮知道它是真的累了,便連忙趕到前麵還開著的茶肆,討些水喂馬。
她剛剛把馬牽到茶肆旁,便看見店家在趕著幾個過來乞討的饑民。
“去去去!別來我這兒!”隻見店家手中拿著一根擀麵棍,作勢要打人,一些膽小的饑民被他一嚇便連忙跑了,但仍有一些膽大的,偷偷跑向那些吃茶的過客旁邊討糧。
“大爺!大爺!我的孩子已經好幾日沒吃過東西了,求求你給口糧吧!”一個婦人拉著一位客人的衣袖,苦苦哀求道。
言暮聞聲,喂馬的手頓了頓,轉過頭看向那位婦人,隻見她披頭散發,身後背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旁邊還牽著四個不過五六歲的小童,見者可憐,連一直忍著善心的自己,都想出手幫他們了。
但是下一刻,被討糧的那位客人已經喚道:“店家,來幾個饅頭吧!”
言暮挑了挑眉,看著那善人身邊的書篋,猜測他應是個趕考書生,便打算轉過頭繼續喂馬。
就在轉頭一瞬間,她的眼底好像瞥見了什麽,眼神瞬間清冽,迅速執起腳邊的一顆小石子,往書生的方向一扔,劃過之勢隻帶著一分的力度。
“哎喲!”婦人身邊的一個小童吃痛地叫了起來,一個錢袋子應聲落地,被轉移視線的書生聞聲立刻轉過頭,目睹了小童偷錢的一幕。
茶肆店家見狀立刻放下手中的饅頭,又舉起擀麵棒罵咧咧地衝過去:“好你一家子的賊,人家大爺好心給你饅頭,還想偷人家的荷包!”
婦人見到店家那被氣得吹歪的胡子,急著眼淚都冒了出來,直直地跪地求饒:“對不起啊大爺!對不起啊大爺!是我該死!不關孩子的事!是我這賤骨頭教的!”
言暮定定地看著那婦人伸出手把幾個孩子拉扯到身後,孩子也不懂,但也知道惹了禍,四把聲音齊齊地小聲哭了起來,那個偷錢的小童,顫顫巍巍地哭道:
“我,我偷錢,也隻是想給我爹治病啊!他都快病死了,誰能救救他啊!”
此情此景,真的讓人百感交集!
饑餓將人逼上梁山,但譴責來時依舊護犢情深,要責備這孩童偷摸做賊?要責備這婦人不懂教兒?還是要責備那高牆上的大人物,根本就不理會老百姓的死活呢?
“那你就偷錯人了!”
突然,一陣爽朗的聲音,從混亂中響起,隻見那書生拾起幹癟的荷包,把裏麵的錢全部倒出來,十幾個銅板在茶肆的木桌上淅瀝作響。
“店家,多少錢?”書生問道。
那店家聞言指著已經出爐的饅頭,尷尬地說:“算上嗎?”
“算上吧!”書生依然保持著輕鬆的語氣,聽得言暮都覺得有趣。
“五文錢。”店家歎了一口氣,將那放在一旁的饅頭端了上來。
書生將桌上的銅板,挑了五個遞給店家,然後一個個地將其餘的銅板收好在錢袋子裏,和饅頭一起遞到那還在留著淚的一家子麵前。
“我隻有這麽多了,拿去吧!”
言暮和店家聽罷,都有些微微訝異,那一家子更是驚喜得哭喊得更大聲,許是一路沒遇到這般善良的人,或是沒遇到這般好騙的人,那婦人直直地磕著頭:
“謝謝大爺!謝謝大爺!”
身後那四個顫顫巍巍的小童,眼中的恐懼漸漸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感恩……
一場戲看罷,言暮喂飽了黑風,也不敢坐到茶肆裏麵,隻得站在外麵啃著店家給的大白饅頭,突然一雙沾著泥土,已經發灰的錦鞋出現在她眼前。
她頓時便停下了咀嚼,抬頭看著來者,隻見眼前的人,一襲蒼藍素衣已沾上些許灰,那張正帶著爽朗笑意的臉,眉清目秀,麵如冠玉,一派瀟灑閑雅,背著他的書篋,儼然是個白麵書生。
“多謝兄台剛才出手相助!”對麵之人聲音清朗,言暮聽在耳中,竟覺得聲中有著幾分莊霖的韻味。
言暮點了點頭,既然他發現了是自己出手,她也不會推卻:“舉手之勞。”
聽著言暮稚嫩的聲音,白麵書生頓時一雙眉高高翹起:“在下姓衛名桓,敢問兄台如何稱呼?”
姓衛的?言暮皺了皺眉頭,隨後又將心中那奇怪的念頭打散,坦蕩地回應:“李拂。”
“李兄!”衛桓依然彎著眼睛,笑看著眼前年紀不大,身材不高的男子,麵紅齒白,一雙秋水般的眸子上,英眉襲人,腰間的一柄長劍,全然不顯突兀。此人,有著孩童的俏,男兒的俊。
這個世道,如此年紀輕輕,便敢縱馬行前,必然是個少年俠客。
“你為何把錢全給那婦人?”言暮忽然想到了剛剛的一幕,終是禁不住好奇問道。
衛桓一聽,便笑眯眯地說道:“兄台別擔心,我的馬上還留有一些盤纏。”
“馬?”言暮挑了挑眉,環顧了四周,整個茶肆隻有黑風一匹馬。
衛桓看到言暮眼中的疑惑,心中突然暗道不好,那笑容便頓時僵在半空,左左右右看了一大圈,都沒看見自己的馬半個影子。
言暮不禁覺得好笑,但又不好落井下石,隻得說道:“我來時這裏沒有馬?”
“哎呀!難不成我剛坐下時,馬兒便被人偷了?!”
衛桓睜大那雙黑不溜秋的眼睛,看著沿途來來往往的難民,熙熙攘攘的聲音此起彼伏,茶肆的店家忙著趕饑民,哪裏有心思幫他看馬,許是自己剛才沒留意,便被賊人偷走了馬。
失策!失策!
言暮看到眼前的白麵書生搔首頓足,全然沒了剛才的瀟灑,便有些看戲地盯著他,師父的二百兩說什麽也不能動的,她身上的盤纏也不多,絕不可能救濟這個糊塗書生。
“我現在,是連回家的盤纏也沒了!”言暮無言地聽著衛桓的話,隻見他抬頭看著朗朗乾坤,神情帶著一絲鬱悶,幽幽地吟詩道:
“離家三百裏,千金全散盡。行行無別語,隻道早還鄉。”
言暮一聽,不由得想起了自家熟悉的莊大人,那架勢跟爹爹一模一樣,便噗呲一聲笑了出來。
衛桓聽到言暮的笑聲,那懊惱的神情頓時便深了一分,思及如今的自己真是叫天不靈叫地不應,能依靠的,唯有這位小兄弟了!
隻見衛桓扭扭捏捏,神情抱歉地對著言暮說道:“不知李兄你能否……”
“不能!”言暮將最後一口饅頭吞下,連看都不看衛桓,直接扔了兩個銅板給店家,順便問路:“店家,請問桃花鎮還有多遠?”
“前麵十裏就是。”店家接過言暮的銅板,幫她在水囊裏裝好茶,遞了過來說道。
“謝了!”言暮接過水囊,不理麵前的白麵書生,抬頭猛地喝了一口。
被拒絕的衛桓,盯著眼前的人抬起的白皙頸脖,好似天鵝那般的修長秀美,許是年紀還小,喉結沒長,竟生出了一絲雌雄莫辨的嬌媚。
“幹嘛?”解了渴的言暮將水囊收緊口,掛在黑風身上。瞥了一眼衛桓,轉過頭去解開了栓著馬兒的繩。
衛桓見她這個陣勢,應該是要啟程了,便連忙著急地說:“李兄!李兄!救命啊!”
“沒錢!”言暮一躍上馬,她可不是出來做善事的,況且這家夥很明顯是因為警惕不夠,才被人盜了馬,也盜了財。
吃點教訓,以後上京趕考才會變得聰明!
突然,言暮感覺腳下一重,低頭一看,發現衛桓這呆書生已經死死地抱著她的右腿。
頓時言暮的眼神就變得凜冽,正想甩開腳下之人,便聽到狗急跳牆的衛桓喊道:“李兄,李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想必你家中也有讀書人,上京趕考三年一次,錯過了便是一生的悔恨,求求你幫幫我吧!”
言暮睜著那雙杏眼,心中的怒火被燃得更勝,這廝剛剛還裝模作樣去施舍他人,現在就死乞白賴要自己來救他,明知趕考對自己重要,那必定要行事小心,哪能像他這般嘻嘻哈哈!
一想到此處,言暮便想拔出劍鞘,將這糊塗書生一把敲暈。
“我不敢要求太多,隻求李兄捎我一程,到了鎮上我便找家裏人接濟!”衛桓見言暮的手都摸到劍邊,連忙換了個說法。
言暮聞言,看著衛桓那一直背著的書篋,忽然想到了莊大人。聽說,爹爹當年也是個寒門子弟,是不是也是這樣子上京赴考的呢?
片刻,她終是心軟了:“上來吧!”
苦苦哀求的衛桓聽到了言暮宛如救星的聲音,立刻順了順氣,咧開嘴笑了。
言暮冷眼看著那家夥笑得跟個皺皮狗似的,剛才的什麽麵如冠玉,貌似潘安,全然消失得一幹二淨。
衛桓伸出長腿,踩著馬鞍一把跳上了馬,背上書篋裏的書嘩啦地響著。待他坐穩,言暮也不問,驅韁策馬,驚得身後的衛桓連忙伸出雙臂,緊緊地摟住身前少年的腰肢。
好瘦!衛桓愣愣地摟著那羸弱的腰肢,沒想到這少俠如此消瘦。
感覺到被人摟住的言暮,此刻既是懊惱又是無奈,心中隱隱覺得,這個衛桓就是個麻煩。
早知道就不幫這家夥了!她深深的歎了一口氣,也不想理會身後的人,任他的大手摟著,隻顧著前行趕路。
衛桓低頭看著身前外冷內熱的小兄弟,不禁慢慢放鬆了下來,細細地端詳著這個叫李拂的人。
被綁著一個馬尾的黝黑發絲隨風吹起,繞到那白皙優雅的脖頸上,白與黑的融合,硬生生地闖進他的心裏,一股異樣的情緒突然冒出,讓他不得不倒吸一口氣,讓這清風吹散掉全部的胡思亂想。
卻一不小心,將對方身上淡淡的氣息盡收鼻中,薄荷的清冽,茉莉的幽冷,檀木的柔軟,揉成一個有趣的李拂。
好香!!
白麵書生不禁深深地又吸了一口,桃李依依香暗度,誰在笑裏輕輕語,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