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臉與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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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食!
    臉是盛飯碗,錢是碗裏飯;
    饑時一坨粥,鈞瓷也能換。
    古時的尊卑貴賤是以“官”為標杆的,九品十八級,層次分明,僭越便是罪過。秀才、舉人是官員的後備力量,當然也是臉大一圈,享受種種特權。比如可以穿一般老百姓不準許穿的直裰長衫,戴方巾,蹬長靴;開私塾教書可以要高薪,應聘衙門臨時工可以優先錄取;可以免除差徭,見到知縣不下跪;可以不像一般人那樣罵人被打屁股,就是犯了刑法也得由縣提舉學事司撤銷秀才資格後方能判決等等。
    田得美有秀才資格,當然要擺秀才譜兒。他戴著髒兮兮的、腦後有兩根尾巴的破方巾,甩著兩隻能盛鬥米的大袖子,邁著方步來到盧府,到大門口便裝作綁鞋帶磨蹭著不走,想等盧興迎接。
    帶他的家丁回頭見他在門口磨蹭,叫了他幾聲,催了他幾遍,他方才邁進門來。
    大門口沒人迎,他以為到客廳門口一定隆重,哪知,帶他的家丁沒把他帶進正院客廳,卻把他帶進了西跨院。他以為盧興要在花廳與他探討茶藝,一路上搜索著誇讚藝術操作和美好環境的行內話,卻不料東穿西拐,卻把他帶到了花園一側的葡萄架下。
    葡萄架下,盧興身著睡袍,正抱著一隻白毛叭兒狗躺在搖椅上,一邊悠閑地晃悠著,一邊接受著一邊一個丫環扇扇子和喂櫻桃的侍奉。
    沒有接待客人應備的茶點、茶具,沒有約人打牌下棋的擺設,甚至連一張閑著的坐位也沒有預設。他隻能呆呆地站著,等待盧興聽到“田秀才來了”後的敬重和熱情。但是,他等了好久,帶他家丁的報說盧興卻好像沒有聽見,仍然仰身在躺椅上,微閉雙目,用手撫摸著懷中的叭兒狗,悠閑地晃悠著。
    田得美是秀才,盧興連童生也不是,按後世的說法就是田得美是碩士研究生,盧興初中還沒畢業;按“上九流”的排位“帝王、聖賢、隱士、童仙、文人、武士、農、工、商”論,他是老五,盧興是老九;按查十八代老親,他是盧興爹的表叔;按鎮上異姓間不成文的規矩,他起碼也算盧興叔、伯一輩;按老幼論,他年近六十,盧興才二十八……不管如何論,盧興如此傲慢,都是違禮違規亂倫。但落地鳳凰不如雞,田得美自知處境,心中惱怒,卻不敢較真,隻能揶揄一聲,自解尷尬“盧少爺!該醒醒了!”
    田得美喊了三遍,並且是一次比一次高聲,盧興這才抬起頭,抱著叭兒狗坐起身,將嘴裏的櫻桃核吐出來,看見假裝沒看見,慢悠悠地問了聲“誰呀,嚇著了我的小寶寶?沒看見它在睡覺嗎?”
    “吾乃後唐明宗元年、陝州府鄉試第八十三名生員田得美!”田得美炫耀性的莊重報道。
    “小乖乖,別怕,別怕,有我呢,他不敢咬你!”盧興安撫罷叭兒狗,把它交給一個丫環,“給它喂點午餐,讓它睡一覺!記住,把魚刺除淨,別卡住了!去吧,乖乖,她待你不好,你向我匯報!”
    盧興安頓好寵物,還是像沒看見田得美似的“剛才誰說話?”
    “乃吾生也!”
    “‘奶’與‘爺’是兩口子,怎麽會生爺?還‘捂’著生?你是誰呀,哪個作坊的?真沒文化!”盧興假迷三道地唧咕著。
    “吾乃後唐明宗元年、陝州府鄉試第八十三名生員田得美!”田得美臉色鐵青地強調道。
    “現在是後漢,你說那多年前的陳穀子爛芝麻有鳥用?”盧興大笑著,粗魯地回道。
    “朝代雖變,資格沒變!”
    “什麽資格,吊毛不值!一百兩銀子我能買倆,你信不信?”
    “讀書人榮譽,豈容爾等褻瀆!”田得美再也控製不住,邊憤怒回擊邊甩袖轉身欲走。
    “慢,我還有事請教!”
    盧興擺擺手,田得美停了步。
    “唉喲喲,你是讀過書的,我忘記了,失敬,失敬!站著幹什麽?坐呀!”
    田得美轉圈看看,並沒有坐處,隻得自我揶揄道“不用,活動活動腰!”
    “噢,治腰疼啊!那就主隨客便了!”盧興戲謔著。
    田得美端著秀才架子“請講!”
    “讀書有什麽用?”
    田得美認為這問題小孩都知道,張嘴就答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
    安居不用蓋高樓,書中自有黃金屋。
    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
    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
    男兒欲遂平生誌,五經勤向窗前讀。”
    “你讀書是多是少?”
    “雖不敢說學富五車,也算得上經綸滿腹!”
    “你的千鍾粟、黃金屋在哪?你的車馬可多如簇,你的老婆可顏如玉?我咋聞著你這衣服一股尿臊味兒,是不是多天沒洗過?我見你孩子穿衣露著屁股,是圖涼快嗎?聽說你老婆天天到菜市揀菜葉子,是真的假的?”
    “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寧固窮以濟意,不委屈而累己;士誌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以道事君,不可則止;朝聞道,夕死可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也!”
    田得美隻能用“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獨立精神來拚命維護自己的臉麵。
    “你確實讀書不少,嘴巴也巧,佩服,佩服!”
    田得美聽得盧興誇他,剛脖梗挺了挺,盧興又開了口“你既是讀書人,懂理多,我問你,殺人可要抵命,欠債可要還錢?”盧興坐起身,奚落地問道。
    道理太簡單,田得美不屑回答,以沉默相抗,表示淩然不可侵犯。
    “你欠福興糧棧米麵錢五兩,濟善藥房銀子三兩,東興酒館酒錢二兩半,老王菜攤菜錢二百文,豆腐坊豆腐錢九十文……總共欠銀十二兩零三十五文,他們討要不來,都轉到了我油坊賬上!田秀才,你是讀書知禮的體麵人,不會欠債不還不要臉吧?”
    田得美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有人要債,聽盧興這麽一說,當即油條泡熱湯,渾身都軟了。
    “本生員一心隻讀聖賢書,不屑於斤斤計較,在市井周旋,雖暫時困難沒有及時結賬,但總有出頭那一天,至時自然償還?”田得美死鴨子嘴硬,想保持秀才的尊嚴。
    “你哪一天出頭?給我定個具體時間!是鐵樹開花還是石頭發芽?都快六十了,土圍脖子了,還沒弄個小舉人,說這話也不嫌寒磣!不要臉就是不要臉,別說得那麽冠冕堂皇!真要臉,馬上清賬!”
    銀子錢硬頭貨,一文一片銅。舌頭再靈巧也攪不出銅汁,字寫得再好也寫不出銀票,田得美除了尷尬就是難堪,嘴張了幾張,沒吐出一個字。
    欲知後事,請看下回歪詩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