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憤怒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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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裏沒有雜草,隻有淩亂的散落在地麵上的植物垃圾。有變得枯黃的葉子,有已經褪色的花瓣。黃昏時候,還能看清它們目前的顏色,但當夜幕降臨,它們也都是一樣漆黑了。
唐淵和貝薇薇陪著唐老爺子在院子的中央,沒有弄個盆生火,也沒有紙錢,隻有一瓶白酒和兩株盆栽。
酒是珍藏了十年以上的陳釀,盆栽是一品桃紅和燕子掌。
喝酒的人都愛吹噓自己家有多少年多少年的陳釀,開口動輒就是十五年,有的甚至會說出三十年以上,好像那酒真的是從爺爺輩傳下來的。其實就是花百來塊在收老酒的商人那裏買來的,有的甚至是自己都不用掏錢,客人把酒當禮物送過來,隨口一提不值錢的玩意,也就十年陳釀而已,往往也就信了。當然,是真的信還是騙自己那就因人而異了。
唐老活了一大把歲數,再撐個幾年就過百了,他自己就是最真的陳釀。而他的人脈層次,能把禮送進他家門的人不多,而往往這些人絕不會把似真似假的酒當做陳釀來糊弄。
唐老家的十年陳釀,那就是真正的陳釀,而他現在卻將酒瓶倒著,任由那些酒水灑在了兩株盆栽的麵前。
貝薇薇縮了縮鼻子,臉上竟有些發熱,仿佛吸入這酒香就能讓她醉了。
“歐陽啊,你送我盆栽,我也沒什麽好回送給你的。我記得你年輕時喜歡喝酒,現在注重養身,肯定是不會經常喝了,那就喝點我這的酒吧。我的酒,算不上好酒,但起碼真。”
唐老是個典型的老軍人,有著堅定的信仰,不搞燒紙錢那一套。擺放兩株歐陽飽食送來的盆栽,再放上一瓶酒,就算是祭拜故人了。
“我年紀大了,想著見你一麵少一麵,本想著等你這次在柳州市的正事忙完,咱們在家裏弄幾個菜好好的喝一頓,卻沒想到你說走就走了。你這一生都在奉獻,卻沒有個善終,我這心裏真不是個滋味啊!”
唐淵伸出手去拿爺爺手中的酒瓶,爺爺卻拽著酒瓶不放。他伸出另一隻手輕輕的撫著爺爺的背,說道:“爺爺,節哀。”
“節什麽哀?”唐老爺子發出他這個年紀很少有的冷笑,癡癡地望著盆栽下的酒水說道:“小的時候,看著被日寇殺死的鄉裏鄉親,我節哀。長大了從軍去,看著身邊一個個犧牲的戰友,我節哀。後來日子好了,我年紀也大了,看著那些活不過我的老家夥們,我節哀。你奶奶走的時候,我也節哀。現在又一個比我先走的後輩,我還是節哀。我要節哀到什麽時候!”
盡管知道歐陽飽食的死會讓爺爺很激動,但爺爺此時的情緒狀況還是超出了唐淵的估計。
唐淵正想說點什麽的時候,唐老爺子忽然反手一甩,小手臂直接砸到了唐淵的胸口,將唐淵撩了個跟頭。
以唐淵的身手和反應,這一下是完全躲得過的,但他對爺爺毫無防備之心。
唐老爺子瞪著唐淵,喝斥道:“人和你在一起!你怎麽就能讓他死了?”
麵對罪犯,貝薇薇也能坦然處之,但此時見老爺子暴怒,頓時心跳加速,連忙過去扶住唐淵的胳膊,勸慰道:“唐爺爺,我知道您很傷心。但當時的情況,誰都無法預料。唐隊他……”
“他什麽?他是個屁!你用不著袒護他,我可以告訴你,他沒能保護好歐陽,不是你們麵對的敵人有多麽厲害,是他自己太弱!如果當時凶手的目標是你,他也保護不了你!”
老爺子怒上心頭,喝斥的聲音竟比平時顯得更加中氣十足。
貝薇薇剛想爭辯,唐淵一把將她攔在身後,在兩株盆栽前跪了下來,低頭道:“爺爺說的對,是我的責任。”
唐老爺子抬起腳,直接踹向唐淵的後背。唐淵沒有用力支撐身體,任由爺爺發泄,額頭頓時在花盆的邊沿碰了一下,擦出血來。
貝薇薇連忙護在唐淵的身後,用懇求的語氣說道:“唐爺爺,您別打了,您也要注意身體啊!”
唐淵說道:“爺爺這一腳踹的好。我知道,您這一腳已經忍了快兩年了。”
唐老爺子抖動著肩膀,厲聲道:“要不是小貝在這裏,這一腳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小貝說的對,老子也要注意自己的身體,打你也是白打!”
“我等這一腳很久了……”唐淵依然跪著,低著頭,背對著爺爺說道:“我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我毀了我自己的家,也毀了爺爺您的希望。”
“你老子和你,都不讓我省心!好不容易有了一個乖巧的遠遠,可以讓我隻顧著她,不再管你們父子倆的死活,可你卻把遠遠給毀了!”
聽到這裏,貝薇薇呆了一下,這才聽明白唐老爺子踹唐淵並不完全是因為歐陽飽食的死,這其中還有唐遠遠的原因。但是她是知道內情的,盡管的的確確是唐淵判斷失誤,但把所有的過錯都算在唐淵身上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她連忙說道:“唐爺爺,唐隊他也痛苦……”
“薇薇你住口。”唐淵語氣平淡但卻帶著寒意說道:“這是我們的家事。”
貝薇薇挺起胸,站在唐淵和唐老爺子中間,認真的說道:“這是你們的家事沒錯,但現在我在你們家裏,而且是你帶我來的,你總不至於當我是透明的吧!”
“你想要爺爺當你不是透明的,那你會吃虧的。他老人家脾氣上來,誰都會被他當孫子來打。”
“你小子還欠抽——”
貝薇薇連忙拉住唐老爺子,伸出手去撫摸老爺子的胸口,為他順氣,說道:“好啦好啦唐爺爺,唐隊也不是小孩了,而且……還算是我的師父呢!你在我麵前這樣打他,這也太……那個了……”
“這有什麽?”唐老爺子瞪了下眼睛,說道:“你們秦局長挨我揍的時候,他媳婦就在旁邊站著呢!”
貝薇薇心裏一跳,這才想明白了唐淵話裏的意思。
這老人家連秦局長都敢打,你還是離他遠點,小心為妙。
從唐淵這句話裏,貝薇薇聽出了帶著一點玩笑的意思,心想雖然這爺孫倆提到了滿是傷痛的舊事,但唐淵的情緒卻控製住了,或許也是因為她在這裏的緣故。
唐老爺子向唐淵走去,貝薇薇立馬緊張的抓住唐老爺子的手。
唐老爺子皺眉看著貝薇薇,說道:“我不打了,別像盯賊一樣盯著我!”
貝薇薇尷尬的鬆開了手。
唐老爺子將酒瓶遞給唐淵,幾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說道:“剩下的都喝了。”
唐淵偏過頭,接過酒瓶,然後將剩下的一半咕嚕嚕的往嘴裏灌了進去。
酒喝幹,他將酒瓶放在盆栽前,然後對著盆栽叩首。
“歐陽伯伯,對不起,我隻要再考慮的周全一些,是可以保護到你的!”
唐老爺子站在唐淵身邊說道:“人啊,總是容易低估對手,高看自己,一旦有了點成績,就覺得自己算無遺策。唐淵,我承認你在同齡人之中算優秀,但你畢竟還年輕,不要把自己搞的那麽老沉。上次和你下棋的時候我就說過你,你的棋風太穩健,一點都不像是年輕人。你少了衝勁,多了計算,但偏偏你的年紀和閱曆還沒有到那個能計算的更全麵的層次。你要繼續這樣下去,不光是害了自己,還會害到更多的人。”
唐淵沉默著,像是在虛心的聽。
“像那晚的情況,王億之死後,你就該讓所有人寸步不離的待在一起。你以為你能掌控,能揣摩到別人的心理,又有刑偵經驗傍身,就能全憑一時的感覺做事了?你糊塗啊!”
唐淵深深的吐出口氣。他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姿態,是因為他很清楚,爺爺說的都是對的。
當看見歐陽飽食倒在血泊裏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我會還歐陽伯伯一個公道。”
“人死不能複生。現在你除了將凶手繩之於法,也的確沒有什麽還能為他再做的了。”
唐老爺子忽然向唐淵伸出手。
唐淵以為爺爺是要扶他,示意他站起來。
他剛抬起膝蓋,老爺子就說道:“沒說讓你起來!”
“哦……”
“給我支煙。”唐老爺子的手擺了擺手,說道:“我知道你有,你滿腦子的煩心事,哪能把煙完全戒掉。”
唐淵果然從衣兜裏掏出一包已經拆過的煙,給爺爺點上了一支。
一旁的貝薇薇已是驚呆了。她在腦海裏思考著能形容眼前這對爺孫的詞語,但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前一秒還大發雷霆一副宛如清理門戶的場麵,下一秒似乎就握手言和了。但貝薇薇的心情卻很激動,她覺得今晚來的值。
一直以來,唐淵都是那種堅不可摧的形象,似乎沒有任何人能夠讓他狼狽或者難堪。但現在她親眼看見了,老爺子發起怒來,唐淵就像一隻溫馴的貓。
想到這些,貝薇薇忽然覺得心情好了起來。
唐老爺子吸煙的動作很熟練,卻又很樸實,沒有太多花哨的吞雲吐霧,隻是實實在在的吸著、吐著。
他問道:“能確定凶手是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