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菁雲與紫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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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耳兔族菁華大婚,宴請七十二族,樟峽灣九尾狐族也在受邀的賓客之中。大婚的流水宴大擺了百來桌,熱鬧非凡。
菁雲敬了一輪酒,便下了席,無所事事,隻是忽然不大喜歡這般鬧騰,昔日周璿花叢精於逢場作戲的他,今日,倒顯得格格不入了。
走到一旁的樹下,踢了踢地上地石子,他轉身:“你認識我?”
他身後的小姑娘局促不安地站著。
菁雲瞧了瞧地上的影子,又看了看那女子:“不認識我為何一直跟著我,而且,”他頓了頓,漫不經心的語調,“從剛才起,你就一直在看我。”
被戳破了心思的小姑娘越發窘迫,通紅著一張小臉。
“我、我、我……”
她支吾了半天,說不出話了,還沒做賊呢,便心虛了?菁雲好笑:“我以前和你滾過?”
畢竟之前他渾了有一百多年,那些滾過草坪的女妖他也大多不記得臉了,隻是眼前著姑娘……
小了點。
菁雲暗罵了句禽獸!
難怪紫湘總是嫌棄他,確實是他混了。
那小姑娘臉更紅了,連忙搖頭:“沒、沒有!”她急促地解釋,“我們在樟峽灣見過的。”
樟峽灣?
九尾狐族啊,菁雲有點印象了,幾個月前他為了尋鏡湖妖尊確實走了一趟九尾狐族。
他笑了笑:“哦,是嗎?”還是輕描淡寫地,“抱歉,我不記得了。”
小姑娘紅紅的小臉,有些發白了,聲音越發細弱蚊蚋:“我是九尾狐族妖主之女,天北,你上次去九尾狐族,我們見過。”
“哦。”
應了一個字,雲淡風輕地,沒什麽特別的表情,他轉身走出了樹影,離那小姑娘近了幾步,突然停下了腳步:“你對我有心思?”
她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單刀直入的男子。
天北猛地抬起眸子,又立馬斂上,濃密的睫毛像兩把小刷子,顫啊顫:“我、我、我——”
菁雲打斷她吞吞吐吐的話:“沒有最好,有的話,盡早打消了。”
不待她表明,便斬個幹幹淨淨。
原來,他不僅單刀直入,還拒人千裏。
天北咬咬唇,鼓足了勇氣:“為、為什麽?”
他仰頭看著天,漫天星辰落在眼底,煜煜生輝。
他說:“我有妻子了。”
他沒有看身邊的小姑娘,自顧走進了喧鬧的人群裏,個子很高,背脊有一點彎下。
天北看著,怔怔出神。
“天北。”
“天北。”
她回神,將目光斂住:“姐姐。”
茗瀾走到她身旁:“你在這裏做什麽?”
她沒有答,隻是在回去時,突然問:“姐姐,折耳兔族的菁雲妖尊,你知道他的妻子是誰嗎?”
茗瀾驚愕地看向她,沉默了良久:“他沒有娶妻,他要娶的女子已經過世了。”看著天北的眼睛,茗瀾問,“你為什麽要問起他?”
“姐姐,”一雙眼睛明亮明亮的,她嘴角帶著笑,說“我歡喜他。”
“你——”
茗瀾搖頭,便不再說什麽了,她們九尾狐一族的女子,情路總是坎坷,因為太不動情,因為太動情。
三日後,九尾狐族妖主拜訪折耳兔族,直至深夜才歸。
天北一直等在門口:“父親,怎麽樣了?”
他父親隻搖頭。
其實,這一次,是她求著父親去折耳兔族的。
“那他說了什麽?”
九尾狐妖主看著小女兒,一時說不出話來。
說什麽?那時他才剛表明來意,拿出了聯姻的十二分誠意,菁雲妖尊就一點都迂回婉轉地表明了態度。
“你不介意把女兒嫁到我折耳兔族來守活寡?不僅要侍奉公婆,還要洗衣做飯,我十年八載不回來,她隔三差五還必須去山上給我的正室燒香請安。”
沂水家那隻紅兔崽子!真是混賬!
這種話……誰還敢把女兒嫁過去!
不想讓女兒抱有任何遐想,九尾狐妖主便扯了個謊:“他什麽都沒說就走了。”
天北紅著眼問:“他去哪了?”
“人族。”拍了拍女兒的肩,做父親的,苦口婆心,“天北,罷了,爹爹會給你尋一門好親事,菁雲妖尊他不是你的良人。”
那隻紅兔子,他一看就不是溫良的。
可惜,天北不信,第二日,她留了一封信,去了人族。
她沒有那麽xìng yùn,兜兜轉轉尋尋覓覓了很久很久。
再見到菁雲是兩年後,在人族的一個小鎮子裏,擦肩而過,他看都沒看他她一眼。
“菁雲妖尊。”
他錯身走過去的時候,她喊住了他。
他回頭,淡淡的目光,和兩年前見到他時一樣,目光清冷,漫不經心。不知為何,她是不敢看他的眼的,閃躲著,一開口緊張又慌促:“我……是來找你的。”
菁雲站定,看了她很久。
“我不記得我跟你有這麽深的交情。”他說。
天北手足無措地不知道說什麽,耳根子滾燙的,到底是臉皮薄,又是不經世事的小姑娘,什麽心思都擺在了臉上。
菁雲一看便知了:“不是讓你打消念頭嗎?我都一把年紀了,沒有空陪你這種小姑娘玩風月,而且年輕的時候玩得狠了,已經膩了。”
這話,不是不傷人的。
天北紅著眼眶:“我沒有玩。”她怯怯地抬頭,目光清澈,看向他,“我是認真的。”
聲音很小,她卻說得堅定。
到底是小姑娘啊,不論分寸,紮了就一頭紮進去,怎麽都不回頭。
“要是哪天,我跟你玩了,那也一定隻是在玩。”他很高,微微俯視,“懂?”
說完,他便擺擺手,瀟瀟灑灑的背影,越走越遠。
要是哪天,我跟你玩了,那也一定隻是在玩……
他啊,再也不會認真了。
她跟了他一個月,不敢靠太近,也不敢離得太遠。
他去了很多地方,江南煙雨的小鎮,風沙彌漫的塞外,還有白骨堆砌的廢城,他會停下來,但沒有駐足很久,然後繼續前行,她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去那些地方,隻是,每一次他轉身時的背影都很落寞。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跟著他,隻不過視而不見罷了。
直到那天,在境東的一個集聚村落裏,她遇上了麻煩。
“喲,好美的小姑娘。”
“要不要跟哥兒幾個去耍耍?”
“這手感,滑嫩嫩的,老子還沒見過這麽水嫩的小美人兒呢。”
有個男人捏著她的下巴,嘴裏全是汙言穢語。
這個時候,日落西山,家家戶戶都關門閉戶,並沒有路人來往。
九尾狐族本來就不善妖術,她年紀小,幻形不過幾年,又久出北贏傷了元氣,根本敵不過那些五大三粗的人族男子對手。
在推搡時,她被男人們壓在了牆上。
“菁雲!”
那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她瑟瑟發抖,哽咽地喊:“救我!”
十米之外,背對著她的男子,連頭都沒有回……
“嗬。”
天北苦笑了一聲,張張嘴就再也說不出話來,耳邊充斥著男人刺耳的大笑聲。她瑟瑟發抖地蜷在地上,任那幾個粗魯的男人上下其手,把她按在了鋪滿尖銳石子的地上,刺得她後背生疼。
衣服被撕破,她絕望地閉上了眼。
“咚——”
“咚——”
“咚——”
是金屬敲打磚瓦的聲音,有一下,沒一下,雜亂無章。
所有動作戛然而止,天北睜開眼,看見了他,他躺在屋頂上,一身紅色的錦衣,衣擺垂下了屋簷,被風吹得來回飄動,他手裏拿著一把劍,劍尖沒有規律地敲在屋簷瓦片上。
不知道他來了多久,還是一開始便沒有走。
“玩夠了?”
他問那幾個男人,玩笑戲謔似的口吻。
被壞了好事的男人好生不耐煩:“去去去,少管閑事。”
“鏗!”
他突然拔了劍,在手裏把玩了一下,然後放在掌心,攤開手,風起,那把劍便長了眼似的,朝男人飛去。
幾個閃躲,劍便刺進了其中一人的胸膛。
菁雲起身,從屋頂上跳下來,不疾不徐地撣了撣衣擺的灰塵:“滾。”
剩下的那幾個嚇傻了的男人連滾帶爬地四處逃竄。
他嗤笑了聲,用手裏的劍挑著地上的衣服,蓋住天北裸露的身子。
她滿眼的淚,聲音發抖:“你是不是一直沒走?”
“嗯。”
她大聲質問:“那為什麽要等?”
等她受了屈辱,等她自尊全部被折了,才出來,看著最狼狽的她,居高臨下像是憐憫。
他是故意的吧,時間掐得剛剛好,沒有失了清白,卻再無顏麵。
菁雲不置可否:“不然,你怎麽知道怕。”他蹲下,拔了那把刺進男人胸膛的劍,血濺了一地,“現在知道了嗎?”
她咬著唇,哆嗦得說不出話來。
他看都沒有看她一眼,自顧擦著自己的劍,那樣雲淡風輕的口吻,不帶一點溫度:“知道怕就回北贏去,不要再跟著我,剛才的事情,若還有下一次,我絕對不會再管。”
說完,他收了劍,朝著相反的方向走了。
又是這個清瘦孤傲的背影,落寞得讓人,伸手都觸及不到。
北贏很多妖都說,菁雲妖尊最是多情。
不,他無情,
卻最為情長。
天北卻愛上了這樣一隻妖。
轉眼,又是四年光景。
北贏三年為春,春色將逝,長眠山上,已有薄雪飄飄,寒風凜凜,呼嘯的風聲吹進洞中,像密密麻麻的尖細針孔紮在耳膜裏。
菁雲走近洞中,坐在墓碑前麵,用袖子掃了掃石碑前的落葉。
“我這次去了倉平。”
隻有他的聲音,夾雜在刺耳的風聲裏,也有些冷意了。
他說,似自言自語,又似與人娓娓道來:“看了塞外黃沙,綠洲與夕陽,還去了倉平的寧遠鎮,鎮口有條河,蕭景姒說,你少時經常在那條河裏抓魚,我沒有抓到魚,因為河水快要幹涸了。”
菁雲抬手,擦掉石碑上的灰塵,他說:“下一次去,興許那條河就不在了。”
滄海桑田,世事變遷,總有一日,她去過的地方,她走過的路,都會不在了,若是再久了,他怕連記憶都是模糊的。
“蕭景姒與古昔說的地方我都去過了,下一次去哪裏好?”他扭頭看著石碑,問,“要不要再去一次境東?”
四年前,他去過了,那是她第一次出征的地方,古昔說,在境東那次,她打頭陣,被敵軍打落了馬,差點小死了一次。
問完,他又搖搖頭:“北贏春天快過了,三年為冬,我還是留下來。”手指落在墓碑上,他問,“我留下來陪你三年可好?”
那無字的石碑大抵是因為一次次地撫摸,光滑得沒有一點刻痕。
天已轉涼,妖都城裏出行的人少了,天將暗,沂水妖主府前大門還開著。
沂水妖主來回踱步了好一陣,憋不住了,逮到菁華問:“你哥呢?他不是回來了嗎?”
“去了長眠山。”
沂水看了看天外,有點沉不住氣了,很是急躁:“天都黑了,那他怎麽還不回來?”揣測著,越想越慌神,“還有三個月才過冬,他不會現在開始就在洞裏冬眠吧。”
菁華想了想,回了他老爹兩個字:“興許。”
沂水一聽急眼了:“你快去把他弄下來,打暈了也要拖下來,你母親都三年沒見過他那個不孝子了。”
春天就往外跑,冬天就待在洞裏,一待就是三年,跟個死兔子一樣!
沂水真是又氣又心疼他家這隻兔崽子!
菁華尊父命,牽了自家小兔崽子:“花滿,走,跟我去長眠山。”
花滿小兔子問:“爹爹,去長眠山做什麽?”
“接你大伯父。”
小兔子好奇地瞪著眼,他出生好幾年了,就小時候見過這位傳說的大伯父,不過他也不記得,隻是聽他祖母說,大伯父浪跡天涯去了。
不過,花滿更好奇的是:“我們族唯一的那隻紅兔子嗎?那我可以讓大伯父變成原身嗎?我想看看紅色的兔毛。”
“……”
菁華一個爆栗過去。
父子倆摸黑上了山,菁雲果然在,像塊石頭似的杵在那裏,挨著墓碑,跟長在了那裏似的。
菁雲看洞口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這麽晚怎麽上來了?”
菁華沒好氣:“我不來,父親母親就要親自來。”
菁雲笑著聳聳肩,身子也不挪一下,繼續沒骨頭似的挨著墓碑:“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擔心什麽。”
好好的?
是,好好地行屍走肉,好好地要死不活!
這都幾年了,別說緩過勁兒來,症狀還越來越嚴重了。
菁華一時間都不知道怎麽說他好,怪可憐的,
菁雲瞟了一眼跟在菁華身旁正四處打量的小孩兒:“你家的?”
菁華點頭。
他上一次見花滿,還是四年前。
菁雲感歎了一句:“小兔崽子都長這麽大了。”
菁華把小兔崽子提溜過去:“叫大伯父。”
花滿老老實實地作了個揖:“花滿見過大伯父。”
算算時間,也不過五六年,這小兔崽子幻形幻得早啊,竟還不是幻形成嬰兒。菁雲摸摸花滿的小腦袋瓜:“不錯,筋骨好。”
菁華直說:“尊上點化了的。”
這就難怪了。
菁雲張開一隻手臂,搭在墓碑上,似笑非笑的:“花滿,過來,給你大伯母磕個頭。”
菁華給了個眼神。
花滿就乖乖過去了,磕了三個響頭:“花滿見過大伯母。”這位大伯母他聽祖母說過,和他娘親一樣,也是個人族女子,說是桃花公主的小姨,祖母還說是個頂頂英姿颯爽的女子,哦,祖父說,她是大伯父的心頭肉。
當然,花滿還不懂什麽是心頭肉,他就看見他大伯父跟墓碑說話,叫了句紫湘。
大伯母的名字是紫湘,母親也說起過。
“他是鳳觀瀾的孩子,”菁雲笑了笑,補了一句,“菁華的兔崽子。”
花滿:“……”大家都是兔崽子啊。
下山的路上,花滿很想看看大伯父的原身,對紅毛兔子很是好奇,可看父親一臉凝重的表情,就也不敢開口了。
不僅父親,祖父祖母表情也很凝重,鐵青著一張臉看著大伯父去了房裏,然後,祖父祖母像在爭執。
祖父很生氣的樣子,說:“今天我非要好好說說他。”捋了袖子就要去大伯父的房間。
祖母坐在椅子上,輕聲歎息:“你什麽都別說了。”
祖父很堅持:“不給他點教訓,他哪裏還記得我們做父母的。”
“我讓你什麽都別提了!”
祖母發火了!
花滿還是第一次見和藹可親的祖母發脾氣。
祖父就立馬不敢大聲了,趕緊湊過去哄,低聲下氣地:“我不提了還不成嗎?你生什麽氣?別氣了別氣了,我不說他了。”
祖母紅了眼,坐到一邊去,哽咽地說:“我還不是怕你家那隻兔崽子一個不痛快,就去尋了短見,你們折耳兔族一個個都是情種,還以為咱們家這隻花天花地的紅兔子會不一樣,不料是個最癡的,都六年了,他還放不下,我怕他再這麽折騰下去,把自己折騰沒了。”
祖母哭了。
這是花滿第一次看見祖母哭,祖父就不再說話了,坐在祖母麵前,給她遞手絹擦眼淚。
然後,花滿被他父親拽走了,到最後也沒看到紅色的兔子毛。
一個月後,菁雲代沂水妖主前去雲州,相助程衝妖主剿滅野妖,雲州是野妖最橫行的領地,時常有野妖bào luàn,那些修成了人身卻沒修chéng rén性的妖孽,隔三差五就不安分,可妖法不過爾爾,掀不起大浪,也不足為懼。
正因為這樣,沂水妖主才讓菁雲去了,免得他閑下了就胡思亂想,可他萬萬沒想到,好好的人去,卻是滿身是血地抬回來,尤其是腰腹上那一刀,深可見骨,是用銀器攔腰砍下的,傷口根本自愈不了。
沂水妖主身子一晃,都快站不住腿了,強打著精神,扶著夫人。
“怎麽會這樣?”
“不是說隻是幾個野妖嗎?不是說隻是小役嗎?怎麽會受這麽重的傷?”
“菁雲,菁雲!”
明玟夫人徹底崩潰了,坐在榻旁忍不住哭出了聲。
燕瓷很快便被請來了,診了脈之後,止了血,然後什麽都沒說,隻是搖了搖頭。
連燕瓷都沒有辦法的話……
菁華讓鳳觀瀾把孩子帶走,扶著他母親,他母親身子一向硬朗,這會兒卻站都站不住,坐在地上,捂著嘴嗚咽。
沂水妖主扭頭就出了屋子,紅著一雙眼睛,瞪得都快要凸出來了:“怎麽回事?”
等在屋外的程衝妖主支支吾吾了半天:“這、這——”
沂水急火攻心,一把就揪住了程衝妖主的衣領,咬牙切齒恨不得吃了他。
“好你個程衝,我好好的兒子交給你,你就是這麽讓他替你賣命的!”
程衝妖主被衣領勒得憋紅了眼:“不關我的事啊。”
沂水本來就暴脾氣,這時候哪有理智可言,掄起拳頭就要招呼過去:“你的人都好好的,你那個廢物兒子都沒少根汗毛,偏偏我兒子妖法高深還受了一身傷,你還說你沒有坑我兒子!今天要是我兒子活不成了,我就打死你兒子!”
程衝妖主家那個廢物兒子哆嗦了一下,縮到了角落裏。
這話就紮心了!
程衝妖主的兒子先天不足,根本練不了妖法,這件事是他的心頭痛,本來底氣不足,這下也被說毛了:“真不怪我,出兵時間不是那天,是你兒子私自而且獨自殺進去了,跟不要命似的,我怎麽拉都拉不回來,為了救他這半條命,老子也被砍了兩刀了。”
沂水急眼,直接就動手。
程衝妖主生生吃了一拳頭,到底不好還手,畢竟,人家兒子都快沒了。
正大打出手時,菁華扶著明玟夫人出來。
她強忍著眼淚,如鯁在喉,隻說了一句話:“你想想辦法救救我兒子。”
燕瓷用靈芝給菁雲吊著一口氣,沂水妖主那日連夜去了九尾狐族。
菁雲在第二日黃昏時醒了,明玟夫人守在他床邊。
才幾天沒見,他母親老了許多。
“母親。”菁雲喊了一聲,有氣無力。
明玟夫人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不聽使喚地往外流。
“醒了,你別動,母親在這呢。”
她握著她兒子的手,冰涼冰涼的,一點溫度都沒有,撇開頭揉了揉眼睛,把眼淚逼回去,對菁雲笑了笑:“別怕,你父親去九尾狐族了,一定可以要到他們的心頭血的,一定會救你的,菁雲別怕,母親就是拚盡了修為也會救你的。”
他搖了搖頭,抬手,擦了擦他母親眼角的淚,他說:“母親,別救我了。”
明玟夫人怔住了:“你說什麽?”
他轉開頭,看著窗外,輕喃了一聲:“母親,快冬天了。”
他母親低低抽泣,背過身子,不敢發出聲音,握著他的手,在發抖。
她接過話去:“嗯,快冬天了,等到了冬天,我們一家就去山上的洞裏,你養幾年就會好了,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他看著外麵,黑白分明的眼,什麽影子都沒有,像自言自語:“母親,紫湘就葬在我洞裏,我想去,可我不敢去,冬天太長了。”
明玟夫人還是忍不住,淚流滿麵。
她的兒子菁雲,最好的年紀,不該就這麽走到盡頭,不該這樣淒涼餘生,她的兒子菁雲曾經那樣意氣風發,是北贏最年輕的妖尊,不該落得如此。
她抓著菁雲的手,用力拽著:“你說什麽胡話呢,你別這麽說,母親求求你了,你別再嚇我了。”
菁雲突然轉過頭來,失了神似的,像清醒,又不清醒,漆黑的瞳孔,是混沌的一片黑色,他半夢半醒般,說了什麽。
哦,他好像說:“對不起,母親,孩兒不孝,孩兒想去陪她了。”
明玟夫人趴在榻上,嚎啕大哭。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情深不壽,她的兒,快要熬不住了……
夜裏,沂水妖主從樟峽灣回了,一起來的還有九尾狐族的天北妖女,她取下兜帽,走進屋,坐在躺椅上的夫人見了她,立馬起身,接過了她手裏的披風,然後,她便跪下了。
沂水大喊:“夫人!”
明玟夫人推開丈夫,跪在天北麵前,額前,有新生的白發。
天北愣了一下,便跟著俯身也跪下了:“伯母,您這是做什麽?您快起來,天北受不起,您起來啊。”
她怎麽攙扶,明玟夫人還是跪著,一雙眼睛通紅的,也不知道多久沒有合過眼。
“我求你,救救我家菁雲,隻要能救他,我折耳兔族做牛做馬都會報答,你若是還想,還想嫁入我兔族——”
不待話完,天北重重點頭:“伯母,我會救他,我一定會救他的。”
即便,以命換命。
當她用劍抵著自己的咽喉,以死相逼時,她的父親應該也猜到了,折耳兔族這一趟,興許,要活著來,死了回。
推開門,屋裏藥味很濃。
天北走到榻旁。
他睜開眼,神色恍恍惚惚,目光都有些渙散了,隻是,他認得她,說:“你出去。”
她在他眼裏,看到了敵視與防備。
為什麽是敵視與防備,天北想了想:“我知道你不想活。”她年紀不大,還是第一次這麽鎮定,也不知道哪裏來的膽量,直視著他殷紅的一雙眼,質問他,“那你是要你的父親母親跟著你一起去死嗎?”
他眼裏,全是怒火。
她怕他,一直都怕他,即便是他這樣奄奄一息地躺在那裏,她還是怕他,她知道她的聲音都在抖,可是她一步都不退,說:“你母親,剛剛向我下跪了,求我救你。”
他皮膚白得趨近透明,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脖頸上的青筋。
天光知道,他在掙紮。
有一個理由拽著他往下,卻有一萬個理由拉著他。
前者便是他洞穴裏的那座墳墓,那個壓在他心裏的女子,一人,可抵擋千軍萬馬。
要有多喜歡,甘願用命去沉淪。
天北問:“如果我今天救了你,你還是不肯娶我嗎?”
“是。”
他毫不猶豫。
“她真的那麽好嗎?你要把命都搭進去。”
他冷冷地看她,神色冷漠,毫無溫度,躺在那裏,沒有一點生氣,除了一雙沉沉浮浮翻湧的眸子,像個死人一樣。
是不是,還是那一個理由勝了千萬個拉著他的理由呢?
天北自言自語似的,她說:“我姐姐以前跟我說,若是遇見了一個情深的人,一定要躲遠些,因為已經情深了,別人就都來晚了。”
她來晚了。
姐姐還說,若是避不開,若是陷進去了,就翻不了身了。
她的姐姐,也遇到了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已經對別人情深的人,她也沒有避開,然後,甘願一碗一碗的心頭血放出來,命都不要。
天北笑了一聲:“我應該要躲著你的。”
現在好了,來不及了……
她轉身,毫不猶豫得拿起了桌上的那把刀,對著自己的心口,抬起了手……
“等等。”
突然,女子的聲音喊住了她,清清靈靈的嗓音,溫柔爾雅。
天北回頭,看見了站在門口的一對男女,容貌都生得極好,身穿白衣,很般配的兩個絕美的人兒。
天北見過他們,在六年前菁華大妖的大婚宴席上。
她欠身行禮:“尊上,王後。”
是妖王楚彧,與他的妻子蕭景姒。
蕭景姒對她微微頷首:“莫要浪費你的心頭血,你救不了他的。”
是啊,一個心死了的人,有一萬種死法。
蕭景姒走到榻旁:“菁雲,我有話跟你說,等你把傷養好了,來大陽宮找我。”她頓了一下,說,“與紫湘有關。”
菁雲猛地抬了眸,空洞的瞳孔,突然有什麽東西灌進去了。
蕭景姒沒有再多說,抬手欲催動妖法,卻被楚彧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了身後,親了親她的手:“讓我來。”
然後不待蕭景姒說話,便一掌打在了菁雲的肩上,萬般嫌棄的語氣,扔了句:“窩囊。”
窩囊?
五十步笑百步,當初蕭景姒沒了,是誰要活葬了自己。
濃厚強大的妖法從肩頭灌進去,菁雲撐了片刻,便昏昏沉沉了。
良久,楚彧收了手,深深吐納了一口氣。
蕭景姒擔心地直擰眉頭:“怎麽樣了?”
楚彧揉揉眉頭:“有點暈。”又揉了揉她蹙著的眉,張開手,“阿嬈,你扶我。”
她笑著撫他,他卻整個抱住她。
“我們回去吧。”
他說:“好。”又問她,“累不累?要不要我抱你回去?”
蕭景姒失笑:“你不暈了?”
“暈啊,不過抱你的力氣還有,我家阿嬈輕。”他笑著,眼裏細細碎碎的柔光。
蕭景姒對一旁的天光點點頭,便扶著楚彧往外走。
“菁雲如何了?”
楚彧有些不滿似的:“死不了。”
“你修為本就沒有多少,怎麽不讓我來?”
他笑著在她側臉親了親:“我舍不得啊。”
“下次不許胡來。”
“嗯,都聽阿嬈的。”
“回去我給你做魚吃,你要補身子。”
“……好。”
“不喜歡吃也要多吃一點。”
“好。”
“……”
不知為何,天北鬼使神差地跟著出了屋,看著那一對像從畫卷裏的走出來的人兒越走越遠,久久都不能回神。
妖王楚彧,對他的妻子,視若珍寶。
果然如此呢。
這世間,情深至深,要何其有幸,才能遇到。
“天北。”
天北回頭,突然紅了眼:“姐姐。”
她姐姐茗瀾,從遠處的燈火走來:“我們回家吧。”
天北站在那裏,沒有動,抬頭看著屋裏昏黃的燭光,聲音微微嘶啞:“為什麽沒有早一點?為什麽我沒有早一點遇上他?”
茗瀾牽住她的手,她挪開了一步,背過身去,然後蹲在地上,痛哭流涕。
遇上了一個情深之人,若避開則已,若避不開,大抵,便要耗盡一生去忘卻。
七天之後,菁雲重傷已愈,他去了一趟大陽宮,沒有人知道蕭景姒對他說了什麽,隻是自那之後,他眉毛,不再那般死氣沉沉。
兩個月後,北贏入冬,大雪紛飛,銀裝素裹。
北贏的兔子,該冬眠了。
“紫湘,我來陪你了。”菁雲站在石碑前,“北贏的冬天很冷,很長呢。”
十年後,倉平。
一身紅衣,男子背著劍,腳步懶懶,漫不經心地看著熱鬧擁擠的集市,雲煙過眼,男子生了一雙薄涼的眸子,這塵世喧囂竟是一分也融不進去。
突然,身後傳來女子的聲音。
“前麵的,給本姑娘站住。”那女子一身深紫色的勁裝,手握長鞭,對著紅衣男子道,“你是妖吧,我跟了你九天了,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吧。”
他怔了一下,轉過身來,那雙薄涼的眸,突然便有了倒影。
“你,是誰?”
好一雙風華絕美的眼,可惜,太逼人。
女子挑了挑眉,英氣十足,道:“境南獨孤翎。”她淺淺凝眸,唇邊勾了一分笑,“不巧,我還是個捉妖師,今天,本姑娘便要收了你。”
一身紫衣,眉宇間,肆意恣狂,她啊,有一雙堅韌幹淨的眸子。
那年,大陽宮裏,蕭景姒告訴他,北贏上古野史有記載:人有三世,妖活百年。
菁雲走近,接住了女子揮過來的鞭子,淺淺笑了。
“十五年了,你再不來,我便要老了。”
容貌已變,她的眸眼,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