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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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元八年冬,鄧綏入掖庭。

    與她同時進宮的還有新一批的家人子。青春芳華的佳麗們姹紫嫣紅,爭奇鬥豔,似乎沒有人還記得鄧綏這個三年前抗旨不入宮的家人子。

    家人子們在掖庭裏住了小半個月,卻遲遲未得傳召。於是,有些心急的家人子開始各顯神通,向宮裏的太監宮女們送好處疏通關係,打探陛下的消息。七七八八聽下來,有人說是因為竇太後突然病重,陛下憂心太後安危,無心流連後宮;也有人說是因為皇後新立,帝後感情甚篤,如膠似漆,陛下沒有心思來眷顧這些新人兒。

    旁人都是急不可耐,唯有鄧綏悠然自在。旁人趨之若鶩的想知道陛下的行蹤,唯有鄧綏對此漠不關心。好像這些事都與她毫無幹係,每日隻是讀書作畫打發時間。

    終於有一日,隨她一同進宮的小娥按捺不住問道“姐姐,都大半個月了,咱們整日待在掖庭裏,連陛下的麵都見不著,你真的不急嗎?”

    鄧綏一邊用丹青在錦帛上著色,一邊悠悠然反問道“有什麽好急的?”

    小娥蛾眉輕蹙道“可是你一點都不好奇嗎?陛下長什麽樣子?皇後長什麽樣子?這麽大的皇宮到底是什麽樣子?這些你都不好奇嗎?”

    “小娥,你要明白一件事,”鄧綏放下手中的丹青,扭頭看著小娥,略顯嚴肅道“陛下是天子,是一國之君,代表的是至高無上的皇權,我們隻要心存敬畏就好,千萬不要過多的好奇和揣測。”

    “唔······”小娥噘了噘嘴,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不過這清淨的日子並沒有持續更久。

    說來竇太後的病來的也蹊蹺,立冬那日天氣驟冷感染了風寒,幾日光景竟至一病不起。這些年劉肇與竇太後雖然關係疏遠了不少,但心裏仍敬她為太後,曾經的情分也不是輕易就能完全割舍的。眼看竇太後病體垂危,劉肇便顧念起當年她含辛茹苦撫育自己的好處,日日往永安宮探望。

    這一日,竇太後感覺精神稍好了一些,便勸他道“陛下,聽說新來的家人子入宮都快一個月了,你還未曾召見過,莫要因為孤的病,冷了那些宗親大臣們的心。”

    劉肇連忙點頭應允道“母後教訓的是。”

    其實太後病重是一層原因,還有一層原因是因為皇後。自從靜姝冊封皇後以來,劉肇便與她越發親近,或許也是因為皇子劉康的緣故。這孩子像他母親一樣,身體有些孱弱,可偏又十分伶俐乖巧,所以更加惹人憐愛。劉肇心裏時刻掛念著皇後母子,對靜姝百般憐愛,哪裏還有心思去顧念那些鶯鶯燕燕。如今經竇太後這麽一提醒,劉肇馬上也意識到將那些宗親士族的女兒們一直晾在掖庭委實不妥。

    於是,劉肇便吩咐少府擇個日子,帶這次新入宮的家人子們前來覲見。

    地點仍舊是在章台殿,唯一與三年前不同的是,此時坐在劉肇身邊的,不是竇太後,而是當今的皇後陰靜姝。

    劉肇親密的挽著靜姝的手共坐禦榻之上,玉階下是八名姿容秀麗的家人子,排成兩行跪俯在地。

    隨著內侍監高喊“平身”,家人子們徐徐起身,恭敬的垂首而立。

    劉肇漫不經心的掃了一眼,立刻注意到了群芳之中,有一女子身材頎長,氣質高冷,在一眾家人子中顯得格外突出,隻是她低著頭,看不見容貌。劉肇對女子產生了幾分好奇,但他未動聲色。

    依著慣例,內侍開始逐一通報家人子們的名字和家世來曆,念到名字的家人子要上前一步行禮。鄧綏是最後一個被叫到名字的家人子,直到內侍報出她的家世,劉肇才恍然得知她原來就是已故的鄧訓之女。

    隻見鄧綏落落大方的上前行禮,叩首跪拜道“臣女鄧綏,拜見陛下,拜見皇後。”

    禮畢,鄧綏徐徐起身,平靜的抬起頭來目視前方。

    劉肇隻覺眼前忽然一亮。

    她宛若九天之外的仙子,竟是那般清新脫俗,那般出塵絕豔。如冰似雪的肌膚,襯著明媚靈動的五官,尤其一雙美麗深邃的眼睛裏,似乎湧動著兩條璀璨的星河,驚鴻一瞥便足以令人沉迷。就像一個誤入凡塵的精靈,越過山川湖海,穿過層雲疊嶂,猛的擊中了劉肇。他的心動了,這是第一次,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次,他真真切切的感覺到,自己的心動了。

    坐在劉肇身邊的靜姝似乎察覺到了他的一絲絲異樣。說起來,鄧綏之母鄧夫人,與靜姝之父同屬一脈,鄧夫人算得上是靜姝的姑母。不過鄧夫人嫁入鄧家後,與陰氏宗親走動漸少,靜姝也隻是聽父親提過這位姑母育有一女,與自己年齡相若,隻是素未謀麵。沒想到,這位遠親妹妹居然也進了宮。更沒有想到,還是一個如此出眾的美人兒。

    長久的日夜相伴,靜姝早就對劉肇的形容舉止洞若觀火。就在鄧綏抬頭的那一瞬間,她分明察覺到劉肇眉宇之間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欣喜之色。看來,這個女子在劉肇的心中非比尋常。

    隻是劉肇不動聲色,靜姝亦不動聲色。

    家人子們很快便散去,鄧綏一回到掖庭,就被小娥抓著不停追問“姐姐,快說說陛下到底長什麽樣子?聽說陛下是個氣宇軒昂,玉樹臨風的美男子?”

    鄧綏有些不耐煩的應道“小娥,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不要對陛下心存好奇,更不要妄加評論······”

    “知道了···”小娥嘟著嘴道“以後不問就是了······”

    鄧綏似乎心情很不好。今日之前,雖然她明白自己入宮為嬪的命運已注定無法逃脫,可皇帝近一個月來的冷落卻令她生出了幾分錯覺,好像自己還是自由之身。然而今日章台殿覲見徹底終結了她的幻想,從今日開始,她才真正要開始接受命運的安排。

    “沁藍,我上月給你的方子,可曾照著服用?”

    “每日一服,多謝皇後掛念。”

    “這裏沒外人,你還是叫我姐姐吧。”

    長秋宮裏,陰皇後與周貴人相對而坐,怡然敘話。玉案上擺著淮南新供的蜜桔、桂林新供的龍眼等幾樣時令鮮果,還有禦膳房特製的紅棗糕,甜香撲鼻。陰皇後穿著粉梅色雪狐棉衣,正紅色攢花祥雲留仙裙,一邊慢悠悠的剝著蜜桔,一邊與周貴人閑聊著。周貴人穿的是一身冰藍織錦襦裙,細細的用銀絲勾勒出栩栩如生的蝶戀花。許是因為名字中有個“藍”字,她對藍色便格外鍾情,每次少府送來的錦緞,總是要留下藍色或是綠色的來做衣裳。

    “姐姐費心了。”周貴人莞爾道。

    陰皇後見她雲淡風輕,忍不住嗔道“你看迎春殿的楊錦繡,本來並不得寵,自從生下大公主後,陛下去她宮裏的次數也多了許多。且不說這些,宮裏長夜孤冷,有個一兒半女承歡膝下,做做伴兒也是好的。我先前用過的方子都給你試過了,總也不見動靜,這次我托母親從荊州一位名醫那裏尋來一個方子,希望能有用。”

    “兒女之緣是上天注定的,不必強求。”周貴人呡了一口熱茶,微微笑道“再說,我心裏已經把康兒當做自己的兒子,康兒這麽乖巧可愛,看著他一天天長大,我就心滿意足了,姐姐千萬別再為我費心了······”

    陰皇後剝下一瓣蜜桔放入口中,細細咀嚼著,而後繼續道“有個孩子,不管是兒是女,都是歡喜的,你是我在這宮裏最好的姐妹,也是唯一能說說知心話的人,我就盼著你也能有這樣的歡喜。”

    “聽說已故的鄧大人家的小姐也進宮了?”周貴人故意岔開了話題道“說起來,她也算是你的妹妹吧?”

    陰皇後的眼底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憂慮,隨即輕輕歎道“她也真是可憐,家中遭遇了那般悲慘的變故,希望陛下能夠善待她······”

    周貴人嘴角揚起一絲帶著深意的笑“聽說還是個絕色美人兒,我也想見識一下,不如姐姐喚她過來?”

    須臾,蔓兒帶著皇後的口諭來到了掖庭。掖庭內侍監聽到皇後要傳召家人子,不敢怠慢,立即引著蔓兒來了鄧綏所在的居室。鄧綏帶著小娥出來跪迎,隻見院內站著一個身材纖細麵容清秀的侍女。

    蔓兒上下打量了鄧綏一番,居高臨下的問道“你就是鄧綏?”

    鄧綏回答道“是的”。

    蔓兒神色頗有些倨傲的命令道“皇後殿下傳召你,跟我來吧。”

    鄧綏隨即起身,跟在蔓兒身後往外走。剛走了兩步,蔓兒突然停了下來,轉過身來直直的盯著鄧綏身邊的小娥,聲音有些尖銳的問道“你是誰?”

    鄧綏連忙解釋道“蔓兒姑娘,她是小娥,是我從鄧府帶過來的貼身侍女。”

    蔓兒又從頭到腳打量了小娥一遍,眉目之間不知何故流露出了一絲絲敵意,她趾高氣揚的命令道“皇後隻說傳召你,可沒讓你帶什麽侍女,她,不許去!”

    小娥不知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麽,訕訕的很是尷尬,鄧綏隨即向她遞了個眼色道“你先回去等我吧。”

    於是,鄧綏在蔓兒的帶領下,來到了長秋宮。

    長秋宮在竇太後移居永安宮後便空置多年,直到陰皇後入主。遷宮之前,劉肇特意命少府將長秋宮從內到外整飭一新。從外麵看,宮殿端莊宏偉,盡顯皇家的無上尊貴;進到殿內,裝飾陳設流光溢彩,美輪美奐,每一處都彰顯著皇帝的恩寵。

    鄧綏跟在蔓兒身後,一步一步循規蹈矩,進了內殿,遠遠便看到兩個身著華服的美人兒相對而坐,其中一人正是那日在章台殿見到的皇後殿下。鄧綏連忙跪拜行禮,隻聽一個輕柔的聲音道“平身吧,過來,走近一點······”

    這大概是鄧綏聽到過最溫柔最好聽的聲音了,恍如天籟,令人頓時如沐春風。鄧綏心中的忐忑立刻融化了不少,她步履輕盈的走上前去,終於看清了皇後的麵容。

    皇後的臉很小,大概隻有巴掌大,五官端正秀麗,如同畫上去的一般精致,微笑時眼角彎起,像一對明亮的月牙兒,纖細的腰肢,盈盈不足一握,如嫻花照水,似弱柳扶風。

    坐在皇後對麵的女子同樣也是個絕色美人,隻是她的五官比一般女子要深邃許多,氣質也十分清冷。

    陰皇後溫和的拉起鄧綏的手,細細打量著她,隨後微微笑道“沒想到姑母竟有一個如此標致的女兒。”接著,她蛾眉輕蹙,語氣也沉了下來道“說起來,我也隻在小的時候見過姑母幾麵。出了那樣的事,想必她老人家這些年過的一定很艱難吧·····不過,今天看到你一切安好,姑母也可以放心了······”

    幾句話又勾起了鄧綏心底那不敢觸碰的痛苦,她拚命忍著,才沒讓眼淚流下來。陰皇後見她神色悲戚,便立即轉移了話題道“不說這些了,快來,坐到我身邊來,嚐嚐淮南剛進貢的蜜桔,很是清甜······”

    鄧綏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順從的坐到了陰皇後的身邊。

    自始至終,周貴人一言未發,隻是冷眼瞧著這一切。她的目光中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警惕,似乎想要把鄧綏徹底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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