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赴湯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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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前的子時,一襲黑影從東華門閃出,和皇城守衛交頭接耳了幾句後,騎一匹快馬匆匆離開了皇城,迅速消失在了無邊的黑夜中。

    鄧綏完全沒有料到,從陰皇後與鄭眾密謀陷害自己之初,預料到鄭眾必會千方百計置她於死地的蔡倫,便悄悄做好了安排,派心腹之人連夜出宮,尋找唯一能救鄧綏性命之人——鄧騭。

    鄧府滿門待罪洛陽的消息與鄧綏被陰皇後逼入絕境的消息,幾乎是一前一後到達了正在練兵的鄧騭的麵前。聽到消息的他,瞬間血氣急湧,一雙銅鈴般的眼睛幾乎噴出火來。

    “將軍!發生什麽事了?”

    一個操著鄴縣口音,著漢軍製服,身材魁梧的漢子大踏步走進了鄧騭的軍帳。此人麵容黝黑粗糲,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

    鄧騭握緊了雙拳,咬著牙喊道“勝虎,點三千親兵,立即隨我趕赴洛陽!”

    原來此人便是鄴縣白亭鄉的秦勝虎。就在半年前,秦勝虎的母親故去了,秦勝虎料理完母親的後事,一身素孝就投奔了冀州軍鄧騭的帳下。幹了半輩子農活的秦勝虎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天生就是個吃軍餉的命。刀槍劍戟,隨手拿來便舞的虎虎生風,比那些農具鋤頭的趁手多了。他入了這軍營,也像是蛟龍入海一般自在,沒幾個月功夫,便從什麽都不懂的新兵被鄧騭一步步提拔為什長、百夫長,現在又成為了鄧騭的親兵統領。

    秦勝虎跟鄧騭一樣,都是火爆脾氣,聽到鄧府滿門被下獄的消息,頓時義憤填膺,二話沒說,轉身便去點兵。在他心裏,他的命是鄧騭救下的,更重要的是,鄧騭不僅救了他的命,更將他從渾渾噩噩賤如草芥的沼澤裏拉了出來,如同他的再生父母,這是比天還大的恩情。所以秦勝虎立誓竭此一生追隨鄧騭。管他進皇城是劫獄,還是殺人,隻要鄧騭一聲令下,上刀山下火海,他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可就在鄧騭帶著親兵整裝待發之際,他心裏最怕的那個人來了。

    耿夑從俊碩的軍馬上翻身而下,大步流星的走過來,將戾氣衝天的鄧騭,猛的一把從馬背上拽了下來。

    而今冀州軍中敢這樣對待虎賁將軍鄧騭,卻又能叫他敢怒不敢言的,便隻有耿夑了。

    但此時此刻,即便是耿夑,也無法讓鄧騭衝天的怒火平息下來。他站在耿夑麵前,梗著脖子,怒氣洶洶的嚷道“將軍為何攔我!”

    耿夑也鐵青著臉,大聲喝道“你這是要造反嗎?”

    鄧騭將手中的韁繩狠狠扔在地上,惡狠狠道“我他娘的就造反了!我要去救我娘,救我妹,今天誰也別想攔著我!”

    “來人!”耿夑厲聲道“將鄧騭、秦勝虎拿下!”

    隨行親兵立即上前,三下五除二便將鄧騭和秦勝虎五花大綁了起來。鄧騭怒氣衝衝的瞪著耿夑,若換了其他任何人,他早就拔刀相向了。

    “押下去!”耿夑喝道。

    鄧騭如何肯依,拚命掙紮著不肯離開,急的滿頭大汗,睚眥欲裂。

    這時,耿夑快步走到他的麵前,目光如劍般盯著他,嘶啞著喉嚨道“鄧騭!你給我聽好了!你若闖皇城,那便坐實了你鄧氏一族謀逆的罪名,別說救人,你自己也別想活著出來!”

    鄧騭滿腔怨忿的吼道“耿夑!我的族人,現在被奸人關在牢裏遭受折磨!我的妹妹,被皇後和奸臣所害,眼看性命不保。你難道要讓我坐視不理嗎?啊?!”

    這是耿夑第一次見鄧騭暴怒至此。他沉默片刻後,舉起手來重重的拍在他的肩上,低聲道“放心,交給我!”

    他的目光中透著從未有過的凶狠與決絕,口中說出來的這五個字,仿佛有千鈞的重量,鄧騭竟瞬間被攝住了,正愣住之際,便被耿夑的親兵順勢押了下去。

    隨後,耿夑威嚴的掃視著麵前這三千整裝待發的親兵,高聲訓道“你們一個個都反了天了嗎?全部都給我回營,思過待命!”

    鄧騭的親兵營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被趕回了營裏。待士兵們散去後,耿夑扭頭對林忠吩咐道“你給我看好鄧騭,絕對不能放他出來!”

    林忠緊鎖眉頭,沉重的點了點頭。

    從十二歲那年親手殺死第一個敵兵開始,似乎再沒有任何事情能夠令這位威名赫赫的大將軍亂了方寸。可當聽到鄧綏出事的消息時,他真真切切的慌了,亂了,有那麽一瞬間,他的頭腦幾乎一片空白。

    聽到親兵來報鄧騭要帶兵闖皇宮,耿夑二話不說快馬趕來,攔下了鄧騭。現在,他試圖想出一個萬無一失的法子來救鄧家與鄧綏。可是他失敗了,千軍萬馬之中尚能冷靜自若的他,此時此刻卻無論如何也無法保持鎮定。

    似乎隻有硬拚這一條路了。

    耿夑清楚的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他將自己的親兵營長喚至跟前,正在安排吩咐時,林忠跟了上來。

    “將軍,”林忠刻意壓低的聲音中帶著顫抖“你可是要帶兵進宮?”

    看來什麽都瞞不過林忠的雙眼。

    耿夑沒有回答,但是他眼神中的堅定,已經告訴了林忠答案。而林忠早就料到了耿夑會這樣做,他明知道自己無法阻攔,卻還是無法控製自己,因為他清楚的知道,耿夑的這個選擇意味著什麽。

    “將軍,”林忠的聲音顫抖的更甚了“這一去,便沒有回頭路了······靖兒才剛滿一歲,二夫人又懷著身孕,您真要棄他們不顧了嗎······”

    林忠的話像刀子紮在耿夑的身上,紮的他鮮血淋漓。前歲,玉瑤生下了兒子耿靖,這是她拿半條命換來的孩子,今年年初,玉瑤又懷上了身孕,眼看兩個月後就要臨盆。他們都是他的至親和骨肉,他如何忍心棄之不顧呢?可是,他又如何能眼睜睜的看著鄧綏去死,想到鄧綏此時此刻的絕望,他便痛到發狂。

    耿夑的眉頭攥成了一個結,嘴角緊緊的向下抿住,一言不發的翻身上馬,林忠也趕緊騎馬跟上。

    一路狂奔趕回將軍府,耿夑匆匆下馬,將馬韁交給門外守衛,然後麵色凝重步履帶風的穿過長廊,直奔內殿。

    臨行之前,他想再看看沅兒、靖兒,看看景姬、玉瑤。或許,此一去,便是永訣了。

    東廂房裏,景姬正在教沅兒習字。看到耿夑進來,沅兒歡天喜地的衝他跑了過來,耿夑蹲下身來,張開雙臂,將沅兒高高抱了起來。六歲的小姑娘長得唇紅齒白,粉嘟嘟的小臉上,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令人打心眼裏疼愛。雖說是個丫頭,但她勇敢倔強的性格卻像極了少年的耿夑。耿夑在女兒圓圓的臉上用力親了一口,然後迅速的將她放了下來,因為再多抱一秒,他怕自己就再也狠不下心來離開。

    “照顧好沅兒,靖兒,還有,”耿夑對景姬道“照顧好你自己的身體。”

    結發多年,景姬第一次看到夫君此時此刻的眼神,那是交織著溫情、不舍與歉疚的眼神。景姬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但她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因為她明白,既然耿夑不說,那便一定有他的理由,這是她與他之間從未言明的默契。而她也隻能在心裏默默祈禱著,祈禱他一切安好。

    耿夑默默轉身往外走,身後緊跟著傳來沅兒帶著哭腔的稚嫩叫喊“爹爹,爹爹——”,耿夑停了下來,雙手緊緊握成拳,拚命克製住自己想要回過頭去的衝動,決然走了出去。

    穿過連廊走進了西廂房,玉瑤正在哄著靖兒睡覺。

    耿夑沉默的走到靖兒的床邊,俯下身來凝視著兒子熟睡中的小臉,良久。玉瑤見他有些奇怪,在他身邊輕聲問道“將軍,怎麽了?”

    “無事,”耿夑簡短的回答道,似乎戀戀不舍的將目光從兒子身上移開,轉身看著玉瑤,目光中閃爍著並不常見的溫柔道“我常年在外,景姬身體又不好,這些年,家中裏裏外外,辛苦你了······照顧好孩子們,也照顧好自己。”

    自從嫁入將軍府,耿夑幾乎從來沒有用這般溫柔的目光看著自己,這令玉瑤莫名驚慌,直覺告訴她,一定要出什麽事了。

    她小心翼翼的拉住耿燮的衣角,眼睛像受了驚的小鹿,怯怯問道“將軍,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你可千萬別嚇玉瑤啊······”

    耿燮怕她動了胎氣,便安慰道“無事,你懷著身孕,切莫多想。”

    說完,便撇下玉瑤,匆匆走出了西廂房,徑直往後院山海閣方向去,林忠正在這裏等著他下一步的指示。

    看到耿燮麵如冰山般的走了進來,林忠明白他已經和家人道了別。

    “將軍,”林忠還是不甘心的追問了一句“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耿燮的語氣不容置喙“此事我主意已定,箭在弦上,沒有時間從長計議。你來,我另有事相托。”

    林忠單膝跪下道“將軍請吩咐!”

    耿夑用力將他拉起,鄭重道“陛下如今尚在昏迷之中,前朝後宮皆由陰鄭二人把持,若我能僥幸救出她,恐怕自己也無法脫身。我要托你的,是兩位夫人和一雙兒女。此行你不必與我同去,若我一去不回,你務必想辦法保全他們。”

    林忠眼中泛起了淚光,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強忍著悲痛,斬釘截鐵道“將軍放心,卑職定不負所托。”

    耿夑拍拍林忠的肩膀,四目交匯中是多年兄弟的不悔和信任。

    “傳令騎兵營,三千精銳速速整裝,一個時辰後出發!”

    “遵命!”

    耿夑認真換上一身戎裝,拔出佩劍之際,眼前閃過一道寒光,他注視著這把追隨自己多年的短劍,光亮的刀身上依稀現出那個身著戎裝的姑娘英姿颯爽的模樣。

    身後的門咿呀被推開,打斷了他的思緒,耿夑回過頭,看到了麵色凝重的景姬和梨花帶雨的玉瑤。

    原來,就在耿燮轉身離開後,萬分忐忑不安的玉瑤悄悄跟在他的身後,躲在山海閣外,耿燮與林忠的對話,方才她聽的一清二楚。

    可她是妾,她的本分隻是照顧好將軍、夫人和子女們,她不敢去過問那些她聽不懂的軍政大事。對了,夫人一定知道該怎麽做,夫人也一定能阻止將軍去做那些可怕的事情。玉瑤跌跌撞撞的跑向了東廂房,將剛才偷聽到的話統統告訴了景姬。

    景姬的平靜完全出乎了玉瑤的預料,似乎,她早就知道了這件事。

    玉瑤跪在景姬的麵前,哭著哀求道“夫人,您真的不攔住將軍嗎?這可是殺頭的罪啊,說不定,說不定還會株連九族!就算您不為自己想,也要為沅兒,為靖兒想一想吧!”

    景姬心中之悲痛半分不輸於玉瑤,可她太了解自己的夫君了,一旦他下定決心的事,無人能夠左右。不過玉瑤的話還是觸動了她,想到沅兒和靖兒,還有玉瑤腹中即將出生的孩子,她決定和玉瑤一起,最後搏一把。

    看到景姬和玉瑤的那一刻,耿燮便意識到她們還是知道了一切。

    他將佩劍收回鞘,景姬向他走了過來,眼底滿是化不開的憂傷,語氣卻仍然保持著從容道“鄧家出事,將軍當救。隻是,真的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

    耿夑沉默的低下頭去,這是他第一次不敢直視景姬的目光,因為愧疚。耿燮在將景姬娶進門的時候就知道,她並不是庸脂俗粉的尋常女子,她既如水般賢惠和善,也有如水般的通透聰慧,自己的所思所想,終究還是瞞不住她。

    “我若不能回來,林忠會保護你們的,一切聽從他的安排。”沉默良久,耿燮也隻能說出這樣一句話。

    這時,玉瑤“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個趔趄跪倒在他的腳下。

    她扯住他的戰袍,抬起淚痕交錯的臉,淒厲哭求道“將軍不要去!想想沅兒,靖兒,還有,還有我們沒出世的孩子!將軍,不要扔下我們,求你了······”

    耿夑刹那心如刀絞。然而,最後,他還是彎下腰,咬著牙將玉瑤的手拽開,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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