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及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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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前,崔沅在一個月朗風清的夜裏悄悄離了家,背著一隻行囊和些許盤纏,徑往京師洛陽而來。經過兩日行程,崔沅到達了洛陽。為免引人注意,他特意選擇城東一家較為偏僻的大同客棧落腳。本想著歇息一夜後,待第二日天亮便去尋訪少年讀書時結識的一位如今在洛陽謀求生計的舊友,卻不想當晚就大禍臨頭。

    崔沅入住客棧的時間約在未時三刻左右。因為連日來跋涉辛苦,崔沅進了房間後便將行囊和盤纏解下,在客房的床榻上小憩了片刻。

    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瞥了一眼窗外,隻見太陽剛剛落山,估摸著應該是酉時剛過。崔沅覺得腹中饑餓,便打開房門喚店小二拿些飯菜過來。

    而後,崔沅便回到了房間。這個房間是客棧裏最為便宜的一間,房內鋪設甚為簡陋,不過隻有一張硬床和一張破舊的方桌,兩邊各有一把簡單的木椅。崔沅坐在方桌旁的木椅上,從行囊中拿出了一卷舊書。

    正在看時,聽見有人敲門,自稱是來送飯菜的店小二,尚沉浸在書中的崔沅便頭也不抬的喚了人進來。很快,他聽到了盤子落在桌上的聲音,他沒有放下手中的書卷,隻是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桌案。然而就是這一瞥,一道陰冷的寒光從他的餘光中一閃而過。

    崔沅本能的從木椅上彈了起來,而幾乎就在同時,這個店小二打扮的人手握一把閃著寒光的利刃向他直撲而來。崔沅下意識的抬起手臂,用手中唯一的竹簡擋開了襲向他的第一刀,但是此人的力道太大,崔沅被一陣力浪衝擊重重的摔倒在地。

    恰在這時,被刀鋒所劃過的竹簡也立即散落一地,跟著一同散落的還有崔沅從小帶在手腕上的一串佛珠。這是在他五歲的時候,崔母燒香祭祖時偶遇的一位高僧所贈,因著崔沅自小體弱多病,崔母為祈求平安便命他時刻佩戴不得離身。萬萬沒想到,今日竟然真是這串佛珠救了崔沅一命。

    就在店小二目露凶光的撲向崔沅要刺第二刀的時候,竟然踩上了散落在地的佛珠,足下一滑生生撲倒在地,就連手中的短刀也飛了出去,而這刀剛好就不偏不倚落在了崔沅的腳邊。

    那店小二這一下摔得不輕,踉蹌著爬了起來,惡狠狠的死死盯著崔沅,掄起了碗口大的拳頭迎麵便衝他揮來。

    這時,腦子裏早已一片空白的崔沅幾乎是下意識的撿起了落在腳邊的短刀,眼睛緊閉著雙手握刀抵在自己胸前。

    突然之間,一個重重的物體猛的壓在了崔沅身上,崔沅被壓倒在地,他的眼睛依然緊緊的閉著,他以為自己已經中了那人的重拳,可奇怪的是除了沉重的壓迫感之外他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稍微緩過神來的崔沅小心翼翼的睜開了眼睛,發現壓在他身上的正是那個要殺他的店小二。

    隻見這個店小二雙目圓睜,直挺挺的倒在崔沅的身上,再也沒有了任何動作。崔沅掙紮著從他沉重的軀體下掙脫出來,這才驚恐的意識到,他的胸口插著一把短刀,正是他用來殺崔沅的那把短刀。刀刃已經全部沒入他的胸膛,隻留了刀把在外麵,而刀插入的位置正是心髒無疑了。

    原來就在店小二揮拳撲向崔沅的那一刻,竟然再次踩上了滾落在地的佛珠,可這一次打滑,竟讓他直直的撞向了崔沅抵在胸口護身的刀刃上。

    這時候,店老板錢某推開了客房的門。

    接下來,便是眾人皆知的事情了。

    聽完崔沅的敘說,鄧綏不動聲色的向陸珩問道“司徒大人有什麽想法?”

    陸珩撫著絡腮胡須,略一沉吟後道“崔沅的供述與洛陽縣府的案宗有諸多不合之處,依卷宗所述,店主錢某曾聽到崔沅與死者吵鬧之聲,但是依崔沅的供述,他與死者之間並未發生口角之事。這兩份供述必有一份為假,依臣看,關鍵是在這個店主錢某身上。臣請太後允準將錢某帶來禦前問詢。”

    鄧綏頷首表示允準,命蔡倫帶著羽林衛即刻至大同客棧帶人過來。

    約莫兩刻之後,蔡倫卻帶著一個令人意外的消息回來了原來這大同客棧的店主錢某就在三日之前,竟然將店鋪賣給了別人,自己帶著一家老小離開了洛陽,不知所蹤。

    陸珩聽聞後立即對鄧綏道“太後,這錢某是崔沅案最重要的證人,此時竟突然無故失蹤,可見其中必有蹊蹺。”

    “司徒大人所慮極是,”鄧綏正色道“那麽這件案子就交由司徒大人,著廷尉府共同審理。崔沅暫時收押廷尉獄,著人嚴加看管,另外叫太醫院的人給他瞧瞧,務必保住其性命。洛陽令李岑,斷案草率,又縱容下屬嚴刑逼供,實在有損京師百姓父母官之名,先免了他的職,軟禁縣府,待案件查明之後再做發落。”

    “臣領旨!”陸珩領命道。

    這時,蔡倫見天色已晚,便輕聲提醒鄧綏,該是回宮的時候了。鄧綏於是便攜劉祜一起下了城樓。

    沒想到,剛要乘上禦輦之際,突然聽到遠處隱隱有轟隆隆的雷聲傳來。眾人皆驚訝的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隻見就在這頃刻工夫,西北方向的天際邊竟然須臾間濃雲密布,而且那烏壓壓的一大片雨雲正在以極快的速度朝著人們頭頂上空的位置移動。

    “母後,”劉祜驚喜萬分的對鄧綏道“果然要下雨了!”

    鄧綏抬頭看著愈來愈厚重的雲層,聽著由遠而近的雷聲,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麵露欣慰之色道“這場雨,下的是時候啊。”

    雷聲開始轟鳴,空氣中已經可以察覺到一股久違的潮濕,一個月來持續灼人的熱浪終於被徹底熄滅了。

    鄧綏身後傳來了久旱逢甘霖的百姓們狂喜的歡呼與肆意的呐喊,她連日來焦灼的心情也終於得以緩解了。沒想到天公作美,不偏不倚的就在這個時候降了雨下來,成全了她的一片苦心。

    待一行人上了禦輦後,還未行至宮門,大雨便傾盆而下。

    這場大雨下的痛快,下的酣暢,雨水劈裏啪啦澆灌在龜裂的土地和幹涸的田野上,如同一曲華麗歡快的樂章,讓這座幹渴已久的古老王城,重新活了過來。

    翌日午時,雨勢才逐漸小了下來。

    鄧綏命人在永安宮的連廊處設了茶案,一邊飲著白馬山的綠茶,一邊聽著雨打飛簷的聲音,她第一次發覺,原來這淅淅瀝瀝的雨聲果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動聽,令人紛亂的心緒也平靜了不少。

    這時,蔡倫來到宮外求見,鄧綏命人喚了進來。

    隻見蔡倫滿麵春風的走上前來,聲音裏掩不住的喜悅“太後,奴才有一個好消息。”

    “什麽好消息?”鄧綏問道。

    “現在,洛陽城的百姓們啊給您取了個稱號,說您是我大漢朝的及時雨呢,”蔡倫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道“您昨日在城樓上說的那番話,起初百姓們心裏還是將信將疑的,可是偏巧這雨就來了,老百姓現在啊對您是心服口服。”

    鄧綏不以為意的淺淺一笑“不過是巧合罷了,就好像月盈則虧,水滿則溢,一樣的道理,旱的久了總歸是要下雨的,跟孤實在是沒什麽關係。”

    “這及時雨,可不止這一層意思,”蔡倫歡喜道“您明辨崔沅冤獄一事,也在洛陽城傳開了······”

    聽到這裏,鄧綏的笑意卻立刻退了去,昨夜理事勞累,今早便貪了會兒覺,卻把這件事給忘了。

    “你倒是提醒孤了,”鄧綏微微蹙起眉頭道“陸珩這案子審的怎麽樣了?”

    蔡倫立即答道“奴才在來這兒前,特意去問了司徒大人,昨夜司徒大人已命人連夜徹查大同客棧店主錢某的下落,眼下已經有了線索,這錢某可能是躲回宛縣老家去了,司徒大人已經派出羽林衛立即前往宛縣拿人去了。另外,昨夜司徒大人連夜提審了崔沅,說是有重要的情況,要和太後親稟。”

    “哦,那就立刻傳陸珩過來。”鄧綏吩咐道,隨即命人撤走了茶案,回到前殿候著陸珩。

    很快,陸珩便帶著崔沅案的卷宗和昨日連夜提審崔沅的案卷前來覲見,將提審的情況向鄧綏詳細稟明。

    原來事情的真相果然並不簡單。

    一年前,崔沅從一個小小的門下掾史舉孝廉升任蔡陽縣丞。由於他辦事嚴謹周全,逐漸得到縣令萬豐年的賞識和信任。本是前途一片大好,然而就在一個多月前,崔沅意外的發現蔡陽縣府的賑災糧款有問題。他憑借自己的職位和機敏,很快便找到了問題所在。

    原來朝廷撥下來賑災的三百兩銀子和一百石糧食,竟然隻有一半進了府庫,而剩下的那一半卻不知所蹤。錢糧之事向來都是萬豐年最親近的親信經手辦理,顯然此事與萬豐年拖不了幹係。

    這一發現令崔沅大為震驚,同時他不得不往更深處想,如果萬豐年連這種百姓救命的錢糧都敢貪汙,那麽可想而知,他在蔡陽縣令任上這些年,會做下多少齷齪的勾當。如此蛀蟲不除,得苦了多少蔡陽的百姓。

    崔沅心中憤慨難平,但是為了找到萬豐年貪汙的實據,他隻能隱忍不發以便暗中查找。蔡陽縣掌管財務的少府既是萬豐年的小舅子,也是崔沅少時同窗,二人有幾分私交,此人平日無甚嗜好,唯愛飲酒。崔沅便特意約他對飲,趁著他醉意漸濃之際,崔沅從他的隻言片語裏聽到,原來他可以在蔡陽縣橫行無忌,不僅因為是縣令的小舅子,更是因為他掌握著萬豐年在任縣令這些年那些見不得人的賬務。崔沅繼續把他灌了個酊酩大醉,然後借著送他回家的機會,在他的書房中找到了一本記載著年初以來縣府各項開支的賬簿。雖然隻有一年的記錄,但已能清楚的看到,萬豐年這一年來假借朝廷名義收取百姓各種名目的苛稅,金額達上千兩,而這些銀子不出意外都進了他自己的口袋。再加上貪汙賑災的錢糧,這隻碩鼠簡直是在喪心病狂的搜刮民脂民膏。

    崔沅將賬簿塞進了自己的袖中,回去的一路上,崔沅不停思索著應該向誰檢舉揭發萬豐年的罪行。可是這蔡陽縣是萬豐年的天下,縣府裏的人又多是他的親信和耳目,此事若在蔡陽縣內張揚出去,怕是要惹來殺身之禍。可話又說回來,出了蔡陽縣,崔沅也舉目無親,又能向誰去申訴呢。

    想來想去,終於讓崔沅想到了一個人——當今司徒陸珩。陸珩當年在廷尉卿任上時,便以鐵麵無私嚴懲貪官而聞名。崔沅雖與陸珩素未謀麵,祖上也並無任何舊交,但是如果說要找一個當今朝上最不可能與貪官同流合汙之人,他相信必然是陸司徒。此事凶險萬分,無可信之人能假手,且容不得多加耽擱,一旦少府發現賬簿丟失懷疑到自己身上,那便插翅難逃了。崔沅想來隻能親自帶著賬簿去一趟京師,以求千方百計見到陸司徒。

    於是,崔沅回到家中便即刻收拾行裝,連夜出城。為免家人知道的太多反而惹禍上身,崔沅沒有對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妻子說出此行的真正原由。

    即便是昨日當著太後、陛下和陸珩的麵前,崔沅也沒有說出實情。因為他心中隱約懷疑自己甫至洛陽便有人要取其性命,或許正與他要揭發之事有關聯。所以白日裏當著諸多人的麵,他生怕說出實情後被有心人聽到又要生出什麽禍端,索性隻字不提。

    及至夜裏,陸珩單獨提審崔沅,崔沅終於可以將積壓心中的話一股腦兒全說了出來。隻是那唯一的物證賬簿,原本藏在他隨身行囊之中,命案發生之後,崔沅根本沒時間處理行囊便被衙役匆匆帶走。想來若是有人果真因此加害,恐怕也早已趁亂拿到了賬簿,如今估計是難以再尋到了。

    陸珩對崔沅的審訊直到今日清晨才結束。接下來的兩個時辰裏,陸珩一邊準備崔沅案前前後後的所有案宗,一邊命尚書台緊急調取整理有關蔡陽縣在萬豐年任上的財稅巨細。待向鄧綏稟明一切後,陸珩便向鄧綏要了一道懿旨,他要親赴蔡陽縣,將這隻敗壞綱紀、喪心病狂的蛀蟲揪出來。

    與此同時,廷尉獄的天牢裏,崔沅抬起頭,看著初升的陽光從狹小的鐵窗裏斜射進來,照亮了整座陰暗冰冷的牢房。

    兩日之後,鄧綏卻收到了陸珩傳來的一個令她震驚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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