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浮出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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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城中,皇宮向東不出五百米的位置,坐落著一處華美氣派的府邸。高高的圍牆掩映著鬱鬱蔥蔥,莊嚴的門樓上掛著金光閃閃的匾額,上書兩個字“鄭府”。

    這裏住的便是曾經權傾天下的中常侍、大長秋,如今退隱避世的鄛鄉侯鄭眾。

    附近細心的百姓會發現,最近一連數日,鄭府的大門始終緊閉,無一人進出。想當年鄭眾得勢之時,這座府邸前終日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即便是被太後奪了實權,隻剩下個虛銜,也不乏來往謁見之人。似如今這般肅殺蕭條,卻是有些不尋常的。

    沿著雕梁畫棟的連廊,穿過曲徑通幽的花園,來到最深處的一座偏殿,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佝僂著身子坐在黃梨木精心雕製的太師椅上,手中舉著一隻煙袋,不時吸一口。在她的身邊立著一個身著高等侍衛製服的中年男子,畢恭畢敬的樣子。

    煙霧氤氳中,老者鄭眾壓低聲音開口道“你說,李岑,能不能撐得住呢?”

    中年男子低聲道“撐不住也要撐,除非,他兒子的性命,不想要了······”

    “嗯···”鄭眾吸了一口水煙,眯起眼來,緩緩道“還是要,敲打敲打為好······”

    “屬下知道了,屬下馬上派人去給他傳話。”中年男子躬身道。

    是夜醜時,鄭府的大門終於打開了一條窄縫,一個人影迅速閃身進了裏麵。正是白日裏的那個中年男子。他便是羽林衛統領江泠,八年前還是一個街頭混混,被鄭眾看中,一手提拔起來,直至今日的地位。

    說起來,鄭眾自先帝在時便插手羽林衛事務,先帝駕崩後更是直接統帥羽林衛。經過這麽多年的經營,豈止一個江泠,羽林衛大半頭目皆是鄭眾所提攜。鄧太後奪了鄭眾的羽林衛統帥之權,交給了陸珩,可陸珩專於內政卻不善軍務,加之近來一直忙於前朝政務,根本沒有精力去甄別這些羽林衛的出身與派係。所以,縱使如今鄭眾隻是一個毫無實權的鄛鄉侯,但對於整個羽林衛,卻依然有著極大的影響力。

    身為羽林衛一等侍衛的李甲,自然也包括其中。

    江泠此時趁夜來到鄭府,為鄭眾帶來了一個消息一個時辰前,洛陽令李岑在廷尉獄中,摔碎了喝水的瓦罐,用碎片切斷了自己手腕的血脈。然而,卻被獄卒及時發現,陸珩急請太醫救治,現在人已經救了下來。此時此刻,鄧太後正在親自審訊李岑。

    “鄭公,鄧氏對您一再相迫,若真被她問出些什麽,怕是必定要對您不利啊!”江泠憂心忡忡道。

    鄭眾披著裘皮大氅,深深的佝僂著,像一株彎折的老槐樹,布滿嶙峋皺紋的臉上,一雙三角眼幽幽的散發著陰鷙的氣息。他劇烈的幹咳著,從嗓子眼裏擠出了四個字“是時候了······”

    另一邊,鄧綏和陸珩繼續與李岑對峙著。

    因為失血過多的緣故,李岑臉色慘敗如紙,左手腕上裹著厚厚的藥布,鄧綏令人給了一個軟墩子,讓他坐著舒服些。

    起初,李岑依然什麽也不說,隻是承認自己畏罪自殺。麵對陸珩咄咄逼人的訊問,他冷靜的出人意料,明明白白的告訴麵前的人,他一個死都不怕的人,還會怕什麽。

    是了,一個死都不怕的人,究竟會怕什麽呢?又是因為什麽,讓他寧可選擇死呢?

    鄧綏盯著李岑,她那深邃的眸子裏似乎有著洞察人心的魔力,問道“李岑,你以為一死便可以了之嗎?可曾想過你的親眷,你的兒子,會被置於何種境地呢?”

    話音落地,李岑的嘴角分明抽動了一下,死灰般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緊張,他帶著乞求的口吻道“太後明鑒,收受萬豐年的賄賂,是罪臣一人所為,與罪臣親眷無關,求太後放過他們······”

    “司徒大人,你來說。”鄧綏淡淡的對陸珩道。

    陸珩嚴詞道“羽林衛一等侍衛李甲,收受萬豐年贓銀五百兩,按律當流放嶺南,永世不得敘用。”

    鄧綏冷冷的瞥了李岑一眼,不動聲色道“嶺南地處偏僻,眼下又是瘴氣最甚的時節,能不能捱的過去,還是未知。就算勉強活下來,可這一輩子便隻能在那流放之地做一個戴罪的苦力,想來也是可憐。大好的前程,就毀在你這個做父親的手上了······”

    這一席話徹底擊潰了李岑,他撲通一聲猛的雙膝跪地,涕淚縱橫的叩首道“求太後垂憐!求太後垂憐!”

    “說吧,”鄧綏直截了當道“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孤可以免了李甲的流放之刑。”

    陸珩心下一驚,貪汙受賄之典刑,大漢朝自來有明律,怎的竟說免就免,他趕緊低聲在鄧綏旁邊提醒道“太後,李甲貪汙五百兩銀子,不是小數目,我朝已有明律,要赦免他,怕是······”

    鄧綏蹙著眉頭側目投來一瞥,雖然什麽話也沒說,可是那淩厲威嚴的眼神分明是在命令陸珩保持緘默。

    而此時的李岑顯然已經動搖了,想到自己的兒子後半生要在那瘴氣叢生之地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倒真不如死了痛快;可是再想想自己畢竟還有一大家子人,若是今天自己說了不該說的,怕是從上到下老老小小都難逃一死。

    鄧綏看出了他的糾結,索性再添一把火道“李岑啊李岑,你還真是糊塗!如今朝綱重肅,四海清明,難道你還怕孤保不住你的親眷嗎?罷了,若是你執意要保什麽人,不肯說出實情,那孤的眼裏也容不得沙子,就合家親眷全部流放嶺南吧。”

    “太後!”李岑悲戚的哀嚎了一聲,想到家裏還有年邁的父母,如何能受的了流放嶺南之苦,便磕頭如搗蒜般的求饒道“罪臣願意將所知的一切稟明太後!隻求太後憐憫罪臣年老體邁的雙親和不肖的兒子!”

    就這樣,在鄧綏的威逼利誘之下,李岑終於吐出了實情。

    原來,當年他與萬豐年同在冀州為吏時,便與刺史程樸沆瀣一氣,他們千方百計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都隻是為了一個人,那便是當時深受先帝信任的中常侍鄭眾。

    當年由鄴縣縣令尹端之死牽出了程樸,先帝震怒,正待徹查之際,程樸卻搶先一步畏罪自盡,其中緣由也是受鄭眾所迫,不得已隻能一死以將真相徹底掩埋。程樸這一死,不止斷了陸珩查證的線索,也保住了李岑、萬豐年等一幹為鄭眾賣命的官吏。

    隨著時間的推移,冀州案已經漸漸被人們淡忘。而鄭眾憑借著先帝的信任和重用,在朝內結黨營私,已經逐漸編織起一張盤根錯節的朋黨之網。李岑和萬豐年等人也在鄭眾的提攜下一路升官,繼續為鄭眾輸送貪贓而來的錢財。

    三年前,李岑調任洛陽令,成為了天子眼皮子底下的京官,不得不收斂起來。於是,升遷為富足的蔡陽縣縣令的萬豐年,便成了為鄭眾斂財最關鍵的人物。所以這些年來,萬豐年瘋狂的貪汙斂財,這些錢財又通過李岑送到了鄭眾的手中。

    “鄭眾不過是一個鄛鄉侯,太後早就命他退居府中頤養天年,爾等為何還會對他這般俯首聽命?”陸珩不解的問道。

    “太後和司徒大人有所不知,我等皆受鄭眾提攜,我等所作所為,鄭眾也都一清二楚,就如同乘一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況且······”李岑遲疑了一下,又接著說下去“況且,鄭眾豢養死士已有多年,這些死士便是他為非作歹的助力,他心狠手辣,這些年來但凡有違逆他的人,無一不是舉家慘遭毒手,查都查不出來。我等皆不想有朝一日也橫死街頭啊!所以,我等的身家性命皆是攥在鄭眾手裏,又怎敢不對他俯首帖耳······”

    “豈有此理!”陸珩抑製不住滿腔憤怒拍案而起。

    隻見鄧綏的臉色陰沉的駭人,眼裏閃爍的寒光帶著隱隱的殺氣。她幾乎咬著牙一字一句道“一個閹人,竟然豢養死士,孤還真是小瞧他了。”

    陸珩立即上前道“太後,臣請旨即刻擒拿鄭眾。”

    鄧綏沉吟半晌道“沒有實據,僅憑李岑的口供,怕是還奈何不了他。如今這朝堂之上還有不少他的朋黨,孤今日提審李岑,想必鄭眾那邊早已得了消息,就算有證據,也都被他毀的幹淨了。”

    陸珩急道“難不成還留著這個隱患嗎?”

    鄧綏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不如再往前推一把,讓他自己露出馬腳來。”

    是夜,鄧綏喚來徐防,陸珩將事情的經過向徐防簡要道明,徐防聽聞後亦大驚,立即遵照鄧綏的安排連夜調動京城執金吾,做好萬全的準備。

    另一邊,陸珩令羽林衛中信得過的侍衛,將正在宮裏當值的李甲綁了過來,說是要問罪,實際上是為了提防鄭眾先對李甲下手,以此作為要挾李岑的籌碼。

    接著,鄧綏令陸珩故意在羽林衛中放出話去,就說李岑已供出謀後主使,隻待罪證查實後便即刻擒拿。

    待一切安排停當後,已是拂曉時分。

    鄧綏走出廷尉府,遠遠望著東方既白。宮殿樓宇在破曉前的微光裏影影綽綽,偌大的皇宮,不知藏匿著多少暗中覬覦的獵人,企圖狩獵權勢、地位或者財富。籌謀算計和明爭暗鬥,交織成一張巨大的天網,網住了每一個心存之人。

    可是現在,這張網捏在了自己的手中,隻待時機一到便可落下。鄧綏心裏篤定,這一次,她不會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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