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四兩撥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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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一切便勢如破竹一般。

    劉壁根本招架不住廷尉府的訊問,不到半天時間便全部招供。

    事情要從孟知圖來到劉府的那日說起。

    劉壁看重縣東的那片良田,不止因為那是高祖皇帝封賞悼惠王之地,更因為是風水先生分金定穴指明的一等一風水寶地。劉壁打定主意等百年之後,就將這塊地圈地修陵,作為自己的長眠之所。不想突然冒出個孟知圖,偏偏不依不饒的要在這塊地上修壩。劉壁問了風水先生,風水先生道是這塊地本來正好是一塊合璧,若是堤壩從中貫穿,必然壞了風水。劉壁本想好言相求,讓孟知圖改個路線便是,卻不曾想這個孟知圖頑固不化。劉壁甚是不悅,便修書給嫁到霍家的女兒,希望通過霍家向劉祜求情。

    沒想到劉祜並沒有絲毫袒護之意,反倒敲打霍家應以百姓民生為重。偷雞不成蝕把米,這下劉壁更加惱羞成怒,決意非得要好好懲治一下孟知圖。劉壁府上的管家,在劉壁的授意下,偷偷做著高利貸的生意。好些賭鬼欠了劉府的錢還不上,便隻能賣身為奴,有的妻女稍有姿色的,便會被劉家強迫賣妻賣女。這些年裏,通過這樁生意,劉家不知道將多少良家女子占為己有,玩弄之後再賣入妓院。

    堤壩監工陳阿四便是一個不為人知的賭棍。

    他白日裏人模人樣的在縣府當差,晚上常常忍不住手癢跑到賭坊裏賭錢。剛好最近輸了不少錢財,被債主逼得急了,便簽下了賣身契,問劉家借了三十兩銀子。眼看著期限將至,湊不出銀子來還,便要全家賣身為奴,從此丟了飯碗事小,若是牽連了妻女遭殃,那便真是禽獸不如了。正一籌莫展之際,劉府的管家突然把他找了去,給他指了一條明路。隻要他做好這樁差事,不止舊賬一筆勾銷,還能再得五十兩銀子。

    這樁差事,便是要偷天換日,用劉府備下的劣等石材,替換原來築堤的石磚。陳阿四知道這樣一來,隻要河水水位略微上升一些,堤壩必然承受不住水壓要垮塌,到時候估摸著得有不少人遭殃。但是轉念一想自己現在的處境,已是別無選擇,隻能咬咬牙應了下來。與此同時,劉壁又命人買通了平日裏為孟府家眷運送雜物的衙役,趁著孟知圖不在府邸外出巡視之際,將兩箱白銀悄悄運進了孟府,以坐實孟知圖貪汙之罪。

    陳阿四潛逃之際,劉壁差人找到他並暗中遞了話,如若被抓,必要一口咬定是受孟知圖指使,否則便要讓他全家親眷賠命。後來陳阿四落網,心想反正自己難逃一死,不能連累了家中妻兒,便按照劉壁交代的全部栽贓給了孟知圖。

    蔡倫與崔沅一唱一和圓滿的完成了差事回宮複命。

    看完案卷之後,陸珩連連捶胸頓足,為朝廷錯殺了一個忠臣能臣而扼腕歎息。鄧綏也神情黯然,她心裏明白,搞出這麽大一樁冤案,身為皇帝的劉祜難辭其咎。但他畢竟隻是個十幾歲的孩子,而且剛剛親政,毫無經驗和城府,少年意氣一時魯莽,也是情有可原。更何況,在這件事情上,鄧綏認為自己也是有疏忽失察之責,全然放手交給劉祜,未能在他犯錯之際及時拉他一把。

    看來自己是過於心急了,鄧綏心裏想著,等這件事處理妥當之後,對於劉祜還是要多些提點,須得要等到他真正成為一位明君的時候方可放手。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每個人都會犯錯,包括君主。鄧綏以為人們可以容忍劉祜這一次無心之過。但事實上,朝臣們的反應比她預想的要激烈的多。

    在孟知圖一案真相大白的當日,以太常張謙、光祿勳高翎為首的九卿,帶著一眾朝臣便堵在了永安宮的門口。當時鄧綏正在與劉祜、陸珩商議撫慰孟知圖家眷以及九江郡水利工事善後等事宜。

    聽聞朝臣們一齊來求見,鄧綏便猜到了他們所為何事,隻不過這些人有幾分是忠心直諫,有幾分是借題發揮,尚不可知。

    鄧綏看向劉祜,他此時的臉色已經十分難看,沮喪的向鄧綏投去愧悔又不安的目光。鄧綏知道劉祜此時一定不願意麵對外麵那群義憤填膺的老臣,但在她看來,不論如何,劉祜這次必須要親自麵對,才能真正平息這把怒火。

    “祜兒,”鄧綏正色對劉祜道“孟知圖一案,你卻是有失察之過,不過這個世上沒有完人,每個人都會犯錯,包括皇帝,所以你可以自責,但不可沉淪於自責。也因為你是皇帝,所以你隻能在心裏認錯,在心裏對受冤枉的人愧悔,但不可以在臣子麵前認錯,更不可以在臣子麵前膽怯。來,跟母後一起去麵對。”

    一邊說著,鄧綏一邊站起身來走向劉祜,向他伸出了手。

    短短一席話,瞬間讓劉祜釋然了許多,也參悟了幾分為君的道理出來。他注視著鄧綏明亮而深邃的眼睛,那雙眼睛似乎有一種令人沉靜從容的力量。他緊緊握住鄧綏的手,一同走出了永安宮。

    果不其然,在鄧綏和劉祜出現後,老臣們紛紛對孟知圖含冤而死表示了極大的憤懣,這其中又尤以光祿勳高翎言辭最為激烈,甚至直指劉祜道“臣聽說始作俑者劉壁乃是漢室宗親,其長女夫家霍氏,與陛下頗有淵源,關係親厚。陛下此番草率處死孟知圖,不知是否有偏袒之嫌?”

    劉祜被他一番話說的滿臉漲紅,正待分辨,卻被鄧綏一個眼神製止。

    “放肆!”鄧綏登時便沉下臉來,對高翎厲聲道“光祿勳注意你自己的言辭,不要失了一個做臣子的本分!”

    高翎見太後動怒,隻得閉上嘴不敢再言語。

    這時,太常張謙又上前道“太後,光祿勳雖然言辭有不當之處,但也是因為忠臣含冤慘死而憤懣,情緒難以自持,還望太後體諒。眼下,臣擔心的是,這件事怕是會寒了許多忠臣賢良的心啊!”

    鄧綏冷冷道“陛下已經下旨追封孟知圖為一等明賢公,也會厚待其家眷子女,至於那罪魁禍首劉壁,陛下已下旨問斬,牽連其中的霍家也削了爵祿。這般處置,爾等還有什麽不滿之處嗎?”

    “不敢,不敢,陛下處置極為妥當。”張謙甚是恭謹的繼續道“隻是陛下畢竟年輕,未經世事,這次的事情又難免讓天下臣民們擔心陛下治理朝政經驗尚有不足,人心難安啊······”

    看他們大有不依不饒之勢,鄧綏暫且退一步道“那麽依眾位卿家的意思,此事究竟應該怎麽處置呢?”

    張謙與高翎互視一眼,高翎上前一步道“太後,當年先帝臨終前傳位殤帝時,因擔心君主年幼,國政不穩,故而托孤於當朝重臣。如今,太傅不幸薨逝,陛下又年輕,治國經驗不足,臣等一致認為應仿效先帝,設立輔政大臣,共襄國事。”

    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鄧綏立刻參透了他們此番借題發揮的真正原因。

    轉念一想,他們要分的可不止是皇帝權,分明是對自己這個太後放心不下,要仿效當年太後、徐防和鄭眾三權分立的局麵,製衡自己。鄧綏倒是想要看看他們要把誰給推出來,便不動聲色道“那依你們之見,誰堪輔政之重任呢?”

    高翎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司徒陸珩大人,乃是百官之首,剛正不阿,鐵麵無私,可謂輔政大臣的最佳人選,總領內政,還有······”

    “高翎,你這是什麽意思?”站在鄧綏身旁的陸珩一聽這話卻急了起來。他心想,太傅去世以後,自己身為司徒總領朝政,雖無輔政大臣之名,卻實有輔政大臣之權,又難得太後信任,如今還要擔這虛名有何用,反而引起太後芥蒂。高翎現在唱這麽一出,把自己置於何地,究竟安的是何居心。陸珩憤憤轉向鄧綏道“太後,臣以為······”

    鄧綏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他先不要說話,她注視著高翎,繼續不動聲色道“還有誰?說下去。”

    高翎略為遲疑了一下後接著道“太常張謙大人。張大人出身行伍,精通兵法,可總領軍事外交,輔佐陛下安定江山······”

    張謙站在一旁一聲不吭,隻聽身後十餘名朝臣們異口同聲道“臣附議!”

    鄧綏沉吟片刻後,轉向陸珩問道“司徒大人以為如何?”

    在陸珩看來,此刻的情景,像極了兩年前卻非殿上那場驚心動魄的政變。那場政變的結局,所有人都看到了。當時那般勢均力敵劍拔弩張的局麵,鄧太後都可以謀定朝野,如今大局已穩,大權在握,張謙和高翎他們還能翻出多大的浪來。

    除了這個原因,還有更為重要的是,經過這兩年時間,陸珩對這位年輕的太後不知不覺之中早已心悅誠服,她的睿智,她的開明,和她的胸襟,既非當年的呂後竇後之類女流可比,甚至連文景皇帝也不遑多讓。隻是張謙和高翎這些人還在執迷不悟,既不懂女人當政並非什麽禍國亡國之征兆,更看不清他們自己根本沒有與鄧太後相弈的籌碼。

    於是,陸珩神色凜然擲地有聲道“啟稟太後,臣以為不妥。當年先帝托孤輔政大臣,是因為新帝乃無知幼童,可如今的陛下已經成年,處事果決,仁政愛民,有明君之風範,何須多此一舉?再者說,先帝崩逝之際,內有民生困頓,外有強敵窺伺,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安定,難道各位還不相信太後與陛下的治國能力嗎?”

    一番話說的張謙和高翎紛紛低了頭。

    鄧綏從容的掃視了一遍眾臣,她的目光沉靜中帶著能穿透人心的鋒利,看的那些朝臣們一個一個的跟著低下了頭,顯出無地自容的窘態。鄧綏的目光最後落在了張謙身上,問道“太常大人以為如何呢?”

    張謙哪裏還敢分辯什麽,連連道“司徒大人所言極是,臣等思慮不周,還望太後恕罪,望陛下恕罪!”

    鄧綏遂雲淡風輕道“張大人,高大人,還有諸位卿家不必慌張,你們都是為了國事著想,何罪之有。今日之事,孤就當什麽也沒發生,各位也不必心存芥蒂,大漢朝還需要各位盡心盡力,才能輔佐陛下開創一番盛世。”接著,鄧綏又話鋒一轉道“至於陛下,確實處事有莽撞之處,以後諸事還要與眾位臣公多加商議。”

    劉祜上前一步,鄭重道“母後放心,兒臣會記住這次教訓,以後自當慎之又慎。”

    “臣等慚愧,臣等慚愧!”眾臣見狀,紛紛跪拜道。

    看著鄧綏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四兩撥千斤,輕巧的將一場危機化解於無形,劉祜心裏真正的敬服,也明白自己的手段和能力,比之太後確實相去甚遠,自此每遇重要或難決之事,都要向鄧綏討教主意。

    對於這位沒有血緣關係的母後,劉祜從最初的畏懼,到後來的戒備,到如今才算真正放下芥蒂,從心底裏把她當做一位良師,甚至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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