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限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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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秋的時候,鄧綏生了一場風寒,起初她並未在意,隻當做平常病症看待,太醫院開了清熱散寒的方子,煎藥服用了數日,不但不見好轉,反而愈發精神困頓,高熱不退。少府和太醫院都著了慌,太醫令帶著幾位資曆最深的老太醫一同會診,這才悚然發現,太後的病症並非想象的那麽簡單。

    早在十八年前的那次意外小產,已大大折損了鄧綏的元氣,脾腎兩虛,本應好生調理養神,奈何處在漩渦之中,籌謀算計,亦身不由己。尤其登上太後之位以來,更是風刀霜劍,危機叢生。麵對國事紛繁,她勞心勞力,焦慮憂思傷及心脾,雖然外表看不出什麽異常,但內裏髒腑早已難承重荷。這場風寒,便形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以至於病來如山倒。

    太醫院試遍了各種法子,然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盡管高熱退了下去,但鄧綏的身體還是始終不見大好,咳嗽也始終未止。原本玲瓏勻稱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清瘦了下去。

    權力的交接,相伴的是無休止的摩擦與矛盾,麵對朝中新臣舊吏,皇戚宗親之間層出不窮的紛爭,僅憑劉怙、高翎等人焦頭爛額也難以周全應對,即便有楊震強勢主政,但往往事涉皇戚宗親,楊震也難以招架。這些問題,還得需要鄧綏出麵主持大局。於是,鄧綏隻能拖著病體出麵四處救火。

    為了支持楊震,鄧綏將漢室宗親,尤其是鄧氏一族宗親三十餘人一同召集來京,親自戒飭,要他們收斂鋒芒,全力支持陛下,支持楊司徒。後黨之中,那些因為自身利益受損而心懷鬼胎之人,鄧綏更是看得通透明白,將他們一一整飭,或訓誡或降免,用了整整一秋的時間,總算穩定下了局麵。

    盡管鄧綏對劉怙早已失望疏遠,但她仍然竭盡全力為劉怙掃清了將來執政路上的障礙與荊棘,這也印證了當年楊震在禦前所說的話。

    可是,這一番折騰,也徹底耗盡了鄧綏的心力。

    入冬之後,鄧綏的病情急轉直下,甚至出現了咳血之症。

    太醫院,少府,整個皇宮,從上到下,所有人心裏都在暗自揣測,這位叱吒風雲執掌大漢十六載的太後,似乎大限將至了。

    永元二年元月,一場寒雨夾著冰雹肆虐而過,凜冬已至,洛陽皇城一片肅殺蕭條。

    永安宮裏裏外外放置著大大小小數十個炭火盆,晝夜不熄,內殿如同暖春,可鄧綏還是感覺全身發冷。太醫院使出渾身解數,用盡各種名貴的藥材,廢寢忘食煉製藥石,隻求能讓太後渡過這一劫。可鄧綏心裏明白,這些不過隻是續命之舉罷了。她受不了房間裏到處充斥著草藥的味道,這讓她心緒更為煩躁,所以過了冬至,鄧綏不顧眾人的勸阻,執意命令太醫院停了進藥,每日隻以高麗國上等人參熬製的參湯來補氣提神。

    自從鄧綏臥床以來,劉怙每日早朝後和晚膳前必定要來永安宮探望,無論政務多麽繁忙亦從未間斷,風雨無阻。

    在他意識到鄧綏可能不久於人世這一現實後,劉怙的心情是極其複雜的。有喜,因為長久以來壓製著他的人終於要離開了;有憂,因為即便再不情願,他也不得不承認,恰如楊震所言,大漢失去了這位坐鎮江山的太後,恐怕無法如往昔般安定;有釋然,不管出於什麽樣的情由,他的親生父母清河王夫婦始終是死於鄧綏之手,或許有生之年他永遠放不下這刻骨的仇恨;甚至還有些許愧疚,他知道自己的算計從未逃脫過鄧綏那雙能洞察一切的眼,可鄧綏在最後的時間裏還是不計前嫌的幫他鋪好了未來的路,或許不是為了他劉怙,或許隻是為了她付出畢生心力的大漢,但這也足以令身為一國之君的劉怙永遠銘感於心。

    鄧綏對劉怙依然還是淡淡的,她並非沒有原諒劉怙,她隻是因為寒了心。她不想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歲月中,繼續以母儀天下的氣度,偽裝成一位慈善的母後。

    冬至之後,鄧騭遣了自己的妻子寇文玥入宮與鄧綏作伴,這對性情相近的姑嫂素來極為投緣。每日聽著寇文玥繪聲繪色的描述著冀州的新鮮趣事,描述著宗族裏那些家長裏短,還有鄧騭跟鄧鳳這對冤家父子的嬉笑怒罵,鄧綏的心情也漸漸開朗了許多。

    有的時候,寇文玥一不小心會提到耿家的事情,每每此時,鄧綏的神色便有些異樣,寇文玥便不敢再繼續深說下去。

    聽說,卸去一身鎧甲的耿燮,如今與尋常百姓無異,他再也沒有住回將軍府,而是在景姬的陵旁,搭建了一座簡樸的宅子,粗茶淡飯,不問世事。鄧綏明白,耿燮這麽做,是為欠下妻子的十四載歲月所做的補償。

    永元二年二月,鄧綏的病情已入膏肓。

    在一個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的日子裏,鄧綏在蔡倫的攙扶下強撐著坐上鳳輦,來到了卻非殿。在這裏,她最後一次召見了文武百官,大將軍鄧騭,司徒楊震等重臣皆肅立殿下。她說的話並不多,無非是交代叮囑大家盡心盡力共襄社稷之語。即便重病纏身,清瘦蒼白,她依然還有著絕世的姿容與高貴的儀態,她的那雙美麗的眼睛依然明澈深邃,帶著令人沉靜和敬服的力量。然而,所有人都明白,她已時日無多。

    鄧綏離開後,卻非殿裏文武百官久久不肯散去。這些或位高權重或鎮守一方的文臣武將們,一個一個難以自持的潸然淚下,仿佛隨著鄧太後的離去,整個帝國亦將隨著陷入永遠的寒冬。

    隻有一人未曾流淚——大將軍鄧騭。

    從踏進卻非殿那一刻開始,他暗沉的臉上便沒有任何的表情,他深陷的眼睛裏也看不出任何的情緒。不過,他身邊的至親之人都知道,自從得知鄧綏病重的消息以來,這位大將軍便再也沒有笑過。他唯一的妹妹,與他共同經曆無數腥風血雨,他一生之中最珍視與摯愛的人,就要永遠的離開他了,連帶著似乎也抽走了他那堅不可摧的意誌,乃至精魂。

    離開卻非殿後,鄧綏又來到了太子劉保新修繕的宮殿。

    劉保是個極為孝順懂事的孩子,小孩子的眼睛不會撒謊,鄧綏看的出來,對自己這位名義上的祖母,他雖然有幾分畏懼,但更多的是真心的敬愛。鄧綏也極為疼愛劉保,雖然當年劉保生母李氏被人毒害之事不了了之,但其實鄧綏始終耿耿於懷未能放下。所以,她力推劉怙明正劉保太子之位,也是為了讓那些心懷叵測之人不敢輕舉妄動。如今她就要走了,她擔心這個孤苦的孩子能不能躲得過宮中無休止的紛爭和明槍暗箭。於是,她召來了楊震,將劉保鄭重的交托於楊震,要他無論何時何地,定要力保劉保萬全。楊震頓首叩拜,鄭重的接受了這個使命。

    做完了這一切,鄧綏的心也算是放了下來。回到永安宮,她令少府賞賜宮中諸人,無論品級貴賤,所有侍婢均一視同仁。而後又讓蔡倫將這些年來各地郡縣,周邊屬國進獻的奇珍異寶,綾羅綢緞統統都拿了出來,分賞給漢室宗親、朝臣貴眷。

    最後,鄧綏下令大赦天下,與此同時,她下了一封詔令,令曰

    “孤以無德,母儀天下,而天不作美,早遭大憂。殤帝延平之際,海內無主,國統民運,危於累卵。孤雖無奈臨朝,但勤勤苦心,不敢以萬乘之尊為樂,上不欺蒼天,不愧先帝,下不負黎民,不違夙願。誠在濟度百姓,以安劉氏。自覺應徹感天地,蒙受福祚,然和帝、殤帝相繼崩逝,內外喪禍,傷痛不覺。近來老病沉重,咳塞唾血,以至不起。生死存亡,壽命大限,無可奈何。公卿百官,應勉力盡職恪慎,輔助朝廷。”

    這是鄧綏執政十六年裏下的最後一封詔令。自此以後,直至最後去世,鄧綏再未出過永安宮,亦再未過問過政事。

    風雨十六載,多麽艱難的一條路,披荊斬棘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她實在是累了,疲憊至極。現在,終於可以好好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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