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他說過的

字數:6775   加入書籤

A+A-


    有些事情, 不是人該說出口的。

    高中生永遠比別人忙碌。物理老師拖堂五分鍾, 化學老師提前兩分鍾到,我坐在第一排,手忙腳亂的收拾課本跟學案。化學老師已經在黑板上寫起了板書。

    我一向笨手笨腳, 上課鈴響起的時候我被嚇了一跳,一摞課本稀裏嘩啦的掉在了地上,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化學老師也有些不滿的扭頭看了我一眼。

    我背後的冷汗瞬間就下來了。後位的伊惹好像盯了我很久, 這時候戳戳我的後背, 冷嘲道:“妞妞, 你什麽時候能機靈一點。”

    我瑟縮了一下,小聲回道:“我不是故意的。”

    伊惹冷笑一聲, 沒有再回話。

    我不敢抱怨,悄咪咪把課本撿起來,準備認真上課。

    伊惹是我的發小, 我們兩家就住在上下樓。

    但是我跟伊惹是兩個極端。

    她聰慧漂亮,能夠幹淨利落的處理好自己的一切事物, 卻不是那種死板的好學生, 她好像什麽都會,也什麽都能做到,而我恰恰相反,呆滯懦弱, 拚命學習但是始終隻能在班裏中等水平徘徊, 甚至連長相都隻能勉強稱讚個清秀。

    這樣大的差別, 以至於別人常常懷疑伊惹跟我為什麽能夠成為好朋友。

    伊惹本人也經常對我不耐煩,跑腿什麽的小任務都會安排給我,但是就像是每個人都曾經感受到過的,世界上總有一些人,生而優秀,即使囂張跋扈也難以掩蓋他們的鋒芒。

    伊惹對我來說就是這麽一個人。

    我托了托眼鏡,一筆一劃的記錄著化學老師說的內容。

    我從來都不擅長理論計算的知識,一堆堆的化學原理逼得我腦袋發漲,意識甚至都有一些模糊,耳邊卻忽然想起了化學老師炸雷一樣嘹亮的怒吼:“付世超!你給我站起來!”

    我又被嚇得一個激靈,下意識的扭頭看過去,伊惹正趴在桌子上睡的正香,這時候也被吵醒了,揉著眼睛跟我向同一個方向看。

    伊惹學習好,整天睡覺也能擠進年級前三,上課睡覺老師從來都不管。

    而被化學老師喊起來的男生,跟我或者伊惹都不同,就是每個班就都會有的學習墊底而且不肯上進的‘壞學生’。

    伊惹隻看了一眼就扭過來,強行把我的視線轉移到她身上:“妞妞,不準學這種人知道麽?你隻要每天安安靜靜的學習就好了。”

    我急忙忙點點頭,轉過身去繼續攻克題目。

    而我的身後,化學老師整個人都跟炸了一樣,在全班看好戲的目光下,從付世超的人品到學習,一樣樣的數落。

    按照伊惹的說法來講的話,我大概是那種非常蠢的單細胞生物,一心不能二用的。就像是現在,我為了伊惹的心情,全心全意的投入進了題目中,隻有一點點注意力,悄悄放在了化學老師的身上。

    化學老師一直訓到了下課。這時候就連我都感覺出不對勁兒來了。

    從化學老師一聲怒吼開始到下課,足足過了二十五分鍾,比上課的時間都多了。伊惹完全不在意的樣子,在化學老師摔門走出去之後,她才懶懶的托著下巴,戳了戳我的後背,示意我轉過來。

    我回頭第一眼看的不是伊惹,而是付世超。

    他還站在原地,全班寂靜無聲,像是一場啞劇,所有人的動作都□□控了。

    伊惹有些不耐煩的拍了一下桌子,不止我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班級中原本凝滯的氣氛忽然破開了一道口,喧囂與熱鬧一下子湧了出來。所有人都開始活動,女生結伴去廁所,男生湊在一起討論球賽。

    隻有付世超,冷淡的站在原地,他同桌想要拉著他坐下,不知道為什麽手哆嗦了幾下,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我打了個冷顫。其實從我這個角度看不到付世超的表情,但是我還是敏感的注意到了他身上的東西。

    應該不是剛剛出現的了。

    我性格有點像是兔子,被人嚇一跳就會縮回去的那種,所以基本上班裏的人尤其是男生我都沒有說過幾句話,我的世界裏可能會有別人,但是能夠進到深處隻有伊惹。但是大概從三個月前開始,我就注意到了付世超。

    不是因為他本人,而是因為他身上日漸濃重的怨氣。

    蒼白著臉的女人穿著幹淨淡雅,一頭長直發自然垂下,瞳孔全黑,她緊貼在付世超身後,潔白玉藕一樣的雙臂懷著他的脖子,雙手上大紅指甲異常明顯。

    除了我,沒人能看見她。

    我盯了一會兒就垂下了眼睛,想了一會兒事情後才後知後覺的發現伊惹目不轉睛的看著我。發現我終於分出一部分注意力給她之後,伊惹又掛上了我最為熟悉的那種驕傲冷淡的嘲笑:“怎麽?妞妞想要談戀愛了?”

    我被她的笑容瘮到了,有些遲鈍的辯解:“沒有沒有,我隻是看看,他好像很尷尬啊……”

    伊惹的臉忽然冷了下來,抓起我的手拖著我往外走:“不準再看了,跟我去廁所。”

    我被伊惹拖著走,踉踉蹌蹌的撞了幾張桌子,慌忙之後眼睛餘光看到了付世超,他這時候已經坐下了,他背後的女人半蹲在他身後,依然保持著那種懷抱著他脖頸的姿勢,然後抬起頭,衝我笑了笑。

    伊惹好像對我有了一些防備。

    從前的時候我們兩個就形影不離,準確的來說是我始終跟著伊惹。我們的行動方向與目的都是伊惹來定的,可能在其他人甚至包括我自己看來,我就像是伊惹的一條影子。而對於一些妒恨著伊惹的女孩子來說,我更像是伊惹的小跟班。

    伊惹原本隻是對我看管的很嚴,包括在交友學習甚至吃食上,但是自從她發現我對付世超的態度有一些改變之後,她對我的看管更加嚴厲了。

    ——我從來不認為‘別人很尷尬所以我擔心’這種□□的理由能夠騙過伊惹。

    她對我太熟悉了,她知道我微弱的表情變化代表著什麽,並且能夠從我常年瑟縮而溫和的臉上看出我所有的心情波動,即使在別人看來,我始終是一隻一戳就會跳起來逃跑的懦弱的兔子。

    她可能知道我並不是想要談戀愛,也沒有對付世超有著什麽我們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感情,但是出於一些不知名的理由,伊惹在今天下午放學後敲開了我家的門。

    事實上伊惹經常來我家玩,兩家人就住在上下樓,雙方父母都很願意自家女兒身邊有一個玩伴,更何況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在家長眼中伊惹就像是我的保護神,我爸爸媽媽都非常喜歡她。

    我不知道伊惹是怎麽對我父母說的,但是她進到我房間關上門之後,她已經得到了我父母的許可,今天晚上要跟我睡一張床了。

    她是吃過晚飯來的,身上透著一股很清新的番茄的味道,麵無表情的坐在我旁邊,看我一本正經的寫作業。

    “妞妞,我要跟你談談心。”她忽然開口,我一抖,化學試卷上被劃了一條中性筆線。

    “好、好的呀。”我點了點頭,繼續寫我的作業。按照以往的經驗,對付伊惹順從永遠比抗拒容易。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今天的伊惹很奇怪。她伸手慢慢的勾住我垂下來的頭發,雖然擺出了一張‘啊我不會打擾你’的臉,但是我能夠感覺到她的反常。

    “你是不是看見什麽東西了?”她問。

    有些事情伊惹知道,但是她知道的僅僅是個模糊的概念,畢竟朝夕相處,我的異常舉動根本就瞞不過伊惹。

    我們的默契在這裏也有所體現,我不說,她也不問。我不知道伊惹是怎麽想的,但是我真的是相信著這種奇異的平衡,長久以來對這個話題的避而不談,讓我有了我可以守護住我眼睛的秘密的錯覺。

    我的異常,是從非常小的時候開始的。路燈下扭曲詭異的影子,四肢著地從草叢中飛快爬進十八樓人家窗戶的女人,蹲在垃圾桶旁邊咯吱咯吱嚼著骨頭的女孩子,站在樓道角落裏小聲抽泣的灰衣男人,以及叼著鮮紅色的流血的內髒的流浪狗。

    一切被常人視而不見的東西,都曾經是我的噩夢。

    這些東西對我有著一種未知的親密,後來因為一些事情,這種親密逐漸轉變成了尊敬甚至畏懼。

    伊惹沒有去洗澡換睡衣,她還穿著來時的那身衣服,隨手掏一下就是一塊薄荷糖。她把糖塞進嘴裏,粉紅色的舌頭卷著淡綠色的糖果,像是一隻求偶的相思鳥,帶著繁殖一樣的毅力:“妞妞,你是不是,看見什麽東西了?”

    ——我不叫妞妞。

    “伊、伊惹。”我轉了一下筆。這個動作刺激到了伊惹。她臉上的表情瞬間就變了,原本她還願意偽裝出一張笑眯眯的臉來套我的話,這時候她臉上的表情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猙獰,她伸出手啪嗒一下就把我的筆拍了出去。

    “你再轉一下試試?”

    我沉默著把筆撿起來。我很清楚伊惹。別人看來她冷淡傲氣,帶著合理的鋒利溫和,但是就像是隻有伊惹才能夠看到我真正的想法一樣,隻有我,才知道伊惹是一個多麽暴戾的人。

    偶爾顯露的寒光,最讓人不寒而粟。

    但是我不怕。誰都可能因為了解到了伊惹真實的性格然後恐懼,隻有我不會。理由太多了。

    伊惹冷著臉看著我默默的把筆撿起來。她這種表情才是我最常見到的。伊惹的笑容可以毫不吝嗇的給任何人,除了我。

    而且在我的記憶中,伊惹的笑容,往往跟惡魔的糖果掛鉤的。

    “說不說隨你。”伊惹伸個懶腰,上床蓋被子側過身去背對著我:“上來睡覺吧。”

    我沒有說話,飛快的合上書扣上筆,連澡都沒有洗就上了床。伊惹這次好像真的生氣了,其實連我都不是很清楚為什麽伊惹會對我有這種奇怪的占有欲——占有欲,應該是可以這麽來形容伊惹對我的感情的。

    她開口問那一句話,實際上並不是在意我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什麽東西,隻是在警告我不要去再接近付世超——她從小就不喜歡我靠近別人,甚至會對我有自己的秘密這一類的事情莫名生氣。

    我平凡普通,這兩個近義詞可以疊加放在我的身上使用。普通的馬尾普通的家世普通的成績普通的長相普通的眼鏡普通的人際關係,不普通的隻有伊惹,但是伊惹跟我這個‘個體’本身具有的特性毫無關係。

    可是誰沒有自己的秘密呢?

    伊惹很快就睡熟了。我聽著她平穩的呼吸,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伊惹安靜地躺在我身邊,今天晚上沒有星星,相對的月色異常明亮,伊惹的皮膚像一塊羊脂玉,嫩滑的不可思議。我坐在床上,有些傷心的看著她。

    直到有東西敲響了我的窗戶。

    一隻黑貓蹲在我的窗口。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翻身下床,然後把椅子搬到窗戶旁邊,有些笨拙的站在了陽台上。

    黑貓蹲在我的身邊。

    混沌的黑夜像是一片黑色的海,粘稠的雲朵像是波濤起伏的浪,悍然遮住了上空所有的光亮。我站在普通民居的四樓的陽台上,與一隻黑貓並肩。

    誰沒有自己的秘密呢?

    “你總是這麽不負責。”黑貓搖了搖尾巴,一雙貓眼中滿是輕蔑:“那東西跑了大半年你上周才發現。這麽長時間下來鬼才知道它在哪裏。”

    我小心翼翼的轉頭看了熟睡的伊惹一眼:“我不是故意的。”

    “每次都是這個理由。”黑貓伸展了一下身體,從窗台上一躍而下。我緊隨其後——穿著我的綠色四葉草的睡衣跟一雙毛茸茸的拖鞋。

    這隻貓叫潁川,在我非常小的時候就已經陪伴在我身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