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迷霧之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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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玻璃、水晶、冰麵。世上有很多這樣晶瑩剔透,  完美無瑕的事物。
    它們破碎的時候會有一聲輕盈的、透澈的脆響,那聲音像是來自靈魂深處。
    空靈的歌謠戛然而止。
    紅色裙擺在半空中飄蕩起一個驚心動魄的圓弧,她像是一腳踏空,  滿眼驚恐地回身向後望去,下意識朝他的方向——那個說過要保護自己的人的方向伸出手。
    他也朝她跌落的方向縱身過去,伸出手要抓住她。
    那時他的手指離少女的指尖隻有一寸之遙,  仿佛再向前伸出一點就能把她牢牢抓住。
    可隔在他們之間的卻是一切有形之物永生無法逾越的鴻溝天塹。
    有時候,漆黑不是一種顏色,  而是一種形容。那是虛無的、不存在一切事物、也無法用任何世俗的語言來闡述的割裂的深淵。
    若非要給它一個名稱,  那名稱是不存在。時間和空間本應在有形的世界裏連續不斷地綿延,  但那一刻它們被被漆黑的不存在的裂隙生生截斷,  無限的世界來到一個虛空的斷點。
    在斷點的那一側,  他看到一個解離的世界。
    上、下、左、右,一個人眼中平麵的世界。近處、遠方,縱深的場景。現在它們在漆黑的閃電裏一同破碎成紛飛的光影,  像飛揚的落花。
    離他最近的那碎片裏閃過無數個紅裙少女的幻影,她向前奔跑的模樣,駐足尋找的片刻,  惶然回頭的刹那,還有那伸向他的手,它們層層疊疊,  如海洋一般湧動,一瞬間他看見她的一生,  這一生卻終結在分離的一幕,這意味著她不僅在空間上與他分隔,她的時間從此也與他的時間無關了。
    那是他一生中從未見過的一幕,破碎的一霎,  少女無助的目光動搖了他的靈魂。
    他要繼續往前,他要越過那道虛空的界限,要往她墜落的方向墜去。
    即將下墜的那一刻有人將他往後拽去,不僅是肢體的動作,還用上了力量,他被禁錮著連退兩步,向後撞上那人的胸膛。
    隻這一刻的停滯,承載著她的那塊碎片已無聲無息飛散遠去,化為一顆星子一樣的微光。
    他掙紮著抬起頭,然後他們一起看見了那一幕——
    斷裂的刹那,他們的世界朝遠處飛散出無數明亮的光點,那如霧如沙的光芒飛快地向無盡的虛空中擴散而去,然後消失在視線不可及的遠方。
    在無聲的黑夜裏,如一朵煙花的開謝。
    他終於放棄向前的掙紮,脫力地大口大口喘著氣。身後的人也不再牢牢禁錮著他,而是稍稍放鬆了力度,像一個安撫的擁抱,告訴他自己就在他身邊。
    身後是陽光照耀的原野,堅實的大地,繁榮的國度,神聖的廟宇。
    前方是無邊無際的吞噬一切光明的黑夜虛空,那是終結時間與空間的萬丈深淵,埋葬了今日、明日和來日。一切都是死寂,恐懼冰冷刺骨,近處,光塵從邊緣向外流散,遠方,隻有一些黯淡的灰塵在其中緩緩飄蕩,那是什麽?世界的灰燼嗎?
    他顫抖著半跪在地,手指觸向世界的邊緣處,那些流動的光芒,他知道這是屬於自己世界的力量的極小的碎片。而剛才離他而去的少女是另一塊稍大的碎片。前方他未曾抵達的整個國度,此刻也已化作紛飛的、力量的煙塵。
    “為什麽……”他喃喃說著,手指摸索著斷裂的邊緣,一些泥土隨著他的動作從斷麵墜下,消失在黑暗中,了無蹤跡。
    就在這時,細微的變化發生了。他看見那些力量光點向外消逝的速度在漸漸放緩,就像一個受了傷的人會緩緩愈合一樣,這個世界斷裂處的結構發生著溫和的改變,它們向內收攏,漸漸彌合,不再裸露在虛無的長夜中。可以預見,當傷口徹底合攏之時,眼前這漆黑的斷口將不再能被看見,它會被一些無法抵達的似是而非的遠景代替,來到這裏的人會發覺自己無法再往更遠處去,但遠方好像又是真實存在的,他不會知道自己已到達世界的邊緣。
    這種愈合是這個世界原本就擁有的自我保護機製嗎?但它不符合安菲曾學過的那些知識——力量結構破損意味著死亡的進程宣告開始,若無其它力量的參與,這一過程不可中止,無法逆轉。
    他的手心貼著地麵,意識沉入其中,物質的表象退去,世界的力量結構漸漸展現,比任何現實的構造都要複雜。
    於是他看見世界邊緣脆弱而岌岌可危的結構,看見破損的痕跡,看見死神長長的倒影。
    不是這個,也不是這個——
    終於,他在所有撲朔迷離的結構的最底層,看見了一些散落的星輝般的淡金色脈絡,正是它讓這個世界的傷口緩緩愈合著。此時它已淡薄幾近於無,但那氣息他竟有些許熟悉。
    “——然後我認出,這和聖山有關,是來自永恒祭壇的痕跡。”講故事的安菲說,“但不是我留下的。”
    “永恒祭壇?”
    “那是聖山上的另一個地點,‘安息日’的典禮會在永恒祭壇上舉行,嗯……那是我主持的。”
    “那個時候,雖然可以主持安息日的典禮,但我的意誌還遠遠無法從永恒祭壇開始籠罩整個世界,直到那麽遠的邊緣。從核心開始算起,我隻能影響大概四分之一的區域。”
    “這痕跡不是我留下的,但沒關係。它來自聖山,所以聖山一定知道這件事——知道世界邊緣正在發生的毀滅。”
    “所以,我……”
    記憶再度幽然浮現。
    那時他會收回探查力量結構的手,怔怔看著自己的手心。
    “我們……回去。”他說,“去告訴老祭司這裏發生了什麽。去問他是否知道這些,我還要問他,為什麽從未告訴過我這一切。”
    “好。”那人回答他。
    他將沉默注視著眼前無邊無際的黑暗,而那個人會站在他身後,他往後靠著他的胸膛,在這真實與虛無的邊界。
    他說:“我很怕。”
    騎士長會握住他冰涼的手指,用力量環攏著他。屬於騎士長的力量強大而克製,危險又安全,那力量與虛無的深淵寂靜地對峙,隔絕了源源不斷的、死寂的寒意。
    離開的時候他將會難以克製地再度回望那漆黑的不存在之地。那深淵在冥冥之中伸出了一隻驚心動魄的手,輕輕拉扯著、呼喚著他向下墜落而去。
    到後來他會明白,那一天他感受到的無形吸引,是因為那裏——他未來會為其命名的、無盡的永夜,才是自己將交付餘生之地。而他的命運從那一刻起已經分崩離析。
    記憶的暗流在無眠的深夜裏洶湧流動,而水麵依然平靜如過去。安菲也就那樣平靜地將其講述為一句:“站在那裏,我決定回去,我要知道真相是什麽。”
    迷霧之都。
    當外圍的建築大半都消解為霧氣,連接它們的街道和巷牆也悄然隱去,大霧籠罩了一切的時候,阻隔人們進入深處的屏障也無聲消失了。
    往深處走的道路上,他們偶遇了希娜和命運,還遇見了兩個黑雨衣,其它人沒見到,但安菲說他們都活著。
    走過迷霧,影影綽綽的景物逐漸清晰。
    與最外圍的城市景觀截然不同,踏入此處的一瞬間,荒涼的風吹拂過曠野。視線的最盡頭是一座綿延的高山的剪影,如在雲端,離他們所在之地異常遙遠。而他們現在所處的是一個生機斷絕的丘陵地帶,一位黑雨衣往前走了幾步,踩到一個半埋在黃沙裏的頭蓋骨。
    “無意冒犯,無意冒犯。”黑雨衣連連說。他往左邊挪動,然而不慎又踩到了這位仁兄的大腿。
    另一位黑雨衣比他走得遠一些,撿到了一把殘破的長兵器。
    很快他們發現這片土地上就是這樣到處散落著遺骸和遺物。並且這些東西來自不同的年代和地域,各不相同。
    往前走過很遠,土中漸漸不再有遺骸,眼前出現一條長長的河流。河流顏色渾濁,流淌緩慢。
    “底下好像有東西。”希娜湊到河邊往下看,“嗯……毫不意外,是一些沉底的屍體。”
    就在這時,幾具幹枯的骸骨躺在木筏上順流而下,神情平靜地經過了他們。
    “除了屍體,好像還有別的東西,”黑雨衣之一眯著眼睛指向河流的一個方向:“那裏的顏色有點深,像一個入口,你們先走,我遊進去看看。哦,被拋棄,你不用擔心我,我在水裏會比在陸地上更習慣。”
    多謝他喊出了名字,因為鬱飛塵並不能分清這幾個黑雨衣。
    被拋棄說:“但我並沒有在擔心你,拋棄。”
    送別他,一行人沿著河流往上遊的方向走去。下一個值得一提的地點是個幽深的密林,他們往裏走了幾步,發現那些高大的樹木上整整齊齊懸吊著一些自然風幹的屍體。
    希娜抱臂:“這是在搞什麽?”
    鬱飛塵:“安葬。”
    希娜:“剛剛來到的時候見到的是土葬,河裏的屍體也是一種常見的葬法——有些文明認為水是不朽的,所以他們會讓亡者順流而下。至於懸掛在樹上……嗯,也是有的。”
    正說著,前方傳來聲響,他們看到一個裹著樹皮製成的大衣的老人蹣跚地走在密林中,遲緩地打理著樹木,並把被風吹得移了位的屍體擺回正確的姿態。
    “這是我熟悉的葬儀,”命運女神說,“我去問問看吧。”
    於是這位神情淡漠,裹在鬥篷裏的少女走上前去,對著老人說出了那句全永晝通用的開場白:“您好,請問有什麽我能幫到您的嗎?”
    老人用渾濁的語言說了一串話,他們站得遠,沒有聽清楚。過一會兒,命運走過來告訴他們:“他是這裏的守墓人。他說我可以留下,但其他人不要逗留,以免驚擾死者的魂靈。”
    顯然迷霧之都的遊戲還在繼續。獲得一位npc的認可,得到通往下一程的鑰匙,然後往更深處去。
    下了水的拋棄遲遲沒有跟上來,看來也找到了他該做的事,就像上一場遊戲裏他被旅店大廚抓到,然後扣在後廚刷了整整一天的盤子那樣。
    他們繼續往前。路上零星遇到了其它幾個來到迷霧之都的外客,大家都在做著同樣的事情——找個看起來會順利的地方,然後去npc那裏碰碰運氣。
    第二個黑雨衣,叫做“曾被隊友殘忍拋棄”的那個在一座蠻荒的天葬台前停下,他說他對這裏感興趣,天葬台上淋漓鮮血之間主持的巫祝直勾勾盯著他,似乎也對他很感興趣。
    智慧女神希娜則選擇了一座規模宏大的灰色圓堡,周圍豎立著許多座令人心生壓抑的巨石神像,圓堡的守墓人說這裏埋葬著一位偉大的先知。
    “充滿智慧的人會相互吸引,我想這墓葬的主人一定很歡迎我。”希娜說。
    於是,同路的再次隻有鬱飛塵和安菲兩個。
    鬱飛塵:“你喜歡哪種墓地?”
    “……這種東西似乎沒有喜歡或不喜歡的說法吧。雖然這些風俗我都不陌生。”安菲說,“小鬱,你想去哪種?”
    鬱飛塵:“你是雇主。”
    “好吧好吧,”安菲說,“那就下一個。”
    翻過一座無人的丘陵,他們眼前出現了一座規模宏大的宮殿群。它的外表因風化而顯得老舊了。
    諸多文明中,自然也有墓葬以宮殿的形式呈現,這種墓葬一般被稱為陵寢。
    陵寢正門的陰影之下藏著一個身披厚重黑鬥篷的老人,他正緩緩清掃著門前的地麵。
    “您好,”安菲說,“請問有什麽能幫到您的嗎?”
    老人抬起臉,緩緩打量著他們。
    “哦……你們……不錯……適合這裏。”
    “衣冠楚楚……善於說謊……參加那堂皇的宴會。”
    “不可信任……背叛者……拜訪那地下的邪物……”
    “您在說什麽?”安菲道:“有什麽事需要我們幫忙嗎?”
    “幫忙?”守墓的老人眼神放空,似乎在思索:“嗯……裏麵的東西太吵了,讓他們消停一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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