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身後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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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正如伯爵所言,沒過多久,艾格隆就收到了馬爾蒙元帥前來美泉宮覲的消息。
&esp;相比於之前來訪的法國大使泰勒溫伯爵,這次宮廷對馬爾蒙元帥的接待要正式得多——畢竟他雖然暫時失勢,將要前往遙遠的聖彼得堡擔任大使,但是他曾經的資曆和威望、以及人脈關係都還擺在那裏,他還可以作為政治人物繼續活躍在舞台上,絕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使可比。
&esp;皇帝陛下在自己的會見廳裏,親自接見了馬爾蒙元帥所率領的代表團。
&esp;艾格隆無緣參加這場會見,他也不知道馬爾蒙元帥到底和皇帝陛下談了些什麽,但是他知道,他也會在這場儀式當中擔任某種角色。
&esp;就在這一天的下午,宮廷侍從將一群穿著軍服的人引領到了艾格隆的居所。
&esp;接著,元帥昂首闊步地走進了萊希施泰特公爵的房間,其他人都被留在了外麵的房間,坐在沙發上等候。
&esp;兩個人就這樣照麵了。
&esp;當馬爾蒙元帥走入房間的時候,艾格隆就從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來,然後打量了一下這位元帥。
&esp;雖然已經年過五旬,但是馬爾蒙元帥的身板依舊相當硬朗,步伐有力,眼睛炯炯有神。他留著一頭棕色的短分發,鼻梁高而挺直,看上去儀表堂堂。
&esp;在艾格隆打量他的時候,他也高昂著頭,默不作聲地打量了艾格隆一眼,接著又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刻意以這種方式來強調一位元帥的驕傲和尊嚴。
&esp;這種姿態看上去強勢,但隱隱約約卻也有點像是底氣不足,也許他在麵對拿破侖的兒子時,終究還是有點心虛吧。
&esp;“下午好,拉古薩公爵。”艾格隆主動向對方伸出了手來,然後用法語說,“能見到您,讓我感到非常榮幸。”
&esp;“下午好,殿下。”馬爾蒙元帥向少年人點了點頭,態度恭敬但又不失矜持,“我真高興您能夠成長成為一位如此優秀的青年。”
&esp;“您過獎了,我一無所長,怎麽能稱得上優秀?”艾格隆笑著回答,“我還有很多地方需要聆聽前輩們的教誨,希望有機會的話,以後能夠得到您的指導。”
&esp;“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很樂意為您提供些許幫助。”馬爾蒙元帥也笑了起來。
&esp;在最初的寒暄之後,兩個人都坐了下來。
&esp;接著,馬爾蒙元帥從自己的衣袋裏麵拿出了一封信,遞給了麵前的少年人。
&esp;“國王陛下有一封信,想要讓我親手轉交給您。”他低聲解釋,“陛下非常高興您能夠認識到法國的現實環境,並且做出了一個有利於法國人民也有利於您自己的決定,他希望您能夠在奧地利擁有一個美好的未來,也許某一天,波旁家族和波拿巴家族會實現真正曆史性的和解。”
&esp;“我也相信,我們會實現曆史性和解的,元帥先生。”艾格隆不動聲色地接過了信,然後把它放到了一邊,再重新看向了馬爾蒙元帥,“拉古薩公爵,我非常高興能夠看到一位法國元帥前來見我——這絕對是我非比尋常的客人。”
&esp;“比起卡爾大公來說,我並不見得有多麽不尋常,殿下。”馬爾蒙元帥回答。“他才是真正的行家,既是理論派也是實踐派,讓我滿心欽佩。您如果有心於軍事的話,可以跟他多討教,我相信他是非常樂意指點您的。”
&esp;這個回複,讓艾格隆頓時隻能笑而不語。
&esp;他不禁在心裏暗想,是不是現在自己慢慢地受人重視,就是因為歐洲各國開始以“卡爾大公的女婿”來重新評估自己了。
&esp;不管怎麽說,查理十世國王雖然明顯有羞辱自己的意思,但是表麵上他的禮數已經做得非常充分,所以艾格隆一時也難以發作,隻能耐著性子先跟馬爾蒙元帥周旋一下。
&esp;“說句實話,我直到現在還有些好奇,您想要過來見我,究竟是有什麽指教呢?”艾格隆決定先搞清楚狀況,“元帥閣下,您對我有什麽期待嗎?”
&esp;“要說指教談不上,要說期待倒是有一點。”馬爾蒙元帥微微前傾,盯著對麵的年輕人,“殿下,世人都說您打算做為哈布斯堡家族的附庸活下去,可是我不太信。”
&esp;艾格隆沒有被這麽簡單的試探所擾亂,依舊保持著冷靜。
&esp;“您信不信是您的自由,我說什麽有用嗎?”他反問。
&esp;“在我離開巴黎之前,塔列朗跟我提到過您,他說您胸懷大誌,必將做成一番事業。”馬爾蒙元帥收回了自己的視線,然後繼續說了下去,“我不知道他為什麽在沒有和您見過麵的情況下就做出這種判斷,但是我相信,您既然和他取得過聯係,那麽就意味著您必定不甘心於雌伏,您希望做出一番事業。”
&esp;塔列朗……居然已經在暗地裏開始為自己鼓噪聲勢了?
&esp;還是對馬爾蒙這種人?
&esp;艾格隆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忌憚。
&esp;如果馬爾蒙跟奧地利皇帝說自己心懷異誌的話,天知道會出現什麽樣的後果。
&esp;“別擔心,殿下,年輕人有點誌氣又有什麽過錯呢?”馬爾蒙元帥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您放心吧,我並沒有跟皇帝陛下說過您的壞話——甚至可以說,他很樂意看到您為奧地利貢獻自己的才能,當然僅限於奧地利。”
&esp;還好不是最壞的結果……艾格隆心裏總算稍稍安定了下來。
&esp;“那您有什麽需要指點我的嗎?”他轉移開了話題。
&esp;“我來看您,最主要是想要看看拿破侖的兒子長成了什麽樣子,就是如此簡單。”元帥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緬懷和唏噓,“真沒想到,曾經輝煌的帝國,最後會落到如此結局。”
&esp;“您在它滅亡的時候也出了一份力,閣下。”艾格隆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esp;他的話,立刻就帶來了元帥的刺痛感。
&esp;“不管您怎麽看我,我都無所謂,我隻是按自己的良心行事。”
&esp;接著,他又看向了少年人,“作為對您最好的祝願,我希望您在飛黃騰達的同時,能夠克製自己的野心,不要重蹈父親的覆轍,殿下。”
&esp;“您這是指什麽呢?”艾格隆反問。
&esp;“我要向您辯白,或者說,向曆史辯白。”馬爾蒙元帥突然站了起來,“殿下,雖然您現在滿麵笑容地接待我,但是我看得出來那些深藏在您心中的厭惡,沒錯,世人同樣也如此看我……我能夠承受這種惡意,但是我不允許在我人生走向衰亡的時候,還被人強行背上了我原本不應該承擔的責任。”
&esp;“您是想說,率軍投降不是您的責任嗎?”艾格隆疑惑地反問。
&esp;“不,那我的責任,我認賬。”元帥頹然地點了點頭,“可是在那之前呢?是誰把我們逼到不得不投降的地步,是誰丟掉了帝國?這是我能夠承擔起的責任嗎?真正的責任人是他自己才對吧?”
&esp;“我有點不太明白您的意思。”艾格隆皺了皺眉。
&esp;“反法同盟是他打敗的,但是一次次的反法同盟也是他自己惹出來的,他用無窮的野心把我們拖到了無窮的戰火當中,最後不得不讓所有人聯合起來消滅他,不然的話,還能有什麽結果呢?”馬爾蒙元帥的情緒變得激動了起來,“您接受了教育,那麽請您客觀評價一下吧,到底在後來,是各國想要毀滅法國,還是他無止境的貪婪招致了自我的毀滅?我們這些人出生入死,為什麽大家都拋棄了他?”
&esp;“不就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嗎?”艾格隆心裏也來了點火氣,於是也口不留情了。
&esp;“您錯了!”馬爾蒙元帥大聲回敬了艾格隆,“我們隻是不想再為波拿巴家族流血了而已!”
&esp;還沒有等艾格隆再問,元帥就濤濤不絕地說了下去。
&esp;“拿破侖靠著一刀一槍拿下了法國,把歐洲各國都打得心虛膽顫,他當皇帝就算是竊取共和國,大家也還能夠找出點理由服氣;可是他的兄弟們憑什麽?約瑟夫、路易、熱羅姆這些奇奇怪怪的家夥有什麽資格去戴上王冠?他們既沒有血統也不曾率軍開疆拓土,他們當上國王隻是因為他們和拿破侖擁有同一個母親!”
&esp;馬爾蒙元帥說到激動處,臉都有些發紅了,“他憑借著法國青年人的性命作為賭注,想把歐洲變成自家的私產,這難道就合理嗎?法國人有什麽理由為約瑟夫流血,西班牙人又有什麽理由要奉一個波拿巴做主子?他們群起反抗,最後拿破侖又要拿著法國人的命去填他自己挖下的坑!其他國家也被這個狂想給嚇壞了,他們已經被逼到了牆角,隻能拚命進行反抗——結果戰火連綿,他又要去揮霍法國人的性命!他已經揮霍了多少人命了?”
&esp;馬爾蒙元帥皺了皺眉頭,顯然已經想起了記憶當中那些血流成河的場麵,“就為了他的狂想,歐洲多死了幾十萬人!這幾十萬冤魂難道不曾是寶貴的生命嗎?他們不曾有過自己美好的未來嗎?就因為您的父親,他們的人生在最富有朝氣的時候就枯萎了,難道拿破侖不應該為此負責任嗎?恕我直言,到了那個時候,他隻有早點下台才能帶來法國人的幸福!”
&esp;……
&esp;艾格隆靜靜地聽著對方的話。
&esp;這是他在心裏憋了許久的話吧,而且也確實很有道理。
&esp;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他要在自己麵前說出來,不過,事到如今,他也不可能退縮。
&esp;“元帥閣下,您這番話,可讓我感到有些奇怪了。”艾格隆也站了起來,瞪著對方。
&esp;“哪裏奇怪了?”馬爾蒙元帥反問。
&esp;“您一邊自稱他曾經的摯友,享受他賜予的榮華富貴;一邊又在這裏跟我說他犯下了種種大錯,落到那個下場隻是咎由自取,”艾格隆冷冷地說,“好吧,您的見識和經曆都比我豐富,我不敢說我比您更加了解拿破侖,也許您說得都對,可是我還是同樣一個問題——當時您在做什麽?為什麽您享用那些榮華富貴的時候心安理得,等到他窮途末路的時候才想起來要為公義而戰?”
&esp;艾格隆知道,如果和對方辯論“拿破侖到底有沒有錯”以及“他該不該被法國人拋棄”這個問題,那不管輸贏他都會落在下風,因為拿破侖執政後期確實錯誤頻頻,最終毀滅了自己的帝國,也讓自己落到了遠死異鄉的下場。
&esp;既然注定沒法辯駁,那麽他就幹脆繞過曆史問題不談,就捏死了一個道理——拿破侖縱使有千錯萬錯,你一個當時享受他賞賜的榮華富貴的人,又有什麽資格說?當時你怎麽不糾正或者反抗?
&esp;“拿破侖犯下錯誤的時候,您要是有骨氣,或者有您自稱的那樣憂國憂民,您就應該站出來直言進諫,如果他不聽取意見,那您可以消極合作,避世隱居;或者甚至可以和莫羅將軍一樣遠走美洲,絕不讓自己有負與法蘭西,可是您做了什麽?您什麽都沒有做,反而默不作聲,安享他賜予的富貴,把自己變成了幫凶的一員!”
&esp;艾格隆眯著眼睛,以平靜的語氣詰問對方,“您做元帥和公爵的時候,追隨著拿破侖,心安理得地把國家變成自己的遊樂場,等到了帝國行將滅亡的時候,您跳出來反戈一擊,同時把一切責任都歸咎於他……這就是您熱愛法蘭西的方式嗎?或者說,這就是您對待自己恩主的方式嗎?”
&esp;艾格隆一連串的詰問,讓馬爾蒙元帥一時間竟然啞口無言。
&esp;他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但是半晌竟然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esp;確實,這些詰問擊中了他的要害——拿破侖的敵人可以大聲喊出拿破侖的任何罪狀;但是他曾經的部下們這麽喊的時候,立場實在是有點虛。
&esp;“您說得倒也沒錯,殿下。”他長歎了口氣,放棄了和艾格隆爭論。
&esp;最後,他頹然地坐了下來。
&esp;“我已經擺脫不了自己的責任了。”
&esp;“沒事,我們人人生而有罪,既然您現在是勝利者,那您就是無罪。”艾格隆又像是安慰又像是嘲諷地說,“元帥閣下,如果您想要在我這裏得到虛偽的原諒,您是不會得到的;但是您放心,我的心裏不受感情左右,不會貿然憎恨您。如果您在顧忌自己的身後之名的話,您大可不必來說服我,曆史自有公斷,連我都左右不了。”
&esp;“這麽說的話,我相信您確實將會有所成就了,您具備這種天賦。”馬爾蒙元帥恢複了冷靜,然後他苦笑了下,又向艾格隆伸出了手來,“祝您在奧地利飛黃騰達,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