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6,清算與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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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艾格隆賦予的任務居然這麽“輕鬆”,公爵立刻鬆了口氣,原本那種戰戰兢兢的情緒也隨之消褪了不少。
    在來之前,他最怕這個少年人逼著自己去到處搜羅黨徒,甚至直接跟著他扯旗造反,這已經超過了他能力的極限了,怕是連命都會送掉。
    而現在,艾格隆的要求隻是讓他在當地結交名流,讓自己打響名號而已,那就簡單多了。
    雖說在巴黎他根本排不上號,隻是個徒有虛名的廷臣而已,並不握有實權,但是哪怕隻有一個“虛名”,在這邊的人眼裏也足夠唬住人了。
    對消息閉塞的外省人來說,一位來自於巴黎的公爵簡直就像是自天而降的賢者一樣稀有而且珍貴,想必他們也非常樂意同公爵結交。
    但是在同時,公爵也知道,自己被這個少年人賦予了如此輕鬆的任務,也就意味著他“小看”了自己——不過,這並不重要,因為體現自己價值的地方不在這裏,自己另有依仗。
    在沉默了片刻之後,諾德利恩公爵就立刻擺出了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好的,陛下,您的訓示我一定銘記在心。”
    艾格隆點了點頭,然後遞給了對方一個鼓勵的眼神。
    “我相信您能夠辦好的,您的身份,天然就具有號召力,在平時可能不算什麽,但是在動蕩時刻到來的時候,人們會本能地到那些有威望的人身邊尋求幫助,至少尋求一點指點,而那個時候就是您發揮作用的時候了——您應該懂得怎樣去說服別人吧?”
    “這個我自然明白的。”公爵連連點頭。“我會告訴他們,法蘭西需要穩定,不能再重複過去的悲劇了。在波旁家族搖搖欲墜的時候,我們必須尋求更強而有力、更朝氣蓬勃的接替者,讓他來支撐這個國家,避免它再度陷入到血腥的混亂當中……而您,就是那個最合適的人選,您可以保佑這個國家恢複秩序,保住我們所有人的尊榮和財產,所以我們必須站在您這邊。”
    他畢竟在宮廷當中混跡了那麽久,對各種話術自然也了然於心,反正到時候無非是“棄暗投明”那一套而已,對他來說簡直沒有任何難度。
    況且,這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他的心裏話。
    他的祖上本就是名門貴族,結果因為大革命的爆發而不得不流亡國外,顛沛流離二十幾年,整個青春時代也浪費在了貧苦的生活當中,一想起過去那些事他就心有餘悸,所以他當然本能地希望有個人能夠支撐大局,避免往事重演。
    至於那個人到底姓什麽,對他來說倒是已經無關緊要了。
    “很不錯的說辭。”艾格隆頗為滿意,於是表示鼓勵。
    接著,他又話鋒一轉,“對了,還有一條,您安頓下來之後,我會派個人來到您身邊,為我們保持聯絡。一旦得到我的召喚,您就沿著原來的路線跑到邊境線來迎接我,我們一起前往巴黎——那時候您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公爵倒也並沒有感覺多麽驚訝,隻是小聲詢問。“那大約是什麽時候呢?”
    “我無法告訴給您具體的時間,但是我可以告訴您,很快就將到來了。”艾格隆自信滿滿地回答,“明年開春之後我們就可以大幹一場,到時候我就帶著您一起過去。”
    公爵低下頭來思索著,現在是1829年末,而艾格隆言下之意,就是要在這幾個月裏麵攤牌了。
    他不知道後果會是如何,但是現在自己既然已經投靠到了波拿巴家族麾下,那麽自己隻能企盼這個少年人能夠大功告成。隻是……如果他真的大功告成,那就意味著什麽呢?
    波拿巴家族雖然不是什麽革命黨,但是帝國的支持者,同樣和保王黨有著血海深仇——當初拿破侖在巴黎起家的“第一桶金”,就是在1795年葡月暴動當中,協助當時的督政府鎮壓保王黨叛亂撈到的,接著為了論功行賞,巴拉斯把他派去當了意大利軍團司令,從此之後他有了自己的家底。
    而後來,1799年拿破侖發動了霧月政變,篡奪了法蘭西的權力,自封了第一執政,而這也讓他成為了那些希望複辟波旁王朝的人的眼中釘,於是保王黨人策劃了一場針對拿破侖的爆炸襲擊,炸死了100多人;而拿破侖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以鐵腕進行鎮壓和報複,他派人越過國境,抓住並且槍斃了孔代親王的獨子昂吉安公爵。
    因為路易十六國王一家已經遇難,他的兩個弟弟,普羅旺斯伯爵沒有子嗣,阿圖瓦伯爵隻有兩個未成年的孩子,所以昂吉安公爵作為王室旁支,是當時王族內少有的年輕人了,他的死亡自然也是對王族的沉重打擊,兩邊的仇恨也就日漸高漲。
    在1815年拿破侖徹底覆亡之後,保王黨人對共和派和帝國派進行了一視同仁的鎮壓和報複,夏奈爾的父母就是在那一場血腥報複當中遇難的。
    雖然現在已經時過境遷,但是幾十年的廝殺當中,積累的仇恨沒有那麽容易化解,那些血腥氣依舊刺鼻,諾德利恩公爵生怕往事重演——尤其是害怕這個雄心勃勃的少年人,搞出激烈的清算。
    他並不是什麽忠臣孝子,但是他畢竟曾經受過王家的恩惠,他自然不願意看到王室在未來又成為犧牲品。
    同時,他也害怕那種“互殺到底”的仇恨循環,最後報應落到自己身上——因為在他已經親身經曆的曆史當中,到處都是這種報應的例子。
    今天殺狠了,明天屠刀一定會輪到自己頭上,沒有任何例外,哪怕再怎麽得勢的人,揮動屠刀之後終究沒有好下場。
    “陛下,我在此提前預祝您能夠大獲全勝。”思前想後,公爵小心翼翼地開口了,“我知道,您雖然年輕,但是您的智慧和才華遠超常人,我這樣一個庸才,本是沒有資格向您提出什麽意見的,我隻是以我發自肺腑的誠懇,請您聽一下我幾句忠告。”
    “好了,不必這麽拘謹,先生。”艾格隆擺了擺手,示意對方不要這麽小心,“您在我麵前可以暢所欲言,如果您的意見有理,我會聽的。”
    看到艾格隆這麽虛心,公爵也鬆了口氣,“若您能夠回到巴黎,那麽如何處置王室,對您來說也將是非常棘手的問題。我個人認為,您最好力主將他們驅逐,同時允許他們攜帶自己的財產和仆從離開,那些忠心耿耿願意隨同他們離去的臣仆也不要做阻攔,這樣可以顯得您寬宏大量,並且展示出您不清算舊賬的決心,避免激起國內和國外的激烈反應……”
    艾格隆頓時沉默了。
    放走王室並不算什麽大事,本來艾格隆也沒有打算為難波旁王家,到時候隻要他們願意走,他自然也願意歡送——讓他們帶走他們的財產也不是什麽問題,艾格隆也不在意什麽財物,愛帶走就帶走。
    但是公爵說到的重點是“臣仆”,那就不一樣了。
    公爵雖然說得冠冕堂皇,但是實際上是勸自己允許當年清算波拿巴家族支持者的那些重要人物離開,不要大搞清算,幹脆一起把他們和王室打發走,以避免激起人們對那些血腥往事的回憶。
    這個問題倒是相當敏感,畢竟艾格隆也知道,自己的部下們大多數都記恨著當年的仇恨,如果自己一聲不吭就放走了那些仇敵,恐怕也會激起不滿。
    但是,無論如何,公爵的擔憂也是正確的,如果自己擺開一副血腥清算的架勢,那麽自己很快就會失去人心,再也無法號召起全民了。
    思索了片刻之後,艾格隆緩緩回答,“您說得有理,我明白您的苦心。放心吧,我不會去再來一次大清算的,那隻會損耗法蘭西原本就被重創的元氣。紛爭和殺戮的時代已經過去,如今是和解的時代,我若是想要坐穩王座,隻能散播繁榮而不是散播恐懼。”
    然後,他突然話鋒一轉,“但是,若我對過去的一切都既往不咎,那也會寒了我支持者們的心,我必須展示出我的決心和鐵腕,讓所有人知道我絕不是個好擺布的人……所以我需要留下一些犧牲品,用他們來告慰我的支持者。”
    “您希望讓誰當犧牲品呢?”公爵大著膽子問。
    “我無法告訴您全部,因為現在為時尚早,我還沒來得及去仔細甄別我的仇敵,不過嘛——泰勒溫伯爵算是其中之一吧。”
    “泰勒溫伯爵?”公爵愣了一下,在腦海裏思索了片刻才想起這號人物來,“您是說我們駐伊斯坦布爾的大使嗎?”
    “對,就是他。”艾格隆點了點頭,“他當時在南方負責巡回法庭,審判和清算了一大批帝國的支持者,還暗地裏縱容了屠殺行為,我的親信和他血海深仇,我一定要他血債血償的。”
    艾格隆這話說得已經殺氣騰騰,但公爵倒是無所謂,畢竟泰勒溫伯爵隻是個“小角色”,他都要回憶一下才想起對方是誰來,這樣的人是沒有什麽影響力的,清算了也就清算了。
    看來,這個少年人也是聽進去了自己的意見,不過為了立威和安撫支持者,他需要采取折中手段——殺幾個當時清算的“執行者”。
    而這也確實是艾格隆的打算,他根基薄弱,一開始就必須走在鋼絲上,既不能虧待支持者也不能嚇壞中立者,更不能逼迫反對者狗急跳牆,所以他隻能執行“有限報複”,殺幾個小角色作為清算——至於那些下命令的人,因為統戰價值太高,為了避免“友邦驚詫”,放過也就放過了吧。
    公爵和泰勒溫伯爵毫無關係,自然也不在乎對方的死活,而是他更加沒有興趣為一個已經上了艾格隆黑名單的人說情,給艾格隆堵心。艾格隆的表態已經讓他足夠安心了。
    於是,他微微躬了躬身,表示對艾格隆的敬佩和讚同,“您的寬宏大量,將會被曆史永遠銘記,並且被子孫後代所讚頌,我衷心希望您能夠成為一個好的榜樣,讓這個國家重新煥發生機。”
    對這種恭維話艾格隆自然絲毫不會在意,他反倒是被激發出了一個想法。
    “先生,既然您擔心未來會發生血腥的仇殺和報複,那麽就由您來主持對波旁王家的歡送如何?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您為他們打點行裝,為他們清點財產,然後禮送他們出境——我想,一切由您來負責的話,旁人也不會再擔心會發生什麽不測事件了,他們的尊嚴也可以得到保全。”
    一聽到艾格隆的提議,公爵原本就已經非常衰老的臉上,又被撕扯出了幾條皺紋,一副苦不堪言的樣子。
    畢竟,無論再怎麽找借口,他這都是無可爭議的背叛,背叛了之後低調一點可能還沒人在意,但是如果還以勝利者的姿態頤指氣使,親自主持驅逐自己的舊主,哪怕以公爵的麵皮都覺得有點掛不住。
    他都懷疑艾格隆是在故意折磨自己了。
    “這……這是否不太合適呢?”他顫抖著問,“我想,國王……呃,我是說偽王到時候可能不會願意看到我,我貿然在他身邊久留,反而可能會激化矛盾。”
    唉,終究不是那塊料,艾格隆心裏歎了口氣。
    公爵隻是害怕麵子上掛不住,但是卻想不到,這同樣也是一個拉人緣的好機會——畢竟,隨同國王一家一起離開的,還有另外一幫膽戰心驚的人,那些人可以說是被公爵救了命的,這份“人情”哪怕日後也可以給他和他的子孫帶來回報。
    可是公爵卻還在擔心什麽麵皮……真是可笑,都已經到這個時候了,還有什麽可擔心的?隻要站上高位,一切都是合情合理,勝利者並不會受到指責。
    不過艾格隆也知道,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是得過且過、唯唯諾諾的普通人,既沒有什麽宏大的誌願,也沒有去冒險搏命的勇氣,但是即使如此,他們也是有價值的,正是因為千千萬萬個普通人,被組織起來、分工合作,一個村莊、城市乃至國家才能夠運行起來。
    所以,他也給了公爵足夠的耐心。
    畢竟——在他手下,最適合幹這個的,恐怕還就是這位公爵了。
    “您再好好考慮一下吧,力主為他們博取最後僅剩的尊嚴的人,到時候是誰呢?”艾格隆反問,“在這裏為保住他人生命而殫精竭慮的人,到底是誰呢?您的善舉,會有人感念其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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