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爭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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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片哀泣聲當中,王室一行人乘坐馬車,踏上了流亡國外的路途,波旁王朝再次落下了帷幕。闌
    在王室掌權的時候,圍繞在王室身邊的人猶如過江之鯽,數也數不清;然而在王室敗落之後,願意追隨王室一起出去流亡的人卻寥寥無幾——那些原本靠著奉承國王一家人博取榮華富貴的人們,大多數都以“放不下家人”、“潛伏在國內為王室效勞”等等理由,希望留下來。
    對於這些人的私心,王室抱持著寬容的態度,因為他們也知道世上大多數都是趨炎附勢之輩,原本也沒有指望過他們拋家舍業跟隨自己流亡,沒必要在最後撕破臉皮,現在彼此留下友好道別,在日後打交道的時候還能留個念想。
    於是,王室溫和地勉勵了他們,並且允許他們繼續留在國內,隻有那些最忠誠於他們的人,才追隨著他們離開。
    王室的離開,並不會意味著這個國家的政治舞台就此偃旗息鼓,事實恰恰相反,圍繞著他們留下的權力真空,野心家們將會彼此合作或者鬥爭,演出一幕幕悲喜劇。
    這些野心家當中,行動最早、也最為處心積慮的,自然是奧爾良公爵,借助著自己王室小宗的地位、以及龐大的財富,它多年來一直都在和王室對抗,最終抓住了時機,硬生生地推翻了王室。
    推翻王室之後,公爵離夢寐以求的王位自然看上去隻有一步之遙了。
    然而,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數,這一步卻沒有辦法順利跨越過去,這讓他焦慮萬分、寢食難安。闌
    可是既然開了第一槍,那他就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哪怕不是為了王冠、而是為了保住家族的財產和地位,他也必須硬著頭皮走下去。
    這些天來,為了贏得各方的支持,他四處奔走,封官許願,隻求那些有實力的人士站在自己一邊,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終於得到了消息,塔列朗親王回到了自己的公館當中,現身在了公眾麵前。
    所有人都知道,在這個時間點出現,肯定就意味著這個老狐狸已經嗅到了風色,準備正式出山施展他慣用的陰謀了——半個世紀以來,這個老東西幾乎沒有缺席過一次重大的政體更迭。
    得到了塔列朗現身的消息之後,奧爾良公爵立刻就帶著人前去拜訪這位聲名狼藉的親王。
    雖然他心裏非常討厭塔列朗親王,但是此時此刻,塔列朗的支持對他極為重要,因此他也願意拿出應有的價碼去收買這個見利忘義見風使舵的老家夥。
    為了表示對親王的尊重,公爵隻帶了幾個親信上門,而他也如願以償地得到了親王的親切招待。
    因為局勢混亂的緣故,巴黎原本流暢的物流交通一度陷入中斷,物資供應相當緊張,那些美食自然也從市民的餐桌上消失了,不過親王這邊也許是早有準備,在動亂之前儲存了大量物資,所以餐桌上擺滿了各式精美的餐點,足以讓這一行人都大快朵頤。闌
    然而,公爵此刻並沒有心情用餐,他隻想盡快打聽清楚塔列朗的真實態度,並且如果有可能的話,就把這個老家夥拉到自己一邊來。
    “廢王一家已經在昨天離開,我們應該進入新時代了。”在短暫的寒暄之後,奧爾良公爵開門見山,擺出了一副勝利者的態度,“現在擺在我們所有人麵前的課題,已經不再是如何結束暴政,而是盡快重建秩序,讓局勢穩定下來,您說對嗎?”
    “對,我也這麽想。”塔列朗點了點頭。
    雖然已經老邁,但是他的胃口看上去還不錯,一邊說,一邊大口吞下了一隻烤牡蠣,順便喝下了一口佐餐酒。
    看到塔列朗同意了自己的意見,公爵心裏略微放寬了一些,不過從親王漫不經心的態度當中,他又感覺到了對方明顯有點敷衍——在如今這個局麵下,這種敷衍的態度,絕對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於是,為了說服塔列朗,公爵拿出了自己心中想好的說辭,“親王殿下,您已經老邁,而我也不年輕了,我們都見證過那些年的腥風血,所以我們都知道,這個國家如果落到走投無路的境地、被最激進、最瘋狂的那些人所掌控,它是必然會陷入到癲狂當中的,在這種癲狂當中,秩序將蕩然無存,財富也將化為烏有,不管多麽高貴多麽富有的人,都可能在一夜之間失去一切……而我們都是有產者,是舊時代的精華,難道您真的願意看到往事重演,看到我們再度麵對那個可怕的夢魘嗎?”
    對於奧爾良公爵的恐嚇,塔列朗不以為然,他隻是輕笑了一下。闌
    “先生,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時正是您一家人積極投身了革命……如果說國家陷入癲狂的話,這也要給您記一份功勞……”
    被塔列朗當麵指出這一點之後,公爵麵色一沉,略微有些尷尬,但是他很快又恢複如常,然後麵不改色地為自家當年的所作所為辯解。
    “那時候我們一家秉持著對博愛和理性,盲目地投身到了其中,我們曾經真誠地相信隻要我們按照人類最美好的那些法則行事,就可以打碎舊時代的藩籬,讓國家煥然一新,也讓每一個國民都可以平等地享受天賦的權益——正因為如此,我們自願放棄了貴族頭銜,我們為了國家和民族奉獻了一切,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切證明我們的想法錯了,最美好的言辭往往會帶來最瘋狂的結局,我的父親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也不得不逃亡出國……”
    說到自己亡父的時候,公爵麵露悲容,停頓了一下,而後再繼續說了下去,“正因為我們之前犯過一次錯,所以接下來我們將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廢王那一套倒行逆施固然不能容忍,但我們也絕不能容忍無秩序的混亂、以及暴民革命,否則那會讓整個國家陷入到最糟糕的境地!塔列朗親王,現在我懇請您,和我一起來拯救國家吧,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奧爾良公爵此刻已經做足了姿態,他滿懷熱忱地看著對麵的老人,仿佛真的毫無私心,隻想著守護國家。
    他搞出這種惺惺作態,自然也沒有指望糊弄住塔列朗,但是所謂的政治,首先就要冠冕堂皇的大義名分,然後才能談那些卑汙肮髒的交易,他必須要先給兩邊一個合作的旗號。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盡管他已經努力展現出善意了,但是塔列朗親王卻好像還是不為所動,依舊在慢慢悠悠地用餐。闌
    “難道您對國家的前途不再有熱情了嗎?”等待了片刻之後,公爵不死心地問。“在這個危機關頭,如果名望卓著的您不挺身而出、而是一直沉默的話,那勢必就會讓整個國家感到失望……到時候他們又怎麽會認同您出掌重要職位呢?”
    說到現在,他已經非常露骨了,要麽你站在我這一邊,要麽你就不會再得到執掌大權的機會了。
    而這種暗示的威脅,讓塔列朗親王終於停下了自己的手,然後冷冷地瞥了公爵一眼。
    “先生,您似乎認為隻有您才有機會決定誰會執掌大權嗎?”
    “此刻難道不就是這樣嗎?”公爵反問,“是我,響應了議會的號召,在暴政麵前保衛了國家和民族,勇敢地推翻了暴君——那按照這份功績,難道我不應該接掌王權嗎?”
    “一個硬幣有正反兩麵,從正麵來說,您推翻了暴君,但從反麵來說,您對王室拔槍相向,如何看待這件事取決於每個人的立場。”塔列朗不動聲色地指出了這一點,“毫無疑問,您確實為保衛議會立下了功勞,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您就天然地應該成為國王,否則我還覺得拉法耶特侯爵有資格當國王呢!
    再說了,由一場暴亂來決定誰能當國王,誰不能當國王,豈不是很奇怪嗎?這種做法讓我回想起了當年的製憲議會!當年就是它在群情激奮當中廢黜了路易十六國王,讓我們不得不麵對一個全新的時代……而您,僅僅在片刻之前,就在跟我大肆批駁那個時代,您怎麽能夠轉眼間就又為它叫好呢?”闌
    說到這裏,塔列朗似乎又感覺到有些好笑,他看著公爵,嘴角微微扯動了起來,“好吧,先生,就算您所說的一切正確,那麽您又從何得知議會一定願意把王位交給您呢?”
    塔列朗一連串巧妙的反駁,讓奧爾良公爵一時間竟然理屈詞窮。
    說到底,他之所以能夠推翻王室,是因為查理十世國王上台之後倒行逆施,全國經濟不振,民怨沸騰;可是“民怨沸騰”隻是意味著人民討厭波旁王室而已,並不意味著人民喜歡他,所以他字裏行間都是以議會授權作為自己立論基礎,可是按照現在這種情況,議會本身在王位歸屬上麵具有多大的權威呢?
    就算議會具有權威,那此時議會還有上下兩院,舊貴族充斥在貴族院當中,他們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同意“廢黜國王並把王位轉移給奧爾良家族”的決議的。
    歸根結底,他是用暴力推翻國王的,但是為了自己的政治立場,他又不願意承認自己隻是依靠暴力來篡奪王位,如果局勢盡在掌控當中的時候,沒有人會膽敢質疑他這種公開扯謊,但是現在,他的威權並不足以恐嚇到每一個人,他也不是人們心中唯一有資格的威望繼承者。
    所以當有人膽敢當麵質疑他的合法性基礎的時候,他的立論立刻就搖搖欲墜了。
    對於塔列朗親王幾次三番的頂撞,公爵的心中已經極為不耐煩了,如果按照他的性子,早就跟這個老東西當場翻臉了。闌
    隻是,現在不是任性妄為的時候,他隻能壓抑著怒火,盡量平靜地開口了。
    “那麽您直說吧,親王殿下,您到底想要什麽?”
    “我想要的非常簡單——一個被真正眾望所歸的領袖,以及一個深孚眾望、能夠挽救時局的政府,正統王室被又一場暴亂所推翻,這讓人非常遺憾,可是既然木已成舟了,那我們也隻能向前看……既然您說災難的根源,是因為王室倒行逆施不得人心,那麽我們就應該以民眾的選擇來決定誰來接管統治,而不是依賴一兩百個無能之輩的投票!”
    公爵皺了皺眉,他一時間竟然難以理解塔列朗到底是什麽意思。
    “那在您眼中,民眾的選擇是什麽呢?”
    “這個不是明擺著的嗎?”塔列朗親王不慌不忙地回答,“此時此刻,我們需要得到全民認可、清白無暇的立法機關,隻有這個機關才有資格代表民眾的願望,既然這十幾年的正統王朝以失敗告終,那我們就應該重建一個令人信服的秩序——全民選舉得出的議會將是第一步,而接下來,由這個立法機關來決定王位的歸屬,這樣的話,我們才有把握說我們得到了全民的授權,不是嗎?”
    塔列朗這一段話,讓公爵感到簡直不可思議。闌
    “您什麽時候成了一個美國人了?”他簡直感到好笑。“這種全民選舉有何意義嗎?隻會讓暴民得逞而已。”
    “時代在變,我們也不能一成不變,先生。”塔列朗攤了攤手,對公爵的毫無想象力感到有些失望,“既然您口口聲聲說要為國家、為民族來重建秩序,那麽您就應該認同我的方案,對最能夠彌合我們國家目前的分裂民意的……難道不是嗎?”
    奧爾良公爵皺了皺眉頭,他想要反駁,但是一時間又找不到更好的說辭,隻是他知道,他絕對不能夠答應這個要求,因為他並沒有把握得到所謂的“民意”。
    “不,我覺得這樣做不行!”他強硬地表態。“現有的議會還在運作,沒有任何理由中止它!”
    “如果說理由的話,我倒是有一個。”塔列朗親王慢慢悠悠地說,“在被廢黜之前,國王陛下留下了一份詔書,他宣布他在被廢之前的解散議會詔書仍舊有效,而且他是在本屆議會非法狀態下被廢黜的,他可以離開王位,但國家不能被這屆非法議會繼續擺布,他希望我們能夠得到更加公正清白的立法機關。”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不光讓公爵震驚,連他的隨從們也大為驚駭。
    “廢王的一份詔書又有什麽價值呢?”倉促之間,公爵馬上不屑地嘲笑了起來,以此來顯示自己的鎮定。闌
    “那我們應該交由議會和國民自行判斷。”塔列朗悠然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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