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展覽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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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春天的腳步漸漸遠去,氣溫開始逐步提升起來,空氣變得濕潤而又沉悶,時不時還會下起雨來。
    今天也是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從早上開始,大片的雨滴就從天空中傾瀉而下,試圖將大地清洗個幹淨。
    而就在這大雨當中,幾輛馬車穿過了警戒線,進入到了楓丹白露宮當中。
    衛兵很快將這幾輛馬車團團圍住,檢查他們的身份證明,圍繞著馬車周圍的衛兵們緊張的神情,也意味著楓丹白露宮迎來了一位重要的客人。
    雖然來訪者有好幾位,但人們的目光,紛紛集中到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身上。
    這些目光當中沒有喜悅或者憎恨,隻是好奇當中又帶著幾分生疏,仿佛他們在看的是博物館當中某個知名展品一樣。
    雖然被眾人所注視,但是這位老人顯得從容自若,他不需別人攙扶,獨自走下了馬車。
    而艾格隆的衛隊長安德烈-達武迎接到了對方的麵前,然後以極為客氣的態度對對方行了個禮。
    “拉法耶特侯爵,我名叫安德烈-達武,是陛下的親衛隊長,很榮幸見到您。”
    沒錯,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就是幾十年前的傳奇人物,一度成為了“兩個世界的英雄”,他青年時期就膽大妄為,跑到北美以誌願軍的身份參加了美國革命,並且幫助華盛頓一起擊敗了英軍,促成了美國獨立。
    如此輝煌的業績,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名望,他回到法國,也希望在這個瀕臨破產的國家當中同樣來一次輝煌的革新,正因為如此,在路易十六國王召開三級會議之後,他雖然身屬於貴族階級,但還是和第三等級的代表們一起,親自參與並且主導了改天換地的大革命。
    他曾經是一個熱忱的啟蒙主義者,一個真切相信世界能夠變得更加美好、而且應該盡快去做的幻想家,他也幸運地親眼目睹了自己的夢想在一係列戲劇性事件之後慢慢實現。
    因為他的傑出表現,他成為了巴黎國民自衛軍的司令,成為了實際掌握巴黎武裝的人——而這也意味著,他成為了革命政權最有權力的人之一。
    但是,好景不長,他天真浪漫的幻想很快被殘酷的現實拍得粉碎,他出身於名門貴族,享受著這個階級給他帶來的社會地位和財富,他從沒有想過要在祖國當中把這一切都撕碎,他隻想要一個奉行人道主義的君主立憲製國家,一個不需要付出多大代價就可以變得美好的世界。
    年輕的侯爵卻忘了,當千年已久的舊秩序轟然倒塌之後,想要重構秩序就不可避免地要經曆一個動亂和血腥的年代。
    在大革命爆發初期,法國是同拉法耶特侯爵所希望的君主立憲製國家,國王和國民議會分掌權力,然而兩方誰都無力解決積重難返的社會矛盾,同時國王還對自己失去的權力憤憤不平,議會中間各派則勾心鬥角,更加讓一切都變得混亂不堪。
    混亂就意味著秩序的進一步瓦解,而在秩序的瓦解過程當中,革命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激進化,巴黎的貧民們憤怒到情願摧毀一切,誰不肯附和他們誰就會被唾棄。
    漸漸地人們覺得君主製度已經變得極為不合時宜,而國王出逃和出賣國家機密等等罪行,更是讓君主製變得搖搖欲墜。
    而在這期間,拉法耶特侯爵仍舊試圖維護自己參與締造的君主立憲製的法蘭西,他的主張反而變成了人人唾棄的“反動”。
    為了保護國王,他在戰神廣場上下令抗議的民眾開槍,造成了了數十人死亡,這樁慘案讓他聲名掃地,從“英雄”變成了國王的走狗和屠夫。
    他不得不辭去了國民自衛軍司令職務,從此以後脫離了權力核心。
    1792年,在雅各賓派上台之後,他見勢不妙,於是選擇逃亡出國——“革命”也從此和他再無關係了,他從革命領袖,變成了流亡貴族拉法耶特侯爵,他逃到了奧地利帝國,然後在那裏被關押了起來。
    雖然被關押的日子並不好過,但是他幸運地躲過了最血腥最混亂的那些年頭,在那幾年當中,路易十六國王,王後,奧爾良公爵,布裏索,丹東,羅伯斯庇爾……各派人物輪流上了斷頭台,如果他沒有逃離的話,想必犧牲者的名單當中會有他的大名。
    1797年,此時已經是督政府上台了,血腥的清算時代總算告一段落,他也被遣送回了法國。
    然而,因為他參與革命又背棄革命,更重要的是曾經逃亡出國,他在政治上的影響力被消耗殆盡,他也不再有意去參與任何重大事件了,他回歸了平靜的生活,隻是偶爾以議員的身份在議會當中發言,讓人還記得世上有他這號人物。
    從那時候算起,三十多年過去了,曾經的腥風血雨已經遠去,那些風雲人物也已經不剩下幾個了,仇恨他和熱愛他的人都已經死得差不多,年輕的衛兵們見到他的時候,也隻是以看待展品的態度了。
    麵對人們的這種眼神,已經年邁的侯爵已經習慣了,他知道屬於自己的時代早已經過去,也知道自己所能夠做的事情已經不剩下多少了。
    今天他來到楓丹白露宮,也許是他漫長政治生涯當中的謝幕。
    但即使如此,他仍舊希望讓自己漫長生涯的餘燼,能夠盡量給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保留幾分溫暖。
    “很高興見到您,達武先生。”麵對安德烈的問好,老人也給予了相應的禮貌。
    接著,他仔細打量了麵前的年輕人一番,“您朝氣蓬勃,很好。對了,您的姓氏好像與某位元帥一樣……”
    “那位元帥正是我的叔叔,先生。”安德烈回答。
    拉法耶特侯爵了然地點了點頭。
    “那麽想必他的在天之靈會因您而感到安慰的。”
    “我也深信如此。”安德烈以滿腔的自豪回答。
    接著,他又向對方欠了欠身,“陛下已經在等您了,請跟我來吧……”
    “請。”
    侯爵也沒有再多寒暄,而是客氣地跟在了安德烈的身後,穿過了宮殿和走廊,來到了艾格隆所在的會見廳。
    平常,艾格隆在接見訪客的時候,總會倨傲地站在大廳中央,等候別人的致敬,不過今天麵對拉法耶特這樣的“傳奇遺老”之時,他的態度要客氣很多,主動在大門口等候了他。
    當老人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兩個人的目光在瞬間交匯。
    果然已經老了……艾格隆心想。
    年輕的英雄已經不再年輕,他現在已經七十三歲了,一生跌宕起伏的經曆,磨損了他曾經幾乎無窮無盡的精力和熱情,艾格隆在他身上已經看不出“兩個世界的英雄”的那種意氣風發、一往無前的氣勢,隻剩下了受夠了一切之後的厭倦,以及想要盡快安歇下來的疲憊。
    厭倦和疲憊,主導了他的下半生,某種意義上在1792年,那個幻想破滅的拉法耶特侯爵就已經死了,剩下的隻是習慣性活著的時代展品罷了,他沒有野心,也沒有動力,甚至也不想去改變多少東西,他隻是在無休止地重複自己說過無數次的那些調子,僅此而已。
    “很高興見到您,侯爵。”在片刻的打量之後,艾格隆主動地向老人欠了欠身,“願您健康長壽。”
    “很高興見到您,羅馬王陛下。”拉法耶特侯爵也對麵前的少年人表達了應有的尊重。
    簡短地打了招呼之後,艾格隆帶著侯爵來到了大廳的中央,而這時候,老邁的侯爵也在不斷地打量著艾格隆。
    接著,他發出了一聲感慨。
    “我在您的身上感受到了充沛的活力,和我這種衰朽的老人形成了鮮明對比,我們的國家確實太需要新生的血液了。即使在我如同您這樣年紀的時候,我也沒有您身上的這種意氣風發的氣概……您定能夠做出一番大事業。”
    雖然明知道對方這肯定是在刻意地恭維自己,但是艾格隆聽了之後仍舊頗為舒服——畢竟,這可是拉法耶特啊,他20歲的時候已經在誌願從軍參加美國革命,成為“開國元勳”了。
    “您過獎了,與您當時建立的功業相比,我還頗有不如。”雖然心裏高興,但是艾格隆還是嘴上謙虛了一下,“好在我現在還有很多機會去證明自己,我會用我的一切才能和精力,來讓這個國家盡快安定和繁榮起來。”
    “如今整個國家都仰賴於您的仁慈,我衷心祝願您能夠實踐您的諾言。”拉法耶特侯爵對艾格隆的話頗為認同。
    接著,他又微微欠身,似乎在對艾格隆致歉,
    “即使我很遺憾地曾經站在過您的對立麵,但是我對您個人並無惡意,請您諒解我之前的一切所作所為,我隻是不得不為這個國家而承擔起我的責任罷了。”
    他這似乎是在為之前“為奧爾良公爵站台”而致歉,但是作為當事人,艾格隆明白他其實是在說另外一件事。
    在拿破侖皇帝上台之後,拉法耶特侯爵並沒有選擇向皇帝輸誠,而是默默地作為議員低調地存在於政壇上,成為了一個溫和的反對派。
    一開始他並沒有參與什麽反對皇帝的陰謀,直到帝國瀕臨毀滅之後,他認為拿破侖皇帝已經無法再統治這個國家,繼續讓他留在位子上隻會讓法國人白白流血,因此他選擇參與到了推翻皇帝的浪潮當中。
    在1815年滑鐵盧戰敗之後,在議會當中,麵對呂西安-波拿巴繼續支持哥哥拿破侖的號召,他以議員的身份挺身而出,宣告法蘭西民族已經為拿破侖皇帝流了足夠的血,已經不能再繼續流血下去了。
    而麵對皇帝把皇位傳給兒子,繼續延續帝國的動議,他和他的支持者們也一概予以反對。
    正是因為國內洶湧的反對浪潮,大勢已去的皇帝不得不放棄了任何掙紮的念頭,甘願成為了英國的囚徒。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拿破侖皇帝臨死前對這些反對者們念念不忘,還在遺囑中著重點名塔列朗,拉法耶特等人的名字。
    拉法耶特侯爵之所以在艾格隆麵前重提舊事,倒不是在向艾格隆求饒,隻是闡述自己的立場而已。
    艾格隆也確實對此不以為意。
    “這一點請您放心,我雖然年紀不大,但我明白事理,侯爵。”艾格隆輕輕揮了揮手,表示過去的一切都已經是過眼雲煙,“那時候我不過是個三歲的幼兒,誰能夠有膽量把這個反複無常的國家交給我呢?就算給了,那對我來說也絕不是什麽幸運,而是一種詛咒,有無數個陰謀家會圍繞在我身邊,還有已經習慣了暴亂和革命的民眾……那一切都是我承擔不起的重壓,所以您沒有做錯什麽,相反我認為您做了對國家有利的事情。”
    雖然這是事實,但艾格隆能夠如此輕鬆地說出來,也意味著親口給當年的紛爭蓋棺定論了——這也讓拉法耶特鬆了口氣。
    他倒不是擔心自己的安危,而是害怕羅馬王不依不饒要翻當年的舊賬,現在看這個少年人能夠如此客觀而且豁達地看待問題,那也就意味著以後血雨腥風的清算不會再出現了。
    “您能夠如此通情達理,確實是難能可貴。”他再度誇獎了艾格隆,“當初如果沒有發生那一係列災難性事件的話,您必然是可以坐上皇位的,而如今,您依靠著自己又走回來了……想必這對您來說也是一種磨練。”
    “磨練?我倒更願意形容它為不得不承受的教育。”艾格隆苦笑了起來,“如果不是沒得選,誰願意去承擔無謂的磨練呢?我隻是因為命運使然而不得不去學習怎樣奪回我原本應有的東西而已……幸運的是我做到了,雖然現在還差著一步。”
    “也隻差一步了。”拉法耶特無奈地歎了口氣。“那麽在那之前,您還準備做什麽呢?”
    “我要做的事情並不少,但是最主要的一件,是為我的權力得到應有的授權。”艾格隆傲然回答,“先生,您支持過奧爾良公爵,也許您喜歡他的主張,但是您應該承認,他是一個陰謀家,他隻是試圖竊取王位,他從沒有信心麵對國民。而我不一樣,我會去真正地尋求國民的授權,隻有我得到這個了,我才會去掌權……對此我毫不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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