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軟硬兼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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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雷尼先生,那我也有禮物送給您。”
聽到了艾格隆的話之後,這位大工廠主立刻屏息凝神,等待著自己得到的“回報”。
作為裏爾城如今最大的工廠主、最有錢的富豪之一,馬克西姆-杜雷尼先生的發家史頗具有典型性,他原本出身於當地一個小店主家庭,家境不算富裕但也算是有點積蓄。
本來,在法蘭西王國的社會等級體製之下,他的一生估計隻能平庸度過,繼承老爹的小店然後苦心經營接著再傳給自己的兒子,作為一個不為人知的小水滴凝固在曆史長河當中。
然而,幾個世紀以來法蘭西最大的一次“階級動蕩”,為千百萬人打開了階級上升的大門。
這扇門看著光輝璀璨,但其實也凶險萬分,數不清的人死在了門前,隻有少數人能夠靠著自己的頭腦、機智、嗅覺和運氣走過這扇門,一舉跨入到了社會頂層當中——而馬克西姆-杜雷尼就是其中之一。
在大革命爆發之後,政府為了籌錢,到處沒收教會和逃亡貴族的財產,然後低價拍賣。
在這一輪拍賣當中,急需要錢的政府本來就把標價定得很低,然後那些新任命的專員們,大多數也良莠不齊,很多人隻需要塞一點錢過去,就能夠通過超乎想象的底價買到他想要的一切。
那時候還很年輕的馬克西姆-杜雷尼看到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於是變賣了家中幾乎所有的積蓄,一邊低價收購一邊重金賄賂,暗中大量購買了田產和珠寶(送給艾格妮絲的那串項鏈就是他這一時期搞到手的,也是他最得意的珍藏)。
在那段混亂時期當中,很多人都抓住了這一個機會,然後借機暴富,但是其中大多數人走到這一步就停了下來,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幸運而弄花了眼,隻想著守著田產過一個小地主的生活;然而馬克西姆-杜雷尼卻不願意止步於此,原本森嚴的階級社會一夕崩塌,激發出了他無比強烈的欲望。
既然幾百個原來默默無聞的平民聚在巴黎就可以充當製憲議會來主宰全國的命運,那我為什麽不能夠富甲一方,成為最受尊敬的闊老?
在這種“狂妄”的野心的驅使下,在時局稍稍穩定之後,他又拿著自己膨脹了一輪的身家進行了第二次賭博。這時候他買下的田產和珠寶又重新升值了,他拿著這些財產到處抵押借款,然後盤下了好幾個紡織工坊,接下來的30多年裏,他就全身心地撲到了這個行業的經營當中,一步步地擴大規模、兼並同行,最終讓自己成為了整個行業的領頭人,也擁有了幾乎數之不盡的財富。
工廠就是他的王國,工人就是他的臣仆,織布機織出來的不隻是布,還有一個平民爬上社會最頂層的雄心。
不過,在達到商人的頂峰之後,馬克西姆-杜雷尼開始漸漸感到自己這條路差不多已經走到頭了。
沒錯,他確實富甲一方,而且在當地飽受尊重,甚至地方官員們也因為他的財勢而對他十分友好客氣;但是他並不真正握有權力,哪怕他在自己的工廠裏可以說一不二,但是工廠之外他並不能幹涉市政,出了本地之後更沒有人知道世上還有他這一號人。
在絕大多數人眼中,現有的成就已經足夠他躺下就此休息了,然後已經慢慢年老的馬克西姆-杜雷尼卻還是不肯滿足,他的雄心讓他不甘於以“知名實業家”的身份來結束自己的一生。
換句話說,他想要擠進更高的圈子裏,變成整個國家內的大人物。
然而,在他剛剛產生這種想法的時候,此時正是波旁複辟王朝時期,複辟王朝和革命前的舊王朝一樣重視等級和血統,平民出身的他並沒有希望擠進巴黎的權力圈子裏,他也不願意拋下自己的工廠和事業,單純去選一個眾議員,在議會當中充當一個無足輕重、吵吵嚷嚷的小角色。
麵對這種沉悶的僵局,馬克西姆-杜雷尼先生隻能選擇繼續等待,他暗地裏希望時勢能夠起變化——也隻有時勢的重大變化,才能打破固有的權力結構和社會等級,讓他看到階級再次上升的希望。
1789年之後的時勢變幻,曾讓他一口氣爬到了平民所能爬到的頂尖,他期待著能夠有另外一場時勢變幻,再讓他爬到凡人所不能觸及之處。
終於,在1830年,他所期待的“時勢變化”悄然降臨了。
腐朽陳舊的波旁王室再度被推翻下了台,而這一次接替他們的,將是波拿巴家族的小繼承人。
對波拿巴家族,他算不上喜歡,但是他記得一個事實——當年皇帝冊封了很多平民當了高官和貴族。
如今羅馬王回來,既有的權力格局被打破,他需要合作者和盟友,而他勢必也將會用重賞來回報這些合作者們。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每天都在關注來自巴黎的消息,關心羅馬王的每一個動向;在羅馬王開始全國巡遊之後,他更是翹首以盼,就等著羅馬王一行人來到裏爾的那一天。
他終於等到了那一天。
當然,馬克西姆-杜雷尼先生絕不是蠢人,他幾十年來一直都在和政府官員們打交道,因而深刻地領會到政治運行的本質邏輯——如今想要攀附羅馬王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了,他必須要展現出足夠的誠意和實力,才能夠被未來的皇帝陛下看中並且記在心裏。
而且,枕頭風往往很有用。
所以,在艾格隆一行人到了裏爾的第一天,他就讓人悄悄給艾格妮絲小姐奉上了自己保險櫃裏最有價值的珠寶,以此來博取“影皇後”的歡心。
果然,他的方法立竿見影,他的名字很快就被羅馬王給記住了。
不過接下來的發展卻有點出乎於他的意料,羅馬王確實給了他口信,但口信的內容卻是要來到他的工廠當中解決曠日持久的勞資爭端。
雖然對此感到迷惑不解,但是既然這是陛下的命令,那他也隻有遵從,於是他忍痛給工廠放假了一天,然後畢恭畢敬地迎接羅馬王一行人。
在向艾格隆致敬之後,他帶著些許的期待和得意,等待著麵前的少年人給予自己的“禮物”。
艾格隆也沒有賣關子,而是馬上就說出了自己的打算,“有鑒於您對我的支持和誠意,以及您多年來深耕於地方,為我國產業發展所做出的貢獻,我希望您能夠在接下來為我擔任諾爾省選舉籌備委員會的負責人,替我在接下來的全國選舉當中博取選民們的支持,您認為如何?”
馬克西姆-杜雷尼知道,羅馬王希望在全國巡遊之後舉辦全民選舉,再借著全國性的授權來名正言順地登基稱帝,這已經是全國公開的秘密了。
所謂的“諾爾省選舉籌備委員會”,就等於是皇帝黨的大本營,陛下給出這份“禮物”就意味著他認定自己就是本省最大支持者,而這個“認可”,就等於說他以後在本地擁有著極大的政治資源了,甚至某種程度上可以和高官分庭抗禮。
如果是普通商人的話,原本應該對此感到滿足,但是馬克西姆-杜雷尼心裏卻隱隱有點失望。
一省之地並不是他想要的舞台,他如果隻想要在本省呼風喚雨的話,老早就可以做到了,又何必再去想方設法攀附羅馬王?
而他眼睛裏一瞬間掠過的失望,馬上也被敏銳的艾格隆給捕捉到了。
“你覺得不滿意嗎,先生?”他溫和地問。
“不……陛下!我很滿意!”雖然艾格隆態度溫和,但是馬克西姆-杜雷尼禁不住被嚇了一跳,連忙搖頭表示自己絕無此意,“謝謝您的任命,您放心吧,我一定會為您在本省操好盤的,諾爾省將會全民擁戴您和您指定的任何候選人,陛下!”
“我也相信你一定能夠做好。”艾格隆笑了笑,“另外,其實你也沒必要掩飾自己的失望,我知道,選舉委員會隻是臨時性的工作,而且影響範圍太小,像你這樣具有勃勃野心的人肯定難以滿意,所以,你不妨把它視作是一種‘測試’,如果你確實能夠替我擺平諾爾省的選舉,那麽以後我還有更多事情要仰仗你——”
馬克西姆-杜雷尼心裏稍稍開心了一些,雖然君王們總是會出爾反爾,但是至少自己還有一個念想。
然而,還沒有等他緩過勁來,艾格隆又話鋒一轉了。
“不過,在這之前,我還有一件事需要你幫忙,先生。”
“您是指什麽?”馬克西姆-杜雷尼又來了精神。
“替我去擺平你的同行們,我相信作為行會理事長的你具有如此影響力。”艾格隆直言不諱地回答,“在這次仲裁當中,我已經決定要支持勞工一方的訴求,為了把負麵影響降到最低,你去說服其他工廠主們,讓他們接受並且執行我的仲裁。”
馬克西姆-杜雷尼對艾格隆的“仲裁結果”並不感到意外,畢竟他知道羅馬王現在需要拉攏民心,他一定會做出偏向於勞工一方的裁決,可是,他作為資方的代表、最大的工廠主,又有什麽動力去接受這個仲裁呢?
“陛下,我請您再好好考慮一下您的決定。”他立刻就說出了自己準備好的說辭,“我們的產業雖然這些年來得到了巨大發展,但同英國的同行們相比,仍舊極為孱弱……所以為了維持可靠的利潤率,獲得繼續發展行業的資金,我們必須堅持更低的成本。誠然您對子民如此仁慈是好事,但如果您一味放縱勞工們不合理的訴求,那隻會讓整個國家蒙受更大的損失,您遲早還是會麵對怨言。”
“就在您向我訴苦說利潤單薄、產業無以為繼的同時,您卻輕鬆地給我的情人送了價值足夠上萬人生活一年的珠寶。”艾格隆冷不丁地說。
濤濤不絕的馬克西姆陡然被他一句話堵住了,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應為好。
“杜雷尼先生,誠然對這個行業我遠不如您了解,但是我也有我的理智和判斷力,這些年當中,整個行業積累了大量利潤,幾乎每年你的財產都會增殖10%以上,在這種情況下,區區4個蘇的額外津貼又怎麽可能會讓行業難以為繼呢?哪怕恢複了這筆津貼,你依舊可以大舉擴張產能、購置新設備,我相信這對你來說並非難事;至於連這些都承受不起的工廠主,他們本來就不應該在這個行業存在!還不如趁早關張大吉讓你們兼並算了。”
“縱使我個人承受得起,但我相信我的同行們也很難接受……我沒有信心說服他們,陛下。”馬克西姆-杜雷尼試圖繼續抵抗。“而且,我所有的財產都是我誠實經營得來的,這並非罪過,陛下。”
“你想要壓低成本,這很正常,你甚至可以希望你的工人們免費給你做工,這是站在你的立場上的理所當然的想法……可是,社會不能僅僅按照你們的意願來運轉,先生。”艾格隆回答,“你有沒有想過,我要為此付出多少成本?你賺到了大錢,然而那些饑寒交迫的工人們會在絕望之下起來反抗,我要用整個法律機器來平息反抗,我要為此付出多少錢?除了錢之外,他們會詛咒我,認為我應該對這一切不公來負責,請問我又為此損失多少?如果要算賬的話,恐怕我更有理由讓你們讓步。”
他的話,讓馬克西姆-杜雷尼又是一陣啞口無言,畢竟他雖然是個成功的商人,但是還沒有涉足的政治場,和從小就學習辯術的艾格隆相比簡直猶如小兒一樣。
在艾格隆的逼視之下,他額頭開始冒出青筋,一副又委屈又惱怒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反駁的樣子。
“這是我的意誌,無論你肯不肯答應我的要求,我都會把它推行下去,無非是手段不同而已。”艾格隆繼續說了下去,“當然,我不想、也不能被有產者們認定為是敵人,如果有你站在我的前麵替我解決問題,那我確實省事了很多,所以,杜雷尼先生,你幫我這個忙,我承你這份情,你覺得怎樣?”
在對視了片刻之後,馬克西姆-杜雷尼似乎終於明白過來了,這是不可更改的決定。
“陛下似乎也沒給我別的選擇。”他委屈巴巴地回答。“這可是一大筆錢啊!”
看到對方這副模樣,艾格隆簡直忍俊不禁。
他微微笑了起來,然後又向對方伸出了手。
“這絕不會是單純的損失,因為我不會虧待你的。在接下來的國家鐵路公司籌股的時候,我將允許你擁有優先認購權……到時候你會發現自己掙錢比過去還要容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