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次日，章越背著行李到太學報到。

    &esp;太學滿額九百人，共三十齋，每齋五檻（間），說白了就是齋舍一間六人。

    &esp;章越既從歐陽修的建議，即入了進士齋。

    &esp;章越到了進士齋後，本要先找神通廣大的蔡確。

    &esp;不過章越還沒找到蔡確，即失望地見到黃好義。黃好義看到章越一臉熱情地道：“三郎，我正好托蔡師兄給我們找到了齋舍。”

    &esp;章越很不願在太學往後的日子裏，還與黃好義同在一個齋舍，但誰知黃好義如此熱情的模樣，章越隻得從之，想著哪天再找個由頭搬出去。

    &esp;章越與黃好義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前往齋舍。

    &esp;章越與黃好義道：“怎地會有空出二人的齋舍？”

    &esp;黃好義笑道：“其實空出了三人。”

    &esp;“怎有空出三人？”

    &esp;黃好義道：“齋舍裏有一人，舍友皆與他不和，故而先後遷出了齋舍，如今不是讓咱們倆人撿了好處嗎？”

    &esp;“這是撿好處？”章越不由吃了一驚，萬一是個喜歡拿錘子半夜砸核桃的怎麽辦。

    &esp;黃好義笑道：“我看那人尚好，就是孤僻一些，不合群罷了，倒沒什麽壞處的。蔡師兄薦的，決不會害我們的。”

    &esp;章越搖了搖頭心道，若是一般的孤僻還好說，行高於人，眾必非之，這是肯定的。

    &esp;不過不合群的人一般有兩個原因，一個就是有些怪，還有一個就是特別牛的。

    &esp;總有大家晚上一起喝酒，一起打牌，他一個人默默讀書刷題的存在。過幾年會發現此人要麽一飛衝天，要麽……混得更差了。

    &esp;章越與黃好義道：“四郎，群字怎麽寫？上麵一個君下麵一個羊，首先是君子，然後下麵羊，羊喜歡聚集在一起。故而群就是同好的君子聚集在一起。找不到同樣的君子，故而稱不合群。”

    &esp;“至於咱們魚蝦一般人的，哪稱得上君子，隻好稱之為‘眾’了，故而稱不從眾才是對的。”

    &esp;黃好義失笑道：“三郎，好一番歪理，還學我說話。”

    &esp;“這就是所謂的近墨者黑吧！”章越心道，咱這就叫以毒攻毒。

    &esp;章越，黃好義從大門入內後行了一盞茶的功夫，太學的齋舍果真很廣。而他們的齋舍在太學東，這裏原先是朝集院西廡，除了部分改作了律學館外，還有百餘間屋舍，盡數充作太學學生的齋舍及講官直廬。

    &esp;這朝集院原先是官員來京述職時所住的，齋舍的住宿條件自是很好。

    &esp;沿途走來，但見太學之中栽著不少樹皮嶙峋，枝葉參天的古槐，這些槐樹都可追述隋唐之時，甚至漢代。

    &esp;章越一麵走一麵打量四周，突抬頭向東望去。

    &esp;“四郎，你看那塔！”

    &esp;章越與黃好義同向東望去，可以清晰看到一座六角九層的磚塔。

    &esp;章越感慨道：“這就是傳聞中的開寶寺塔（鐵塔）了吧！”

    &esp;這時一名太學生路過不由笑道：“這不是開寶寺塔，而是天清寺塔，也稱繁塔。這繁塔春色也是汴京一景啊！”

    &esp;章越聽了才知沒見識了。

    &esp;但徐徐望此高大磚塔，能在此塔下求學，章越心底有幾分肅然凝重的感覺。

    &esp;二人來到齋舍時，遠遠即聽的一個讀書聲：“複者，歸本之名。群陰剝陽，至於幾盡，一陽來下，故稱反複。陽氣複反，而得交通，故雲‘複亨’也。出入無疾，朋來無咎……”

    &esp;章越一聽裏麵的人，正在念易經裏的‘複卦’。

    &esp;“就是此間？”

    &esp;“然也。”

    &esp;“稍待，”黃好義攔住章越道，“此人讀易時喜起卦，咱們等一會再進。”

    &esp;章越聽了道：“還有此習，咱們不能慣著。”

    &esp;說罷章越推門而入，但見一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正好搖卦，見了章越入內頭也不抬。

    &esp;章越站在一旁看了，但見此人卜卦後微微點頭，這才抬起頭看向章越，黃好義。

    &esp;但見章越將行李放在地上，雙手負後大大咧咧地站著。

    &esp;一旁黃好義連忙道：“三郎，這位程兄追隨邵堯夫（邵雍）學易，故而好卦。”

    &esp;然後黃好義又對著蹲在地上的男子道：“正叔兄，這位是章兄，以後與你我同舍。”

    &esp;章越聽黃好義如此介紹心道，隨邵雍學易，又姓程，莫非……

    &esp;章越低聲問黃好義道：“此人是不是叫程頤？”

    &esp;“三郎，你聽過正叔兄的名字？”

    &esp;章越聞言立即改容道：“正叔兄，在下方才失禮了。”

    &esp;章越自己這麽做有些前倨後恭，實在有些被打臉的意思。

    &esp;但是章越已肯定自己這位舍友確確實實就是大牛人一個，是二程之一的程頤啊！

    &esp;曆史上程頤正是邵雍的學生。要知道邵雍乃當今易學大家，也是之前所言四十五歲還未成親，還是學生將自己妹妹介紹給他的人。

    &esp;天下師從邵雍學易的不知多少人，但邵雍最得意的學生隻有二人。他有一句話，天下聰明過人唯程頤，其次則章惇。

    &esp;不過程頤在邵雍心底並非完美無缺。

    &esp;邵雍臨終時，程頤前往去看他問他有什麽話見告。

    &esp;邵雍舉起兩手示之。

    &esp;程頤問道：“何意？”

    &esp;邵雍道：“麵前路徑須令寬，路窄則自無著身處，況能使人行也。”

    &esp;邵雍意思，你講學路徑太窄了，事理不可強通，必須給人留有餘地。

    &esp;邵雍這一句話，也點出了二程所留後世‘理學’千百年的問題所在。

    &esp;那程頤站起身，上下打量了章越道：“無妨，不知者不怪之，你我初次見麵罷了，下次就省得了。”

    &esp;程頤說完繼續讀書了。

    &esp;章越當即將行李搬進齋舍。

    &esp;章越見齋舍多處不打掃，於是拿起掃帚來清掃灰塵，但見舍定有幾處蜘蛛網當即動手掃去。

    &esp;程頤見了欲言又止。

    &esp;這時一頭蜘蛛從屋頂掉了下來，章越本欲一腳踩去，卻被程頤道：“章兄，腳下留情！”

    &esp;章越聞程頤大喝也是嚇了一跳，連忙收腳道：“有何不妥？”

    &esp;程頤歎息道：“螻蟻尚且偷生，章兄焉能隨意下腳？從愛惜一物起心，再推至他人，這方是孟子所言的惻隱之心啊！”

    &esp;章越聽得是瞠目結舌：“這……”

    &esp;章越想起程頤為宋哲宗講官，一開始宋哲宗對程頤還是利敬有加，有一日宋哲宗折了一個柳條，程頤上前嗬斥道：“方春發生，不可無故摧折。”

    &esp;宋哲宗聽了對程頤就老大的不高興。

    &esp;如今連一個蜘蛛都不能踩死，那麽……我終於知道齋舍裏的舍友為何會和程頤處不來，一個個離去。

    &esp;罷了，爭之無益。

    &esp;章越搖了搖頭，翻開衣櫃，但見好數頭蟑螂到處亂竄。

    &esp;章越見此不由道：“蜘蛛不能踩，那麽蟑螂也不能打麽？是不是程兄以為，吾姓與蟑螂同音，也當生惻隱之心呢？”

    &esp;程頤聞言失笑道：“這三郎一定要打就打吧，但請容我先行出去。”

    &esp;“為何？”

    &esp;程頤正色道：“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故三郎要滅此蟑螂，吾見此蟑螂生不忍見其死也！”

    &esp;章越聞言又是一番驚詫。

    &esp;程頤笑道：“三郎這些怪我，前幾日我一舍友養貓，買了百餘魚喂貓。我看這些魚兒相呴以濕，相濡以沫，實為有情有義魚也。我支頤而觀之一整日日，最後放歸江河。”

    &esp;“洋洋然，魚之得其所也；終觀之，戚戚焉，吾之感於中也。昔聖人捕魚，漁網非數罾不入池，魚尾不盈尺而不殺，市不售人不得食，聖人養物不傷之仁，如是也！”

    &esp;章越感覺程頤這一番長篇大論要將自己繞暈，為了救幾頭蟑螂至於如此麽？

    &esp;以後蜘蛛不許踩，蟑螂不許打，螻蟻也要偷生，那麽齋舍以後要變成什麽樣？以後自己與黃好義都要成為油女誌乃了。

    &esp;章越決定與程頤辯論一番，當即道：“程兄所言在理，但不知是程兄你的理，還是聖賢之理呢？”

    &esp;程頤笑了笑道：“那要看三郎，說得是何理字了，其地理者，則謂山川原隰，高卑上下，各有條理，繁盛於地，故而稱理。”

    &esp;“夫君者，天之所以命也，故代天理物，以仁義之道生成天下之民，此為管理的理也。”

    &esp;“蓋天下萬物之理，盛極必衰，損久必益，此物理之理。總而言之，萬物都有道理，此為萬物之理，這理簡易不變，最後歸於一。故而說到深處，就是殊途同歸，聖賢之理，還是程某的理，都是一理。”

    &esp;程頤說得外人看來有些一頭霧水，但其實說白了就是真理的普遍性。

    &esp;章越道：“程兄所言極是，程兄所言就是天上一輪明月，地上萬條川河所共印，這就是月印萬川之理。”

    &esp;程頤欣然道：“章兄真是好比喻，正是這個道理。”

    &esp;章越道：“此為法嚴宗之語，但章某有一事不明，白馬黑馬皆是馬也，白馬黑馬都是馬，此稱為一，但黑白不同，則是稱為殊。”

    &esp;“同理，理是一，但散於萬物之理，那就殊，那麽理就非一理了。既是分為萬物之理，又豈可稱為一！”

    &esp;“故而方才程兄說你與聖賢之理最後殊途同歸，吾認同，但畢竟聖賢是聖賢，程兄是程兄除了一，還有殊呢。”

    &esp;程頤聽了章越這一番話後，即知對方不可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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