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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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sp;章越,劉佐二人一並回齋舍的時候。

    &esp;但見向七和黃好義都站在門外,章越他們不由好奇:“敢問如何了?”

    &esp;黃好義向齋舍裏一指,二人向內看到。程頤正捧著書,整個人雙膝跪坐在床榻上對著牆壁,口中一副念念有詞的樣子,翻來覆去的念得就是‘無善無惡心之體……’的話。

    &esp;章越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了心下道,完了,完了,自己將一位不世出的理學大宗師給帶偏了。

    &esp;章越心底突然生起了無限懊悔,自己沒事裝什麽逼,他雖不讚成理學的觀點,但沒有理學,在中華的思想史也會少去濃墨重彩的一卷。

    &esp;自己為了裝逼,萬一扼殺了程頤的觀點,那麽自己豈非成了罪人。

    &esp;章越此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esp;“三郎,你到底與持正兄說了什麽?”

    &esp;章越道:“即是一段偈語。”

    &esp;劉佐道:“哦?三郎精通釋家?”

    &esp;佛學的偈語都由四句組成,

    &esp;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是金剛經的偈語。

    &esp;還有‘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也是偈語。

    &esp;佛家的偈語一般都由四句組成。而這‘無善無惡心之體’這四句,也被稱為心學四訣。被王陽明稱為一生所學的宗旨,幾百年來有不少人為此想破了腦袋,程頤一時之間哪悟得出來。

    &esp;劉佐聽章越將‘心學四句’說了一遍,對方也是一臉的茫然。

    &esp;劉佐道:“程兄一貫如此,咱們就別打攪他了。”

    &esp;章越道:“也隻能如此了,咱們先去饌堂晡食。”

    &esp;“也罷!肚也是餓了。”

    &esp;當即四人一並離去,章越看向舍內程頤招呼道:“持正兄,我們去吃飯了!”

    &esp;程頤一點反應也沒有,並沒有將章越的話聽進去。

    &esp;眾人無奈隻好先去吃飯。

    &esp;一路行來,劉佐與章越道:“但逢三、八課試之日公廚即設別饌,春秋炊餅,夏天冷淘,冬天饅頭,這饅頭最為有名,咱們太學生自己都舍不得吃,拿來轉贈親識。”

    &esp;章越此刻不由想起了蔡確請自己吃的太學饅頭,果真美味。

    &esp;章越不由問道:“那平日呢?”

    &esp;劉佐長歎一聲,一旁向七補道:“咱們太學生有句俗語‘有發頭陀寺,無官禦史台’,有發頭陀寺,說得是咱們平日如頭陀般苦修,隻好以清苦而鯁亮自許。咱們大學們都自嘲,以影為妻以椅為妾。”

    &esp;說到這裏眾人都是朗聲大笑。

    &esp;章越心底暗笑,難道不是左手為右手麽?

    &esp;“至於‘無官禦史台’我就不用多說了。”

    &esp;聽聞這些年太學生們‘好點評時事,甚至言大臣們不敢說得話,罵禦史也不敢罵得人’,故而稱‘無官禦史台’。

    &esp;眾人當即走至公廚,今日非課試之日,果真飯菜不過平平。

    &esp;太學原來隻有兩百人,近來擴充到七百多人,故而經費卻不夠。平日裏攤在學生身上一個月飯錢也不過三百文,平均一日十文。

    &esp;故而胡瑗等太學講師從自己的俸祿裏掏錢,在逢三,八的課試日,給學生加餐。

    &esp;與州學縣學分餐不同,太學是合餐,一舍一桌,桌上擺著一木桶,裏麵大約是兩升多的米,大約一人不到五合米,還有些鹹菜。

    &esp;至於一人一個陶罐裏麵盛著米湯,其餘是五合米飯,但有一道菜與州縣學裏相同,那就是蒸茄子。

    &esp;幾條白蒸茄子切成兩半,白瓤上澆了醯醬,味道著實不錯。

    &esp;不過說到吃茄子,就得講講朱熹他老人家了。

    &esp;朱熹在武夷山講學時,平日與學生們就吃脫粟飯與茄子。有一日一名叫胡紘千裏迢迢來拜訪朱熹,朱熹就給他吃茄子加脫粟飯。

    &esp;胡紘那個氣啊,逢人就說‘此非人情。隻雞尊酒,山中未為乏也’

    &esp;就算山裏啥都沒有,你也拿隻雞和酒招待我啊,哪有見過你這麽不近人情的人啊。

    &esp;然後胡紘當了官後,就彈劾朱熹是偽學罪首!

    &esp;太學裏這樣清苦的生活令章越想起了在州縣學裏‘食二三等飯,作一二等人’。

    &esp;但看著這紫色的茄子,章越不由自嘲道:“今日食紫茄,明日服紫衣!”

    &esp;左右聽了都是笑了。

    &esp;眾人吃了飯,劉佐將剩飯裝在陶罐裏用碗蓋了帶回齋舍。

    &esp;但見程頤還在齋舍裏捂著頭,盤坐在榻上對著牆壁冥思苦想。劉佐拿著飯道:“持正吃一口吧!”

    &esp;但見程頤搖了搖頭。

    &esp;劉佐無奈對章越道:“三郎,還是你勸一勸他吧!”

    &esp;章越正要上前,卻欲言又止,想到方才將程頤帶偏的後果,以後會不會就少了理學呢?

    &esp;南宋儒家有三個學派,分別是朱熹的理學,陸九淵的心學,呂祖謙的事功學派,三足鼎立。

    &esp;而理學被明朝立為官學,也就是明朝的治國思想。

    &esp;一個學說適應於一個時代。

    &esp;章越比程頤高明的地方在哪裏,在於眼界,一千年來沉澱下的知識見解。

    &esp;程頤不知道王陽明,沒讀過傳習錄,也不了解西方哲學,近代思想。這不是一個人再如何聰明過人,如何努力體會,就能夠超越的,這就是眼界的差別。

    &esp;章越坐在了程頤的身旁問道:“程兄,可悟到了什麽嗎?”

    &esp;程頤雙眼都是血絲地看向章越道:“三郎,我想了一日也不明白。無善無惡心之體,這是無,說心體無善無惡,則意、知、物皆無善無惡,為何又稱為有呢?既是一無不可三有,應是四無。既是三有則當四有,不可一無。”

    &esp;章越聞言笑了笑,問了其他的,我肯定不明白,你問到這裏,我就知道了,因為書上有現成的答案可以抄。

    &esp;章越當即哈哈大笑道:“我早料定持正兄必有此一問!”

    &esp;……

    &esp;程頤一聽章越這話,不由肅然起敬,一旁之人也是豎起耳朵來。

    &esp;章越這境界何等了得,早已料到了一切。

    &esp;章越道;“其實一無三有乃是本源,從何處參都不會有錯。但四有四無之說各執一邊,將話頭參盡了就有錯處。”

    &esp;“安定先生有言明體達用何意?明體即是明心,心乃無善無惡,那即是無,達用即是意,知,功夫,那就是有。”

    &esp;“四有既是尋著達用去作,由達用至本體,四無即從心上去下功夫,從本體到達用。”

    &esp;“這有何不同呢?一會從達用到本體,一會從本體到達用,我等都懵了。”劉佐不由言道。

    &esp;“當世之人有兩等,一等是利根,一等是鈍根,四無之說,專接上根之人,從本體上悟透,即便是顏子也未必能也,豈可奢望普通人。倒是四有之說,由達用到本體,接引鈍根之人。”

    &esp;“四無之說之病在於不實,四有之說之病則在明體上未盡。”

    &esp;一旁的向七道:“三郎說得我有些明白了,近似於‘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esp;劉佐道:“學即是達用,知天地,思即是明體,知自己。正如老子所言,知人者易,知己者難啊!”

    &esp;程頤見章越不置可否,雖知劉佐,向七二人都說得不對,但已令他有等茅塞頓開之感。

    &esp;程頤道:“三郎,我明白了,還未明體前,即是從達用尋明體之道,這就是格物致知,此中先後,就是將這四句倒著讀,若已是明體後,再從明體至達用,這才是將四句正著讀。”

    &esp;章越聽了不由震驚,對啊,就是這個道理。

    &esp;沒料到自己讀四句教想了半天都沒有明白的道理,程頤經自己這麽一點撥,即是明白了。

    &esp;程頤似自言自語言道:“不錯,第四句裏的格物,第三句中的致知,第二句的誠意,第二句的意最後到第一句的正心。”

    &esp;“這就是大學中所言的‘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這就是四有之道,然而章兄所言的,除了四有還有一個四無,先正其心,再誠其意,再致其知,最後格其物。這實太難了,此乃釋家入門之道,先明性見性,有幾人可以為之。”

    &esp;“我程頤何敢比肩顏子,故而我一生所學還是在‘四有之上’,不過沒有三郎這一句點撥,可能我真悟不到如此。三郎你真是我的四句之師啊!”

    &esp;章越此刻漲紅了臉,現在輪到他聽不懂了。

    &esp;但沒辦法,自己裝的逼含著淚也要把他裝完。

    &esp;章越無比淡定地言道:“然也,程兄,我能幫你的也就到此為止了。”

    &esp;章越此刻心底是欣慰的,從這句話得知程頤的思想沒有被自己改變,而是受到了一等啟發。

    &esp;反而令他的學問更深了一步,這就是眼界的提高。

    &esp;程頤道:“不,程某他日所學有成,當謝三郎今日之點撥。三郎是程某見過除了濂安定,兩位先生外,最有學識之人,我向時常請益三郎!”

    &esp;“不敢不敢!”章越趕忙言道,“學問的事,你我坐著切磋就好了,咱們同舍之間不興請益二字。”

    &esp;程頤看了看左右劉佐,道:“也罷,既是三郎這麽說,以後程某必多多與三郎切磋。”

    &esp;聽到這裏,章越方才鬆了口氣。

    &esp;至於左右之人,程頤自入太學後,誰也不服氣,如今竟佩服章越。看來這章三郎是個極有本事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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