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十三章 論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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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光去洛陽確實不是享清福的。
    每日都是粗茶淡飯奉己。
    寫書最是傷目,司馬光如今幾乎已是雙眼失明,而且說話漏風,完全是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誰能想到對方是有‘山中宰相"之名,反對變法的旗幟人物。
    這話說出去誰也不信的。
    人家就是靠信念撐著,什麽打擊也不能動搖。
    曆史告訴我們,千萬不要與這樣的人為難。
    很多人自覺得隻要權位在手,大可作踐他們那就錯了。
    何況章越與司馬光是有交情的,當初王安石看不起自己時,司馬光可沒將自己當小弟看,一路提攜著自己,當初保英宗皇帝上位,人家也沒忘了帶著自己這零級新手,耍最高難度副本,爆出橙裝人家也分了自己一份。
    章越主動上前攙扶著司馬光,呂公著,範祖禹,程頤甚是欣然。
    章越道:「十二丈,這些年修書著實苦了。」
    司馬光道:「何苦之有?桑榆非晚,檸月如風。我閑居之人,能有這事幹已是不易。」
    「難得,難得。」
    司馬光直言不諱道:「度之,我今日來是有言相勸,怕是要讓你不高興了。」
    見司馬光完全不為自己卑禮所動,章越沉默片刻道:「我洗耳恭聽就是。」
    眾人坐下後上了茶湯,十七娘命人上了一盤柿子。
    呂公著坐了一會便道要看看外孫女,所以離開了。
    章直之妻呂氏誕下一女,已有數歲,呂公著借著看著外孫女也是避開章越與司馬光將有的衝突。
    呂公著處在這個位置很尷尬。
    司馬光用勺子舀著柿子一口一口地吃著,一點也不浪費。眾所周知,王安石司馬光都是束身極嚴,平日衣食都是簡樸至極。
    章越笑道:「十二丈,柿子還可口嗎?」
    司馬光道:「尚好,老夫牙齒脫落,吃此軟柿最好。」
    眾人都是笑了。
    司馬光道:「宰相者,為政正直,能以下情通上,上情下行則為賢相,章相公在位一載有餘,不知成否?」
    眾人都知道司馬光要問難章越,皆將柿子放下。
    章越道:「實不相瞞,威不重而令不行,至今一事無成。」
    司馬光正色道:「章相公,此言差矣,上元節日陛下邀章相公共坐於宣德樓上,何等器重。」
    「陛下之信公,如昔周成王之信周公,齊桓之任管仲,燕昭王之倚樂毅,蜀先主之托諸葛亮,怎能無所建明?」
    司馬光這是捧殺啊,章越聞言卻故意長歎一聲。
    司馬光道:「章相公有什麽難言之隱嗎?」
    正說話間,宮裏有使節前來,下人稟告道:「陛下賜章相公錦衣一件。」
    司馬光,程頤聞言神色一動。
    章越謝過後返回廳裏,他明白司馬光入京後一舉一動在皇城司的注視下,官家命人送這些來也是給自己傳達了一個意思。
    不要亂講話。
    章越回到屋裏對司馬光道:「熙寧二年時陛下召十二丈為樞密副使,十二丈看都不看一眼即是辭之,天下人都敬佩十二丈的高風亮節,不為名利所動。」
    「章某何德何能,這大宋江山,最後要仰仗十二丈。」
    這一套是章越以往對付呂惠卿慣用的,但司馬光絲毫不吃這些道:「新法不廢,老夫絕不會出山。」
    「之前罷了王介甫,固然一件快事,但王介甫走後,政事仍是一成不變,這不能不說是章相公無所作為。」
    章越道:「十二丈,晁錯雖死,奈何七國仍不退兵
    。」
    司馬光道:「然此事刻不容緩,王介甫之變法便是迂闊之舉,如今政治不改,當廣開言路,向陛下建言獻策,方能救之。」
    「另外還有二事,老夫一並諫之,在熙河治田此如輪台屯墾,乃害民之舉,必須罷之!」
    「蔡確者喜人之過,度人之惡,以搏擊求進,章相公立朝必須與此人劃清界限!」
    章越聽了勃然大怒,好你個司馬光,廣開言路也就算了。
    熙河屯田是他得意之舉,你居然比作漢武帝的輪台屯田。
    而蔡確雖近來與自己有些不和,但屬於‘自己人",特別是對方在免役法上已經表達了支持。
    現在司馬光要自己疏遠蔡確,並停止熙河屯田,換了第二個人膽敢與章越提出這問題,他挽起袖子就要衝上去打人了。
    司馬光這人就是完美地向自己證明了,什麽是‘隻要方向錯誤,越努力越錯誤"這句話。
    什麽叫彼之蜜糖,吾之砒霜。
    章越從書架上拿出孟子義對司馬光道:「十二丈,之前承蒙你【逢君之惡】數字見教。我思之再三,當年趙普丞相半部論語治天下,而今我手中則有孟子七卷,天下事從中可知也。」
    章越將蘇轍編撰粗寫的孟子義教給司馬光道:「請十二丈替我斧正!」
    眾人心想,難道趙普半部論語治天下,今有章越以孟子七卷治理天下。
    司馬光道:「章相公治天下,不遵經,而遵子書?」
    章越道:「經義唯有聖人方可得之,能治子書就已是賢人了。」
    章越與司馬光說話似在打啞謎,其實關係到。道統和治統之爭。
    司馬光之前指責章越【逢君之惡】,就是宰相放棄了對道統的堅持,將之讓給天子的治統。
    比如王安石修三經新義,就是道統在我,因為通過修經注釋道統,是件很有政治意義的事。
    而趙普就謙虛地說自己半部論語治天下。
    他隻有‘半部論語"的道統,真正的道統還是在天子那,一個是小,一個是大。
    而章越搬出孟子七卷,也是退而求其次。
    司馬光收下孟子義,但章越知道對方是‘疑孟"派的。
    這是學術鬥爭,更重要是意識形態的鬥爭。
    對於這本孟子義,司馬光肯定是要回去好好品讀挑刺的,但他並沒有放過章越道:「孟子所言性善之論,我不能苟同。」
    章越所書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第一句其實就是孟子義的闡發。
    孔子沒說人性善惡,但孟子和荀子都有說。
    人性善惡之分,也是學術鬥爭,引出了法家和儒家之別。
    你到底是應該相信人性,還是認為要約束人性呢?
    約束人性就應該重管嚴管,比如法家就主張嚴律之。
    如果人性本善,就應該順從人性,你就不要搞什麽變法,由著他去吧。
    章越聞言笑了笑,司馬光我可抓住你學術上的漏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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