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零四章 震怒的章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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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塵仆仆。
    章亙正在回京的路上。
    他打尖入住一間驛舍。隨從兵卒給他喂馬,鋪床,弄飯,警戒,收拾。
    二十餘名兵卒一聲不吭,上上下下收拾整齊,有些驛客想要好奇的打量,都被這些粗豪的關西大漢一眼給瞪了回去。
    這些令行禁止,素質極高的兵卒,都是章亙這些年在西北一手調教出來的。
    章亙自不用擔心這些,躺在床榻上睡好。
    不知不覺他已是在西北五年,中進士時他是天下仰望的榜眼,卻默默無聞地在西北耕耘五年。
    他撫過腰間佩刀,這是一名普通兵卒臨終所贈。刀柄纏著浸血的麻繩,讓他銘記當年環州城下那個替他擋箭的農家子弟。
    縱使他身上穿著重甲,箭矢未必能透。
    身為衙內,一開始他不知道為何爹爹居然放他在西北曆練。
    要知道京師裏有個新黨舊黨必談的笑話,就是章越嘉祐六年進士及第,本該依例出任簽判,要至地方任官兩年才能返京任官。
    可章越卻沒有,以考製舉的名義留京。
    身為章越科舉與製舉兩任考官的王安石以‘宰相必起於州部’的名義勸章越先到地方。章越卻不肯。
    時人嘲笑章越留戀溫柔鄉,舍不得吳家給予之富貴。
    這等宰相也能治國否?
    不過對於章亙,章越卻一腳給他踢到西北曆練,一去就是五年。
    直至今日章亙方明白其中道理。
    越到高位,越需慎用手中的權力。
    自己從小生在富貴之家,養尊處優,不知民間疾苦,所以要到地方曆練,宰相起於州部便是這個意思。
    治國以理民為先,這絕不是去基層鍍鍍金可以理解的。
    他在西北發現不少軍官,會將陣亡士卒的遺物親手交還家屬,也會發現有些將領卻用陣亡名單吃空餉。
    人性迥異,便是出身將門,也幹出這等無恥之事,一貧如洗的寒門也能廉潔奉公。
    自皇宋開國後,為何多少大臣武將都墮落腐化,以至於一代不如一代?
    時至今日,章亙想起那年瓊林宴,醉酒的寒門同年拽住他玉帶言道。
    “章兄,考中進士對我等而言,可謂光宗耀祖之事,但進士對你而言,不過剛好夠見你的門檻罷了,這前麵還要加上同年二字不可。”
    章亙看著客房牆角散落的蛛網。夕陽透過窗欞,將蛛網映成金絲。
    章亙忽然想起五年前離京時,母親十七娘在相府簷下親手所贈的九曲同心縷——如今那縷紅繩,早被西北風沙染作黯黃。
    寒門要經過幾十年淬煉,才能看透功名利祿這張蛛網。而他章亙也要經過摔打,方能明白寒門自小就明白的道理。
    “爹爹,我今日方明白了你的苦心。”
    章亙一麵感慨,一麵閉上眼睛。
    他想到了當初西軍冬衣偷工減料,士卒竟用草絮充棉。箭矢穿透撲向自己那名士卒單薄後背的瞬間,有金鐵入肉的鈍響,像極了汴京樊樓庖廚斬斷羊骨的聲響。
    旋即在門口守夜兵卒的跑調般地低唱:“將軍百戰死,壯士五年歸。”
    章亙心道,這是秦腔,再過數日後便聽不到了。
    何日才能踏破賀蘭山?
    ……
    自元豐改元至今十七載,廟堂之爭早成定式。
    但黨爭是什麽情況?
    這就是好比民國時候軍閥打戰,雙方槍炮都打得厲害,動用了飛機大炮等等,最後彼此一看一個人沒死。
    大家心滿意足地領了錢,交了差,回家睡覺,第二天繼續約架。
    縱是烏台詩案雷霆萬鈞,蘇軾貶至黃州時,猶領著從八品俸祿,守著臨皋亭三間瓦舍。知州徐君猷甚至默許他「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隻要每月初一到州衙點卯,餘者皆可縱情山水。
    這便是大宋百年養士的體麵:政見可殊,生死線不越。
    蔡確一下子壞了這個政治默契,一旦破除了底線,是不是這次我弄死你個人,下次我報複也可以弄死你個人。
    沒錯,陳睦是拿了三百貫。
    但官場上有錯,誰都有錯。連處決韓複榘時,也是大怒怎麽能打頭呢。
    蔡確看了章直一眼,默默地捧起了頭上的烏紗帽,道:“陛下,此臣之罪也,臣壞祖宗法度,願乞骸骨歸泉州。”
    聽到蔡確主動辭相,官家倒是欲怒斥之心,緩了下來。
    紫宸殿鴉雀無聲。垂拱十七年的官家閉目想起了當年,那個在邇英閣講《尚書》的蔡確蔡持正,青衫磊落,眸中盡是革故鼎新的熾熱。
    正是有了當年的同心同誌,才有了今日君臣故事。
    官家想到這裏心腸一軟,他知道從始至終蔡確心底沒有自己,隻有天子一人。
    官家又想到。
    蔡確辭相,沒無人遞補。
    章惇剛回朝資曆還淺薄了一些。至於章直,他出任右相,這不等於又請了章越回朝了一般。
    章越雖辭相,但在朝中影響力仍是莫大,並不會死了一個陳睦而褪去多少。
    官家對蔡確此事確實心底窩火。
    不過官家也是無可奈何。
    此刻蔡確捧著的烏紗帽在殿中投下一道斜影。
    章直大聲疾道:“陛下,自仁宗朝事呂夷簡與範仲淹爭如鬥雞,到英宗時濮議風波,汴京官場早立下鐵律——可貶可囚不可殺!”
    “臣請降蔡確之罪!”
    官家有意寬縱一下蔡確,但被章直這一句話給弄的下不了台階。
    官家道:“蔡卿,你雖有大罪,但變法之事還要你的來統籌。”
    蔡確道:“陛下,臣願至邊疆,甚至嶺南,一樣可以為陛下統籌變法之事。”
    官家道:“當年韓琦、富弼久居州縣,安有慶曆新政?你且在中樞閉門思過,這些日子你叫政務交一交,居家反省!”
    “陛下!”章直不甘願,他的手指已是攥得骨節發白。
    他大聲又是直諫。
    官家忍不住了,他看向章直心道,你比你三叔真是兩個性子,如果章越絕不會這麽急切要打倒蔡確,甚至還會順著自己心意為蔡確開脫幾句。
    章直登上台階道:“陛下,蔡確之罪怎是閉門思過就可以向百官解釋的。”
    “祖宗製度在那,朝廷安危在此,若是此舉寬容,以後朝堂上都要人人自危了。”
    官家僵立在場不能下台,最後道:“朕身子不適,卿還要再言嗎?”
    聽到這裏,章直方才萬般無奈地退下台階,官家離開後。
    章直回過頭恨恨地看了一眼蔡確。
    蔡確重新將烏紗帽戴回了頭上,走過章直身旁低聲道:“子正,你今日讓我刮目相看。”
    “那首童謠……是你杜撰的吧?”
    聽到這裏,蔡確寒銳目光掃向章直。
    卻見章直此刻將手中的笏板重重地朝殿上摔去,正砸在了殿上青磚之上。
    笏板斷作了兩截。
    章直對蔡確道:“持正,若不罷你相位,我猶如此笏!”
    蔡確聞言暢笑道:“好,好,好,這才是章家子弟的樣子。”
    “你比你三叔可有種多了。”
    說罷蔡確將笏板往腰間一插大步離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