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抵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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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下省內範祖禹與郭林正在抄錄地方來的公文。
    而範祖禹官升得很快,資治通鑒修書完成後他升作了秘書省正字。
    司馬光出任門下侍郎後,他又加官為右正言。
    郭林原來是縣尉,資治通鑒修書完成後,他一路升作了門下省錄事,掌管門下省諸房公事。
    二人都因司馬光而受到了提拔。
    司馬光回朝後,下令放開言路,倒是有不少官員嗅到了契機,上疏順著朝廷的意思批評起新法。
    郭林道:“陛下仍在,怎可容下麵官員批評朝政得失。”
    範祖禹道:“這有何不可,太後不是已是下詔,陛下臨禦十九年,建立政事,以澤天下,有司奉行失當,幾於繁擾……”
    範祖禹言下之意,這不是陛下的過錯,而是有司衙門的過錯。
    此疏無疑是直指三省了。
    郭林道:“但是免役法著實是良法,範百祿也告訴司馬公,他當年在開封府時,免役法實行時,下麵百姓相慶,官民稱呼其變,之後雖有司多取羨餘錢,但經章建公改革後,已是大利於百姓。”
    “司馬公怎連子功的話也不信。”
    範百祿是司馬光最好的朋友範鎮的侄兒,也是範祖禹的親戚。
    範祖禹聽後也是感慨:“經過這些年,我也以為盡管其他新法頗有瑕疵,但章建公的免役法,其功九利一害。”
    “可是這話說給司馬公聽,他卻全不作理會。”
    郭林聞言甚為憂心。
    這些年他早已將司馬光看作了聖人一般的存在。
    天下沒有幾個人,可以拋棄宰執不去為之,關在洛陽家裏的地窖內,十五年如一日的修書。
    現在司馬光以久病之身回朝,他所為的也是心中之義。
    ……
    蟬鳴似被熱浪蒸得稀薄,司馬光為門下侍郎後,步入都堂。
    他此心急迫至極,走到都堂看到新拜尚書右仆射呂公著,二人當初因政見不合,在洛陽不歡而散。
    呂公著入京為官,而司馬光卻依舊在洛陽修書。
    盛夏的蟬鳴聲依舊不止,二人對視良久。
    “晦叔!”
    “君實!”
    互道了一聲後,二人重新入座,堂吏們立即給二人奉上茶湯。
    呂公著想起往事感慨地對司馬光道:“持國也還朝了,前日授了資政殿學士,兼侍讀學士。”
    司馬光道:“好好,我等嘉祐四友又逢其三了。”
    呂公著苦笑,誰不知這麽多年後,嘉祐四友之三又再度相逢,唯獨缺了王安石一人。
    司馬光道:“我已是時日無多之人,在洛陽時常怕自己一病不起,這次見到晦叔便放心了不少,我有事托付給你。”
    呂公著道:“君實以你我之交情,盡管直言。”
    司馬光道:“晦叔自結發誌行,仕而行之,端方忠厚,天下仰服,你我垂老方得政秉國,平日所學所蘊不施於今日,更待何時?”
    呂公著聞言嘴唇微動。
    司馬光繼續道:“比日以來,物議頗譏晦叔謹默太過,此際不與新黨廷爭,事有差池,晦叔則入新黨朋黨矣。”
    呂公著聽司馬光之言頓時有些惱火,果真如程顥之前所告,自己若稍對新法手下留情,就被司馬光劃入了新黨一列了。
    但見司馬光慢悠悠地道。
    “光自久病以來,悉以身付醫,家事付康(司馬康),唯有國事未嚐有所托付,今日托付給晦叔了。”
    呂公著本是有些惱怒,但聽司馬光最後一言,亦是神傷。
    司馬光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而今幾乎是將天下,以及自己的政治抱負托付給呂公著了。
    呂公著道:“你要我廢除新法,但新法已行十五年,驟然更張之下,會出多少變故?”
    “還有免役法,乃王,韓,章三位宰相的心血,豈可因你一句話而廢除。”
    “據我所知汴河纖夫日掙百錢?“呂公著忽將茶蓋輕旋,“免役錢行後,他們不必再替官府白當河工,倒能在市橋下賃個席棚賣炊餅。”
    司馬光峨冠微傾:“晦叔是要學章度之算賬麽?《周禮》有言"九賦斂財賄",豈容商賈之道壞我朝綱!“
    “元豐五年河北水患,“呂公著蘸茶在案上書寫,“轉運司挪用免役錢購得三百艘漕船,七日內疏散災民二十萬。“
    他指尖劃過水痕,“君實要廢此法,可曾問過流民願否重服力役?“
    司馬光道:“晦叔怎也中了事功之毒!漢文帝罷露台以養德,唐太宗縱囚歸鄉而天下治,豈在錙銖計較?“
    “我當年早言過,免役法乃縱富強應役之人,征貧弱不役之戶,利於富者,不利於貧者。”
    “舊時差役,上戶雖差充役次,有所陪備。然年滿之後卻得休息數年,營治家產,以備後役。今則年年出錢,無有休息。”
    “還有農民所有不過穀帛與力,凡所以供公賦役,無出三者,今朝廷曰,我不用汝力,輸我錢,我自雇人,孰不知農民出錢,難於出力……”
    “提舉常平司更是多斂役錢,廣積寬剩……”
    呂公著聞言忍不住道:“君實所言,或是熙寧時所有,但章建公革免役法之弊後,早已是官民稱便,大興天下數載,不僅國庫充實,民亦不累。”
    司馬光道:“自我上疏廣開言路以來,不少官民言免役法之害,豈可言官民稱便……”
    呂公著與司馬光在都堂裏為免役法之事爭論不休,左右堂吏連忙退避。
    一旁之前被蔡確逐出京去,這一次回朝任給事中的範純仁本要到都堂奏事,正好聽了司馬光與呂公著爭論數句,也是搖頭道:“免役法之前確稍有害民,但經過章建公改之,已是大大利國利民。”
    “司馬君實如此固執,豈不又是一個王介甫。”
    說完範純仁便走了,立即就有人將範純仁的話報給他人。
    而蔡確,章惇抵達都堂時,便聽得有人稟告。
    章惇搖頭道:“司馬光任過幾日地方官,如此不通下情。”
    蔡確一臉淡然道:“怎奈太後隻信他一人。”
    章惇道:“日後國家大亂,必怪此君子!”
    蔡確不言語,一切且由著他去的模樣。
    自司馬光上疏要廢除免役法和保甲法後,幾乎所有人都在反對他,連舊黨心腹和門生也是如此意見。
    但司馬光就是一意孤行。
    正言語間,有人報道:“啟稟左揆,章建公還京!”
    ……
    章越舟抵汴梁時,正值暑氣蒸騰,連空氣都似被烈日熬成了金箔。
    通津門外金明池碧波如翡,畫舫上歌姬的軟語琴樂裹著蟬鳴湧進船艙。
    章越推開半卷竹簾,看向碼頭,卻見章直,蘇頌以及韓忠彥、蔡京、曾布、蔡卞、王仲修等大大小小的數十名官員皆在碼頭上迎候。
    碼頭上還有數百禁軍持戈槊雄偉而立。
    “恭迎建國公還朝!”
    碼頭上百餘支朱漆畫戟同時頓地,百官參拜。
    聖旨上說是不許鋪張迎送,但誰又將這話放在心上。
    章越登岸,章直對章越:“太後已命太常寺備下接風儀仗。”
    章越目光掠過遠處隱約的宣德樓鴟吻:“且慢,官家龍體如何?”
    章直壓低聲音:“前日能進半盞參湯。”
    突聞馬蹄聲忽如疾雨。一名官員從西華門疾馳而來。
    正是中書舍人曾肇。他翻身下馬時向章越奏報道:“太後口諭,建公舟車勞頓,準予免朝三日。”
    章越心道什麽免朝三日,實是不願自己立即入朝陛見。
    這些不過是場麵話罷了。
    章越點點頭,又見碼頭旁聚了黑壓壓一群人,卻為官兵所攔。
    章越以手指道:“是為何事?”
    章直道:“是太學生。”
    章越話音剛落,就見得人群一陣推搡。章越目視蔡京,韓忠彥等人,對方都撇過頭去。
    卻見數百太學生蜂擁而出。為首之人高擎策卷雙手奉上,不顧碼頭上的禁軍橫槊阻攔。
    章越袖袍一揮道:“且讓他們過來!”
    “是。”
    左右禁軍排開道路,但見數百名太學生齊至碼頭前拜下,眼看青衿如浪。
    “學生等恭迎建國公還朝!”
    章越一身布衣芒鞋,走到眾太學生們麵前,一旁蔡京,蔡卞,韓忠彥等人若有所思,各自看向遠處。
    章越目光掃過遠處茶肆垂簾後閃動的皂靴——那必是皇城司邏卒。
    為首士子乃太學正周邦彥,之前因上《汴都賦》而被官家賞識。
    周邦彥道:“建公,免役錢行,老農不鬻子;茶引通商,寒女得添衣。若盡廢熙豐之法,譬如決汝漢之堤!”
    “我等請建公回朝主持國事!”
    眾太學生們一並拜下道:“還請建公答允,否則我等長拜不起!”
    一旁章直道:“放肆!爾等要挾製宰輔麽?””
    章越卻抬掌止住侄兒,再往皇城司邏卒處看一眼,隱隱約約看到簾後似有書吏抄錄,不知是記載對話,還是清點人名。
    章越溫言道:“後生可畏!然治國非逞口舌之快,諸君若有真知灼見,可往銀台司投實封狀。”
    “我已不是宰相,此事全聽太後之命!”
    說完章越目光掃向一旁蔡京,蔡卞,韓忠彥數人道:“諸位以為,道不同亦可相謀否?”
    眾人不知章越所言何意。
    但見章越袖袍一揮大步離去,眾太學生們欲攔卻被禁軍齊齊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