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二十八章 集思廣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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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低垂,朱雀大街兩側的槐樹飛快從眼前掠過。
    章越與章直坐車返回府中,遠遠地便看見府前烏壓壓的人群如潮水般漫過街衢,為首的又是聚著數百名太學生們以及不少百姓,一見到自己的車駕即擁上紛紛道:“章建公!新法不可廢!”
    “建公!西軍兒郎的血還未涼透,豈能任人割地議和!”
    “建公,兩浙機戶萬張織機皆仰新法,免役法一廢便是絕了生路啊!“
    “建公!若有人言廢新法者,必是禍國巨奸!”
    “請罷司馬光相位!”
    沿途太學生們振臂高呼,粗麻襴衫被汗水浸透,年輕的麵龐漲得通紅。有人將孟子,三經新義等書籍高高擎起,雪浪般的紙頁在晚風中獵獵作響。
    “三叔……”章直欲言。
    卻見章越放下車簾,坐在車駕中閉目養神。章直仔細一看,年許不見,章越鬢間竟新生出少許華發,在眼瞼濃重陰影。
    章直心潮澎湃輕叩廂板道:“開道!”
    車夫會意立即驅著車駕碾過青石板,轔轔聲與外頭鼎沸人聲交織成一片。
    眾太學生們看章越不答允,紛紛追上車駕,不顧沿途開封府巡卒的阻攔,對著車廂砰砰地拍了起來。
    坐在車廂裏章直聽聞掌擊之聲,細密得如同雨打一般。
    “懇請公主持大局!新法存亡係於公一身!”
    “建公!”
    “建公!”
    章越聽著車外聲浪愈發洶湧,武夷山雲蒸霞蔚,建州岩茶的清香猶在眼前,而如今元豐一朝,整個時代的激流都在此刻奔湧而至,衝到眼前來,不知不覺間整個人已立在風口浪尖之上。
    章越登府,百姓仍舊久久不肯散去。
    當初司馬光回京,百姓們騎樹登屋目睹,而今章越回府,百姓們依舊遲遲不肯散去。
    章丞,章直已在府上迎接,章越望著身後韓忠彥,蔡京,蔡卞,蘇頌,曾布等官員。
    章越道:“諸位先行回府,子宣留下!”
    ……
    曾布跟著章越進入書房。
    章越對曾布道:“當年荊公有言,自議新法,始終言可行者,曾布也;言不可行者,司馬光也;餘皆前叛後附,或出或入。”
    曾布聞言苦笑。
    這是當年王安石的話,說司馬光與曾布在熙寧變法中立場最為堅決,其他大臣都在新法推進過程中有所搖擺。
    不過曾布‘晚節不保’因反對市易法。
    曾布記得呂惠卿升參政之日,指著他的隨從在大庭廣眾之下大罵之事,之後呂惠卿又在政事堂當眾摔落他論市易法的奏疏,最後曾布被迫出外。
    曾布先後出任饒州、潭州、廣州、桂州、秦州、陳州、蔡州、慶州知州!”曾布十年內出任了八個知州,如廣州,桂州,秦州等都是邊遠之地。
    這麽多年過去。
    後來章越三度請曾布回朝,都被官家否了,等章越要辭相了,曾布方才回京出任刑部侍郎。
    曾布道:“建公言重了,這都是布年少無知時的事。”
    章越道:“司馬君實上疏要廢免役法,你看如何?”
    曾布道:“當初在三司條例司時,免役法不少章程都出自布之手!”
    章越問道:“子宣看司馬君實如何?”
    曾布道:“東廳參政,內懷怨望,每事誌於必改,陛下以純臣之禮待之,而用心如此,其為背負陛下,情最可誅。”
    章越點點頭,曾布的話說得很有水平啊。
    “子宣可知,司馬君實今日又上了一疏?”章越從袖中抽出一卷劄子,“此番他搬出仁宗朝差役舊製,要各州府重造五等丁產簿,恢複輪差之法。”
    曾布接過紮子,目光掃過‘衙前毀家者十之七八’那句時,突然冷笑:“當初他便是這番說辭!當年蘇州富戶為避衙前役,寧可自焚其宅——這等慘事,倒成了司馬公口中的民安其俗!”
    章直道:“家嶽也勸過司馬公,奈何司馬公固執太甚。”
    章越道:“子宣連夜擬就《役法源流考》,三日後我上殿奏於太後。”
    曾布起身道:“下官這就去調集元豐役案!”
    章越道:“子宣這些年你著實難為你,可願再被外放一次?”
    曾布拱手道:“但為建公差遣,不怕幹係。”
    章越點點頭。
    曾布一走,章直對章越道:“新黨之中,論才幹,曾子宣僅次於呂吉甫。”
    章越徐徐點頭。
    章越看向堂下的章亙,章丞麵露微笑,不久十七娘也到了。
    十七娘道:“爹爹書信一封予你。”
    章越道:“好。”
    吳充立朝時,頗有召回司馬光之意,不過為王珪,蔡確阻攔。吳充去年摔了一跤,現在已不能下床。
    十七娘笑道:“方整治了一桌家宴,今日正好……”
    章越則道:““家宴暫且擱著。”
    說罷章越目光如電掃過堂下眾人,章丞垂首肅立,章亙頭微微一抬。
    “今夜我等須得效法祖逖——聞雞起舞正當時!”
    章越霍然起身,滿室燭火隨他步勢晃動,
    章越負手立於中堂道:“當初我過仙霞嶺時投杖入穀,本欲效範蠡泛舟江湖。”
    “在鄉求田問舍,躬耕於建陽,以為可以放下朝廷中一切之事。”
    “哪知建州茶亂,我不得不暫任節度使,今又蒙陛下傳召回京,恰在此處。”
    章越目光悠然,兄弟子侄們不知章越何意。
    章越對眾人道:“若我此身不在京師,那麽我不會言語一句。今司馬光上疏欲廢新法,太後允其放開言論,討論新法得失。”
    章越說到這裏頓了頓,所謂放開言路?
    還不是讓新法成為眾矢之的嗎?
    章越也曾多次主張放開言路,但當時是天子身體健康時,這時候聽一聽批評之聲無妨,但這時候放開言路,朝廷要讓人說好話,還是壞話,不是明擺的事。
    章越道:“這些年新法的得得失失,我等不知嗎?既然天下人可以討論,我等為何不可討論。司馬光欲借太後之勢盡廢新法?好!那便讓天下人看看,何謂"治世不一道"。今我已將免役法付於子宣,其餘七法今夜盡數剖解。”
    “三日後上殿,我當麵呈給陛下,太後禦覽!”
    “不論成敗如何,我等當放手一搏!”
    章家子弟聞言一愣。章楶先道:“我在樞院最熟保甲,保馬二法,此由我來寫。”
    “小侄擅青苗法,農田水利法!”章直道。
    一一分派下去,稍後章越書房裏,章直,章亙,章丞,章楶都忙著抄抄寫寫。
    熙寧變法一共八法,分別是免役法,青苗法,均輸法,市易法,農田水利法,方田均稅法,保甲法,保馬法。
    章越在書房裏出神,免役法自是無論如何要保得,至於農田水利法,方田均稅法,保甲法,保馬法,青苗法也有值得稱道的地方,部分修改一下就可以繼續用。
    而市易法,均輸法自是無論如何要廢的。
    如今章越回京自是要羅列一個章程,獻給高太後,作為自己的政治主張,頂上司馬光。
    章越知道對方肯定不用自己,即便這般,話必須講,疏必須上。
    在建州時,自己可以不講,坐看新法成敗,但京城不講,就是自己失職。
    ……
    就在章越回朝時,高太後已接到皇城司的細報。
    梁惟簡道:“太後,章公回京,這是迎送官員的名單。”
    “還有在京的太學生們幾乎都迎送了,也有不少百姓。”
    高太後看著不語。
    梁惟簡垂下頭繼續道:“聽說這些年韓忠彥,蔡確二人在太學生之中多在植黨,設私社!多是二人挑唆慫恿。”
    風吹過垂簾,夏日的暮光將高太後臉上吹得明暗不定。
    高太後道:“這些倒是無妨,書生嘛,難免血氣方剛。”
    張茂則道:“非一般書生,這些年私學至縣學,再從縣學至州學,再從州學至太學。”
    “聽說算學、律學諸科亦有千餘學子打算聯署,皆稱要請章越主持國事。蔡京那套"寒門官籍參半"的改製,倒真籠絡住天下士心。”
    梁惟簡覷著太後神色道:“也不知範文正辦學興教時,可曾料到百年後太學竟成黨爭淵藪。是否傳諭禦史台徹查”
    “不必。“高太後截斷話頭,“書生議政總比邊將擁兵強。傳老身口諭,明日著國子監講師為《帝範》增一席位。”
    頓了頓高太後看向名單道:“當初司馬君實入京,百姓騎樹登屋;如今章度之還朝,太學生攔街誦法——這大宋的民望,倒被他們二人分盡了。”
    “天下政論都出自人情中,若這些太學生能為天下發聲,老身倒也不好偏頗。隻是一山不容二虎,這般遲早有一場黨爭。”
    “擬狀,罷呂惠卿之職,讓章越改判太原府,河東路經略安撫使——現在就寫。”
    梁惟簡應了偷眼望去,垂簾後老太後銀絲般的鬢發正映著西窗殘照,恍若太廟壁畫中章獻皇後執圭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