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三十八章 兵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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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力寺中。
    章越再度遷此。
    在這濁流滾滾的塵世間,找一個清淨的地方,著實不容易。
    上一次遷定力寺是違背官家的意思,對遼國強硬態度所至,韓忠彥出使遼國,挑釁了遼主。
    加上彗星出現,自己被迫辭相,在定力寺裏住了幾十日。
    如今故地重遊,也是親切。
    在此迎接章越的,依舊是老友智能長老。智能長老也是一個傳奇,他重病了一年,本是時日無多,但過些日子總是挺過去了。
    下麵的僧人問他,他總是說自己塵緣未了。
    直到章越入寺一日,對方居然又可以起身,
    此番二人重逢。
    智能長老強撐病體見章越。
    智能長老給章越點了一盞燈,二人處於狹小的禪房中,正好可以看清彼此相貌。
    “魏公為何三度辭相呢?”
    “自幼苦讀,所求不過宰執之位。而今唾手可得時...“章越忽地一笑,齒間竟有輕顫,“卻怕了。“
    智能長老撥了撥油燈,對章越道:“魏公並非葉公好龍之人。”
    章越道:“不錯,我是想到以後的局麵。”
    “我非能狠下心腸之人。”
    章越說到這裏,端起麵前茶盞欲飲旋又放下。
    智能長老道:“所以魏公避入定力寺,是求一個心安是嗎?”
    章越點點頭道:“大師還記得當初在寺中,你我所言嗎?”
    智能長老道:“記得,貧僧記得魏公說過工資,利潤,地租三者。”
    章越道:“然也,縱觀王朝末年都有一個景象,那就是商業畸形之繁榮,無組織之力破壞著整個國家。”
    智能長老道:“魏公,此話貧僧不解。”
    章越道:“其實就是熵增,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文明,都要從有組織,至無組織,最後都要消亡,這就是天道。”
    “就好你我二十歲時身強力壯,到了五六十歲,機體衰弱,身子大不如前,國家也是一樣。”
    “朝廷建國初五十年,尚稱太平,稍有什麽變動,朝廷也可對付,就好比人在青壯年不拿小疾小病當回事。但至百年時,已是難以為繼,貪汙橫行,效率低下,這就是有組織成為無組織一步。”
    “這是任何王朝都難以改變的,如此時日再久了,不是亡於內,便是亡於外。”
    “若王朝要繼續,就必須負熵,從無組織變成有組織。”
    “這就好比人有塊腐肉,若不剜去,腐肉累生,一旦剜去腐肉,但新肉可生。但是難就難在這腐肉,不是人人敢剜。亦或者是長得太深,甚至與人休戚與共,一旦剜之,則人因失血過多則立死。”
    智能長老聞言道:“如此誰來下這個手?誰來動此念頭?”
    章越沉默了片刻道:“當初我製舉時,以‘強莊’二字為題目,主張以中央集權之方式,自上而下繩之……荊公為之,不是不好,但弊處亦不少。”
    智能長老道:“章公所論國家大事,貧僧乃方外之人不甚明白。貧僧隻知人性是善,還是惡。”
    “若性惡,則自身不能解之,需靠一個外力來糾之。”
    “若是性善,則不需外力而為,明心見性即可。”
    章越明白智能的意思,儒家講性善,通過講道德,人性的自覺來逐步改善社會的現狀。
    法家不相信人性,所以通過外力變法),來引導人性。
    章越道:“若民智難開,外力是何物?”
    智能長老合十道:“魏公之言似對未來很是失望,貧僧以為,既是天人本是一體,又何來外力呢?”
    章越歎道:“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純,本吾之誌也。”
    “如今……我隻思如何能報答先帝的知遇之恩!”
    智能長老合十道:“魏公之惑,貧僧不能解,唯有魏公自己能解。”
    “不如坐關以明晰。”
    ……
    雪中的定力寺鍾聲杳杳。當太後鑾駕碾過結冰的禦溝時。
    禦道兩側早已肅清,金吾衛持戟而立,鐵甲映著晨光,森然如林。
    寺前石階上掃得一塵不染,僧眾披袈裟分列寺門前,低眉合掌,梵唄聲隨鍾鼓悠悠蕩開。
    張茂則先行抵達,他指尖一抬,內侍省二十四名青衣宦官齊刷刷跪伏道旁,手中朱漆托盤高舉過頂——盤中盛著禦賜的鎏金香爐、伽藍袈裟、貝葉經卷,連那裝裱經文的紫檀匣子都鏤著雙鳳銜芝的紋樣。
    忽聽淨鞭三響,羽葆儀仗自晨霧中漸顯。十六名絳衣力士抬著太後鑾輿穩步而來,輿頂金鳳銜著的流蘇隨步搖晃。
    階下百官屏息,卻見太後忽將手中暖爐遞給張茂則,
    風驟起,吹得寺周經幡獵獵作響。
    住持親迎,引高太後入內奉香。
    奉香後,住持捧出香茗,高太後問道:“章卿可在寺中。”
    住持答道:“回稟太皇太後,章魏公確在寺內。”
    “為何不來接駕?“
    “魏公在本寺念佛堂打禪七,不能見客。”
    “哦?”高太後鳳目一凜。
    張茂則方知自己失察,打禪七是禪宗的一等修行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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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個冬安居都要舉行“打禪七”的修行,期限是七七四十九天。
    在這七七四十九日內,打七者必須專修佛法,不能見客。
    張茂則問道:“魏公出了家不成?”
    住持合十道:“魏公以居士身份獨坐禪堂,每日僅受一餐,餘時不見外客。“
    高太後也是修佛之人,當然知道打禪七是何等的修行方式。
    一個人獨自在一個佛堂裏坐禪七七四十九天,其中不接受任何外界的消息,此心之誠換了自己都做不到。
    主持徐徐道:“人有八識,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末那識、阿賴耶識。”
    “隻要斷去前六識,便不能入末那識。打七也是打末那識。”
    “人之作念都是末那識動其,這也是善惡高低作怪之由來,華嚴經有雲,起心動念驚動十方神煞。而前七識最後皆作阿賴耶識,明心見性後便成寶藏。”
    高太後道:“老身平日觀香三個時辰都難,章卿能坐禪七七四十九天,倒是佩服。今日已是第幾日了?”
    “第三天。”
    高太後點點頭,這一次若沒見到章越,她真可謂是顏麵盡失。
    “章卿既是打七坐禪,那麽與遼談判之事,當交待給何人?此時此刻,實容不得了。”
    高太後與張茂則言語。
    “章卿在哪,老身親自問詢。”
    ……
    雪壓鬆枝,佛堂幽寂。
    住持不敢違逆太後懿旨,隻得引鳳駕輕移至偏院深處。
    這個佛堂位於定力寺的極偏之處。
    現在孤零零的佛堂矗立雪中,門窗緊閉,僅留一掌寬的窗格遞送飲食。
    高太後駐足門前,鳳眸微眯:“若是不慎走水,魏公也不出來麽?“
    住持合十低誦佛號,不敢作答。
    太後輕歎,張茂則會意,立即命人拆去門板。高太後擺手止住欲隨行的侍從,獨自持燭步入。燭光搖曳中,但見一襲僧袍的章越盤坐蒲團,雙目緊閉如入定老僧,對周遭動靜恍若未覺。
    高太後駐足在旁,緩緩道:“國家危難,老身不得不打攪章卿清修參禪了。”
    太後聲音在空寂的堂內格外清晰。
    卻見章越緩緩睜開眼睛,眼見高太後在旁突是一愣,旋即拜倒在地:“不知太後親臨,臣有失遠迎,還請太後恕罪。”
    隨侍忙搬來坐具,添燭奉茶。高太後凝視章越消瘦的麵容,由衷道:“卿能舍富貴修禪七,著實令老身欽佩。“
    這話絕非客套,想那大理國君尚能棄位出家,而眼前這位權傾朝野的重臣,竟真能淡看榮華。
    章越恭敬道:“太後明鑒,臣所修不過皮毛。雖閉關於方寸之地,卻難降伏心中妄念,實在慚愧。“
    “哦?“太後鳳眉微挑,“那侍中因何心亂?“這一聲“侍中“的稱呼,令章越心頭凜然。
    旋即章越道:“臣自小讀書是孔孟之道,說實話有些書生的幾分執拗氣及不切實際的抱負,後到了西北領兵時,以申韓之法治軍,又學得法家霸道。”
    高太後搖頭道:“法家之道,終究不是正途。”
    章越道:“太後明鑒,後臣再度回到朝堂上時,見新法太急太苛,故在先帝麵前有‘行之力則知愈進,知之深則行愈達’之說。”
    “變法乃自上而下,以身使臂,以臂使掌,以掌使指。”
    “臣勸諫陛下總攬大權,正是要以至高的道義之心壓製私欲之心。好比讀書人‘頭懸梁錐刺股’晝夜苦讀一般。”
    高太後失笑道:“老身從未聽說有幾人,能這般成功了。”
    章越道:“太後有所不知,寒門出身者多是這般苦熬出來的。”
    他心中暗忖,後世多將北宋滅亡歸咎於司馬光廢除新法,卻不知哲宗紹聖年間乃至徽宗時期,實則是王安石變法的延續。即便蔡京五度為相十餘載,與王安石又有何本質區別?新法之敗,根源不在新法本身。
    章越道:“先帝時廟堂上要要變法,但到了地方都是路徑依賴,如司馬光等官員都反對變法。而身在江湖民眾之中也是有不少談虎色變的。”
    章越娓娓道來,“故而臣以為,從廟堂到江湖,推行新政當循序漸進。“
    他直視高太後:“太後想必清楚,自先帝病重以來,司馬光等人主政已近一年,朝野反響如何?“
    高太後心知,司馬光上位後罷了保馬法,市易法,又罷了蔡確,韓縝等數十名官員。
    下麵又打算要罷青苗法、農田水利法、保甲法,方田均稅法,同時還繼續打壓章惇,章越等。
    高太後反問道:“侍中以為呢?”
    章越道:“臣以為要讓司馬光他們幹一幹,否則廟堂到布執,製策到奉行,謀斷到庶務層麵,朝廷政令難以貫通上下,決策與執行必然脫節,長此以往必致朝局分裂。”
    “臣素以為廟堂製策,可以用儒家或法家,但手段一定要是道家。”
    高太後略顯困惑問道:“何為是道家手段?”
    章越道:“要麽是儒表法裏,要麽是儒裏法表,此即道家精髓,也就是"道"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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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太後恍然,學問雖不多,但也知道,我漢家製度王霸雜之的話,原來這話根本的意思是道家。
    章越道:“敢問太皇太後,何為變法?或者說法家?”
    高太後道:“老身不知。”
    章越道:“熙寧時王安石破兼並,元豐時臣要抑兼並。”
    “破和抑雖說一字之差,但說白了,法家就是要革既得利益者的命,這天下好比一個餅,大家切了重新分,朝廷多少,官員多少,百姓多少。王安石是使百姓那塊不動,讓朝廷多得些。臣是使朝廷那塊不動,百姓多得些,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無論如何,打壓兼並勢必是剛猛霸道的,手段上不能太急了,要時時刻刻網開一麵,有個騰挪的地方。如果逼得太緊,就容易魚死網破。”
    高太後徐徐點頭。
    殿外竹枝上的積雪輕輕搖曳,仿佛也在傾聽這番治國良言。
    章越又道:“不過臣的本意還是儒家,通過通商惠工之道,來激發百姓們的自驅力,雖說以利導之,但通過由下至上的法子,來使這餅子不斷做大。”
    “但臣既用儒家的裏子,就要使法家的路子。”
    舉個例子,北宋和明朝末年,那都是工商業畸形繁榮,為何還失敗了?那是因為利潤都被少部分人賺取走了,富者越富,貧者越貧。
    那等繁榮就是回光返照,說明朝廷對基層已經喪失控製力了。
    章越道:“不抑兼並,就好比朝廷不斷往池塘裏撒餌料,結果都被最大的幾頭魚搶走了,絕大多數的魚都餓著。”
    “那樣餅子做得再大,於國於民也是無益的。”
    “侍中說得好,但先帝臨終時所言,何不以身入局呢?”高太後問道。
    高太後扣住先帝二字。
    章越道:“臣素固執,怕開罪太皇太後。”
    高太後凝視章越片刻後道:“既是侍中將話說開了,老身也不妨直言,魏公若想朝局亂到無可收拾時,再出山定鼎。”
    “那就錯了!”
    “老身不吃這些。”
    章越沉默了片刻後道:“多謝太皇太後明言,臣無此心,這大宋江山...也經不得這般折騰。”
    “臣想等禪七之後,再論是否出任侍中之職!”
    ……
    數日後,都堂之上,燭火搖曳,眾宰執圍坐議事。司馬光麵色蒼白卻目光炯炯。
    端坐首位;呂公著神色凝重:“太皇太後懿旨,遼事交涉需持重,不可輕易退讓。”
    章惇則嘴角噙著冷笑,眼中鋒芒畢露。
    “如何叫退讓太多?”
    “何謂"不可輕易退讓"?蕭禧國書明言,榷場貿易令遼國歲損數十萬貫。若不增歲幣,遼主豈肯幹休?”
    蘇頌持重道:“韓樞副去職後,黃履新晉樞府,此事更需慎重。還是等他回京吧!“
    司馬光輕咳一聲,聲音雖弱卻字字鏗鏘:“元豐年間,蔡持正曾議增歲幣至七十萬,以換取遼國不助黨項。然永樂城一役,遼國背約介入,談判遂廢。“
    “朝廷懼於遼國隨時南下河北,朝廷依然每年給足五十萬歲幣。”
    蘇頌道:“他目光掃過眾人,“如今歲幣仍按舊例五十萬,其中三十萬貫錢、二十萬鹽鈔——此乃章魏公當年改製之功。“
    “蕭禧此番獅子大開口,索要百萬歲幣。其言縱增至七十萬,遼國仍在賠錢,唯有百萬方能彰顯兄弟之誼。“
    司馬光道:“真廟時澶淵之盟,歲幣自三百萬壓至三十萬;慶曆間富弼增二十萬,即換來遼國與黨項交兵。此非"以地事秦",實乃外交製衡之道。”
    “絕非樞相所言以地事秦之舉。”
    章惇聞言冷笑。
    章惇冷笑連連,想起蘇軾再三勸他莫與司馬光爭執,卻終究按捺不住:“敢問門下侍郎,若增歲幣二十萬,錢從何出?黨項歲賜二十萬又要恢複。更遑論廢除市易法歲損數十萬,罷保馬法重建牧監又需百萬。“他屈指計算,“這筆賬,門下侍郎要如何做平?“
    司馬光捋須緩言:“英廟駕崩時賜賚一千五百萬貫,先帝即位減半。今可再削其半。”
    頓了頓他又道,“老夫願率先減俸五成,以為表率。“
    章惇聽了差點失笑。
    當然要換了章越在朝,恐怕也要笑司馬光此為並夕夕之策。
    章惇強壓怒意:“文臣減俸,甚至一錢不給都可。但今日不同往來,切不說禁軍如何安撫?”
    “京畿四周還有六萬三輔軍的兵馬,他們也要安撫。”
    司馬光道:“三輔軍設之無益,虛耗朝廷錢糧!當裁罷之!何來賞賜?”
    章惇冷笑道:“元豐八年蔡持正急於拓邊,複用鐵馬法、茶法,雖斂財卻敗壞新法名聲。門下侍郎今日罷新法、黜大臣尚算師出有名,但若連賞賜都要一削再削......“
    章惇頓了頓再度強調:“賞賜一省再省……怕是下麵有異議。”
    “一切罪責,老夫獨擔!“司馬光斬釘截鐵。
    堂外風雪漸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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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橋驛的冬夜格外寒冷。
    東輔軍一個指揮兵馬正駐紮在此。
    東輔軍指揮營帳內,幾個虞侯,權都指揮正在圍爐而坐。
    “當年朝廷設立北、東、西三輔軍,本是為了防備遼國鐵騎南下。”為首的都指揮使趙德明重重放下酒碗,“我等太學生投筆從戎,原想建功立業,如今卻連家小都養不活了。”
    副指揮使王猛道:“不錯,司馬光這老匹夫要廢新法,這次不僅是連賞賜都沒了,連對禁軍,三輔軍的俸祿都要削減。”
    “別說什麽封官加爵,今日我等奉命更戍至此,連酒肉也被克扣。”
    “正是!”參軍李肅掰著手指細數,“原本每日一瓶酒、一斤肉,現在減作兩日一瓶酒,肉也隻剩六兩。這般削減軍需,將士們如何不寒心?”
    “壞了朝廷恩賞。”
    帳外寒風呼嘯,帳內氣氛愈發凝重。
    一名年輕虞侯突然將酒盅狠狠砸在地上:“元豐年間擴軍備戰,如今卻要裁撤軍費。朝廷這般朝令夕改,叫我們如何自處?“
    “司馬相公要廢除新法,但自元豐以後朝廷鋪開這麽大的架子怎麽辦?”
    趙德明環視眾人,壓低聲音道:“當年在太學,我們都受過蔡相公的恩惠。如今蔡相被貶,朝中再無人為我們說話。“他頓了頓,“章樞密使現在處境也不妙,我們不如問他主張。“
    眾將聞言紛紛點頭道:“正是這個道理,鏟除奸佞,正是我等當為之事。”
    當即這名都指揮寫了一封信,派人策馬入京。
    次日對方返回道:“沒見到章樞相,但信已是遞到府上去。”
    趙德明冷笑道:“無妨,心意已到。我等並非造反,隻為討個公道。“
    說話間,對方對幾名屬下道:“爾等都知道了嗎?”
    這些官兵駐紮在陳橋驛,一路過往數名官員車馬,隻見出行奢侈至極。
    士卒們紛紛罵道:“這些官員俸祿不過幾十貫一月,但公使費卻有一萬貫。他們要什麽賞賜?”
    正言語間又見一路人行來。
    下麵士卒道:“是太皇太後之侄高公紀!”
    為首的都指揮恨聲道:“來得正好,燕太尉忠心耿耿,保了太子登基,如今卻被太後罷去官職,遙放遠處。”
    “換了高公紀這等紈絝子弟,充三衙要職,此人不殺,更待何時?”
    眾人聞言,紛紛按刀而起。
    ……
    梁園的飛雪簌簌落下,將亭台樓閣染作一片素白。
    暖閣內炭火正旺,韓忠彥正與蔡卞飲酒。
    韓忠彥給二人斟酒後道:“元度,東西二輔軍近日頗不安穩。”
    蔡卞道:“蔡持正既去,這些人已成喪家之犬”
    韓忠彥唇角微揚道:“三輔軍的將領,都是從太學生及武學生中選拔,當初用意是對抗遼軍南下,以書生建軍。”
    “元豐七年後,章公罷相。蔡持正重新改組東西二輔軍,盡安插親信”
    “現在除了北輔軍將領還在我們梁園會掌握下,東西二輔四萬兵馬,無人主張,群龍無首啊!”
    “梁園會這步棋,下得妙啊。“蔡卞突然輕笑,眼中閃過一絲銳利。
    而韓忠彥的梁園會是太學中的吸取的組織。
    韓忠彥也是有鑒於新黨一盤散沙,四分五裂的局麵,在章越‘以義治國’的思路下,在太學裏組建了梁園會。
    與新黨截然不同的是,梁園會的組織更加嚴密。
    還有會員舉薦,引薦製度,還要經過考核。
    最外圍是麵向軍方,商會,太學生的“團體“,中層是太學生為主的“社“,核心則是精挑細選的二十餘人組成的“梁園會“。
    梁園會組建三年,人數從十餘人,增加到二十餘人,而在會外圍的數個【社】則也不到兩百人。
    這【社】必須是太學出身,要麽是太學生,要麽曾經是太學生。
    要加入梁園會,先要入社。入社後要經過舉薦,考核。
    蔡確當然也有這個思路。
    蔡確也曾效仿,卻隻知廣納門客。他的組織如同篩子,早被梁園會滲透得千瘡百孔。
    現在東西二輔軍中都是蔡確的親信,北輔軍的出身太學的將領,大多是梁園會下麵的北輔社。除了北輔社,還有在交引所及太學中的【社】。
    在梁園會中,社是專門是執行層麵,在社之外還有團體。
    出入團體則比較寬鬆,不一定是要出身太學的人都可以加入。如北輔社下麵的團體,都是北輔軍中的軍官。團體吸納的成員雖然寬泛,但要從團體升入社,一定要太學出身方可。
    這樣的三級結構,使組織嚴密性極高。
    而韓忠彥在蔡確那邊也安插了親信,被滲透的千瘡百孔,但蔡確卻從無滲透梁園會這邊。
    因此東西二輔軍不穩的事,立即傳到了韓忠彥耳裏。
    “太皇太後要掌權,魏公空有先帝顧命,但不得施展,被迫避入定力寺。”蔡卞一字一語言道。
    “你我身為太子師保,此時此刻也要盡力,否則……元度記得,舊黨保的可是太皇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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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不記得,省試那場火...”
    蔡卞突然捏碎手中核桃,木屑簌簌落下。去年省試失火,他作為考官被舊黨借題發揮,這筆賬他一直記著。
    上一次省試失火,蔡卞身為省試考官,吃了舊黨老大的掛落。
    蔡卞性子陰柔,眥睚必報,官場中人都不敢得罪他。吃了這麽大虧,他如何能忍的?
    “魏公對太皇太後已是仁至義盡!”韓忠彥道,“這一次接替燕達出任新任殿前都指揮使是劉昌祚,你可知推舉他的人是誰?”
    “何人?”
    “是高遵裕。”
    蔡卞聞言失笑,旋即正色道。
    “劉昌祚也是西軍舊將,但此人水潑不進,火燒不透。”
    韓忠彥道:“元度說得對,或許這也是太皇太後看重他的地方。”
    “但劉昌祚初至,人生地不熟,而三衙之中還有不少燕達的舊部。再說司馬光這次拖欠禁軍賞賜,禁軍上下早生不滿。”
    “盡管有高家幾個子侄在禁軍,卻也不能服眾。”
    說到這裏,韓忠彥道:“如今你我要未雨綢繆。要有事到臨頭需放膽一搏。”
    蔡卞道:“到此刻除了放手一搏,還能如何。我會告知家小。”
    “隻是此事要不要知會魏公?”
    “東西二輔不穩的事,我早已密告魏公了。”韓忠彥沉吟了片刻道:“不過他沒有表態,再說東西二輔軍沒有生事,我們也靜觀其變。”
    “必要時,我們要替章公主持大局。”
    正在二人言語時,忽有人報道:“韓師保,陳橋驛東輔軍作亂!”
    “哦?”韓忠彥言語中有些激動。
    蔡卞則麵露喜色。
    ……
    汴京樊樓最高處的雅閣內
    高太後的伯父高遵裕正斜倚在織金軟枕上,左右陪坐的四名梳著驚鵠髻的官妓,對麵則坐著新任殿前副都指揮劉昌祚。
    這些妓女都稱得上是國色天香。
    劉昌祚玄色錦袍下的肌肉繃緊如弓弦。
    幾盞酒勸下之後,縱使劉昌祚這等在西北叱吒沙場幾十年的老將,處在這等脂粉堆中,臉上的笑容也仿佛出千年鐵樹重新開花了一般。
    高遵裕笑道:“西北的時候,我對劉殿帥多有敬重,可惜被章子正從中作梗。”
    “而今殿帥執掌禁軍,這東京城中,宮裏宮外的安危,便都指望劉殿帥了。”
    劉昌祚道:“不敢當。”
    “某初來乍到還需太尉多多提點,我有一事不吐不快。”
    高遵裕道:“都是自己人,不必見外。”
    劉昌祚道:“治平時,英廟登基給禁軍的撥賞是一千一百萬貫,到了先帝登基時國庫空虛,不得已才拿出五百萬,但當時已是怨聲載道。”
    “某昨日拜會門下侍郎司馬公時,他告訴禁軍不會漲俸了,而這次新君登基的撥賞,怕是隻有不到三百萬貫,還要秋後才發,軍中將士多有怨言。”
    高遵裕道:“三百萬貫不錯了,京畿的三輔軍還一文錢都拿不到。”
    “現在司馬公要廢新法,官員們都不許去斂財,一年少了上千萬的進項,咱們就要節衣縮食的過日子。你說朝廷這一刀要砍在誰身上?”
    “聽說與遼議和後,歲幣加二十萬,但六萬三輔軍就要裁撤掉一半。裁減這三萬兵馬,朝廷一年就可以省數百萬貫。”
    劉昌祚聞言長歎一聲。
    正在二人言語之際,一小校入內與劉昌祚耳語數句。
    劉昌祚臉色一變,當即起身道:“軍務緊急...某先走一步。”
    “太尉提攜之恩,容某日後慢慢再敘。”
    說到這裏一名小校步出捧著一個紅綢的托盤,劉昌祚道:“這十根蒜條金孝敬太尉。”
    “今年禁軍的冬衣,還請太尉在太後那多多美言。”
    高遵裕笑道:“殿帥請便。”
    ……
    劉昌祚走出樊樓後,但見一隊鐵甲禁軍已在樓外牽馬肅立,馬鼻噴出的白氣在寒夜裏凝成霜花。
    “殿帥!“親兵統領疾步上前,“東輔軍第三指揮使趙德明率部嘩變,已扣押高公紀!“”
    劉昌祚接過馬鞭道:“此事當真,就東輔軍的幾個指揮,膽敢在朝廷眼皮子底下作亂嗎?”
    “千真萬確。”
    劉昌祚接過馬鞭的手猛然收緊,“高公紀?太皇太後的親侄?。”
    親兵統領道:“東輔軍虞侯王猛帶著兩千精兵直奔陳橋驛,沿途禁軍...竟有也有倒戈。”
    劉昌祚怒極反笑:“何方宵小,敢行此大逆?”
    “不清楚,但有人說是樞密院……給的調兵令符!但章樞相今日告病未赴衙署...“”
    劉昌祚驚道:“是章子厚?”
    “末將不清楚。但聽說那個章子厚可是膽大包天之人!”
    這時又有一個小校奔來道:“啟稟殿帥,西輔軍也作亂了,聽說……聽說……”
    劉昌祚道:“聽說什麽?”
    小校道:“聽說西輔軍要兵諫!說是請太皇太後還政天子!”
    劉昌祚瞳孔驟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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