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第二百一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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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將晚, 馮俏還沒有去意。
丫鬟們手腳輕便的收拾著碗筷,孔丹依用帕子按按嘴角, 瞥眼女兒,“新鮮, 和天德吵架了?”
孔丹依年過半百, 仍風韻不減,一雙美眸洞悉世情,“說說吧。”孔丹依表情淡淡, 溫柔的看著女兒。
老實說,從馮俏嫁進章家門哪一天,她就已經做好準備。
少年夫妻, 在一起哪能沒有隔閡。孔丹依準備了一肚子話, 她想著, 幫女兒渡過一個個難關。這樣他們老去的時候,馮俏和章年卿總能熬成老來伴。
可惜,這些年從來沒用上過。
不過這又何嚐不是一種幸運呢。
若是可以, 孔丹依寧願一輩子都沒有開導女兒的機會。可內心深處,到底是擔心的。矛盾隱藏在暗潮下,與其等著不知什麽時候爆發, 孔丹依寧願在自己還有能力的時候, 將膿擠出來。
長痛不如短痛。
馮俏性子倔,說服她需要強有力的話語。否則, 她會挑出一個又一個你語言上的漏洞, 將你的話全部推翻。然後清清冷冷的看著你, 目中似遺憾,似失望。
幼娘從小就這樣,她腦中自有一片天地,旁人進不去。如今有人進去了,隻怕又要出來了。
馮俏翻著書,像個鋸嘴葫蘆。眼眶隱隱淚花,仔細一瞧什麽也沒有。孔丹依道:“什麽都不說,你跑回馮家做什麽。”她冷硬的不像個母親,“吵架,回娘家。馮幼娘我在家是這麽教你的?”
馮俏抬眸,求助的看向母親。孔丹依靜靜的看著她,“恩,不想說?”
馮俏猶豫半晌,低聲道:“娘,章天德有別人了。”
孔丹依道:“繼續。”
說出第一句後,以後就不難了。馮俏聲音恢複正常,平靜道:“他想納妾。”
飯桌下,一雙玉手一根根攥住,秀氣的指尖血湧如潮。孔丹依問,“他同你這麽說的。”
“是。”馮俏道:“章天德昨晚說,他想在章府給他的紅顏知己騰間屋子。”
孔丹依又問:“你不回去是等著他認錯,服軟,上門道歉?”
馮俏低道:“我不要他納妾!”
啪,孔丹依扇了她一巴掌,馮俏捂著臉,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委屈極了。
孔丹依收回隱隱作痛的手,冷漠道:“你不想章天德納妾,娘懂。可你不許章年卿納妾,我倒想問問你,誰教你的。”
馮俏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那爹和公公怎麽就能不納妾呢。”
孔丹依道:“那能一樣嗎。你婆婆給你公公生了三兒一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當年他本來就是高娶,怎麽能富貴了就忘記根本。”
眼淚終於砸下來,馮俏大哭道:“我也給他生了一兒一女啊!”雙肩抽泣,馮俏第一次覺得崩潰。她滿心絕望,為什麽連母親都不理解她。是章年卿變心了,心裏有人了,明明是他錯了。
為什麽大家都在譴責她。連自幼疼愛她的娘都說她錯了。
孔丹依說,馮承輝是高娶,後來調任也都是衍聖公幫的忙。馮承輝理虧在前,故而後來即便孔丹依沒有給馮家生一個男孩,馮承輝也沒有再娶。可這兩個例子,並不能代表不納妾就是正常的。
孔丹依淡淡道:“馮幼娘,你真的是被寵慣了。”
被母親接二連三的推向對立麵,馮俏嚎啕大哭,胡攪蠻纏道,“我不要。我不要他納妾,我不要他身邊有別的人。娘,你是我娘。你怎麽能幫著章天德說話!”
孔丹依別過臉,忍下心疼,強硬道:“若是其他事,娘恐怕還能幫一幫你。可章年卿納妾,你讓娘怎麽管。你是當家主母,管他良妾貴妾賤妾,你拿不住,還是管不住?若是管不住,你大可以來問娘。”
馮俏不想聽這些話,她覺得母親十分殘忍。母親明明知道她的心結在哪,明明知道她在乎的什麽。硬生生左言右他,拿一把刀在她心上紮窟窿。
馮俏不想聽大道理,從昨晚到現在,她腦子很亂。她不知道這件事還能對誰說,早上一個衝動跑娘家,原以為娘會開導她,勸勸她。好讓她不要胡思亂想。
誰曾想孔丹依比章年卿還傷人。
“可他心裏有人了啊,有別人了!”馮俏崩潰道:“我和他成親這麽多年都沒聽過要娶上別的女人。這次,不知道他在外麵遇見哪個女人了。在家裏和我大吵大鬧,非要娶妾。是他變心了,你為什麽要罵我!”
馮俏發瘋似得胡攪蠻纏,“父母之言媒妁之命,這是你們給我挑的人。娘,我是你親女兒嗎。你怎麽處處偏幫著章年卿。如果連你和爹都不偏我,這天下沒有誰會偏我了。”
孔丹依隱忍著,反問馮俏:“你想讓娘怎麽幫你。讓你爹你先生的名義命令章年卿不許納妾?去孔家找嬰瑋,讓他以衍聖公的名義管教章年卿?還是讓你爹聯合昔日同僚,和暉聖閣的學生針對章年卿?”
“不,不是。我絕無此意!”馮俏慌亂道。
孔丹依凝望著她,認真聆聽:“那你讓想娘怎麽辦。”
馮俏啞口無言。
孔丹依道:“俏兒,娘沒有交過你這麽做人媳婦,更沒有這麽教過你做宗婦。章年卿不領宗,這些年你忘記了做宗婦,沒什麽。你連做人媳婦都忘了,你讓娘該拿你怎麽辦。”
孔丹依張開懷抱,馮俏‘哇’一聲撲進她懷裏,哭的像個孩子。
“娘,我沒忘。我什麽都沒忘。隻是我嫁的是章年卿,我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我們快二十年的夫妻...我舍不得。”
一聲舍不得,無限眷戀。
孔丹依歎息,輕輕拍著她,心疼不已。章年卿,嗬,確實沒有比這更狠的。
“幼娘,這世道對女人本來就是不公的。娘一直在想,怎樣能你活的更好。怎樣讓你嫁的更舒坦,想來想去,娘才發現,要麽娘護著你一輩子不嫁,要麽...”孔丹依沒有說下去,長長歎一口氣。
孔丹依道:“男人最怕乍富貴。隻是娘沒想到,章天德也是俗人。”
馮俏淚痕幹在臉上,喃喃道:“娘,我該怎麽辦。”
馮俏孤立無援極了。
很好,馮俏終究不在糾結兒女情長,知道結局解決問題了。孔丹依溫柔道:“你將那天的事原原本本給我講一遍。”補充道:“不許添油加醋。”
瞪她一眼,什麽章年卿的紅顏知己。沒有添油加醋才怪!
馮俏打個哭嗝,一字一句開始講起昨晚的事。講完,孔丹依一臉神色無奈,“章年卿不是已經答應你不納妾了嗎。”
“根本不是要不要納妾的事。他若嫌沒麵子,什麽樣的妾我都給他納。可他的樣子,分明是心裏有人了。”馮俏哽咽道:“他變心了,他有別人了!”越說越氣。
孔丹依沉沉歎口氣,這一晚上似乎把所有氣都歎盡了。她道:“娘知道了,你先在府裏住下。要接明稚過來嗎?”
馮俏垂著首,從母親懷裏抬起頭。不好意思搖頭道:“明稚在孔家和亭姐兒一起玩兒。”好半天才小聲解釋,“我不想把孩子攪合進來了。”
孔丹依笑,“知道害羞了。”笑了笑,“你說你們兩,孩子都滿地跑了。還哭哭啼啼的鬧矛盾。”吩咐下人,“去把小姐閨閣收拾出來。”
“幼娘,去睡吧。”
這是孔丹依給馮俏說的最後一句話。
馮俏眼前似乎築起一道城牆,無比安心。
章年卿在章府枯等一夜,馮俏一夜未歸。
這麽多年,章年卿第一次嚐到苦等的滋味。他到現在還不明白馮俏在和他鬧什麽脾氣,為什麽突然發這麽大火。
馮俏以前不是這樣的。這麽多年了,章年卿自認為了解馮俏。俏俏狡黠、溫柔、善解人意,可從不胡攪蠻纏。
第一次,馮俏連給他解釋一句的機會都不給。
回娘家?更是聞所未聞。
可馮俏偏偏兩件事都做了,走的悄無聲息。安靜的連鹿佑和明稚都沒有發現異樣,府裏下人更是沒有任何懷疑。反倒因章年卿的屢屢盤問,府裏上下都在議論,主子爺和夫人發生什麽事了。
一夜未睡,次日天一亮。章年卿頭痛欲裂,一個早朝都上的渾渾噩噩。章年卿不對勁,陳伏很快就察覺。匆忙跑去書房問,“三爺,你前晚不會直接問夫人了?”
“什麽?”章年卿正頭疼給馮先生寫拜帖,想方設法見馮俏一麵。章年卿道:“我問什麽了。不對,你讓我問什麽了?”
陳伏頭疼不已,“我記得三爺當時酒味不重啊。”
章年卿一愣,依稀想起什麽,沉默道:“是,我沒醉。”揣好拜帖,囑咐道:“我去趟馮府,若是不順利,晚上就不回來了。”
陳伏有些後悔,福身道:“是。”夫妻間的事,他就不該瞎摻和。更捶胸頓足,懊悔不已。
章年卿到馮家後,馮承輝冷哼一聲,沒有理會他。直接讓人帶他去見孔丹依。章年卿進門行禮,孔丹依竟直接受了。
孔丹依問,“你還記得當年求娶幼娘時,你對我說過什麽嗎。”
章年卿沉默道:“記得。”
“你再重複一遍。”
屋內安靜,章年卿沉默不語。十八歲他能說出去的話,三十八歲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孔丹依端起手邊香茶,“不說也罷。我知章首輔什麽意思...”
“師母。”章年卿苦笑,“不要叫天德首輔,天德受不起,折煞我了。”
“好。”孔丹依從善如流,“你們的事,幼娘和我說過了。我明白你什麽意思,如今章三少爺身居高位,想添房也實屬正常。你不必說,我知道。姑且我就信你是為了幼娘。可師母有一句話,你聽不聽。”
“天德洗耳恭聽。”章年卿神態謙卑,十分認真。
孔丹依道:“天德,你懂朝堂,卻不懂女人。這後宅裏的女人,你覺得是個玩意。”呷了口茶,她道:“可女人們不一定這麽覺得,你想的是騰幾間屋子,隨便將人安置。可那些女人就會那麽安分嗎?”
“不說別人。你知道我爹的學生——劉俞仁是怎麽落到這幅田地的嗎。”
章年卿低道:“內宅之禍。”他內心終於動容,觸動道:“師母,我知道...”錯了。話未說完,抬眼愕然不已。
孔丹依撲通跪下:“章首輔,看在我家幼娘為你生了一兒一女的份上……求你,善待她。”
“師母你起來,你快起來。”章年卿跟著跪下,慌忙攙扶著孔丹依。
孔丹依年近半百,跪在地上,重若千斤。章年卿扶不起來,隻能跟著跪牢。
孔丹依泣道:“天德,你是個好孩子。我隻有幼娘一個女兒,你當年說,你會好好待她。我才沒有將她在閨閣裏多留幾年。”
“我一直覺得,女兒家最幸福的日子,就是沒出閣的時候。出於私心,我一直想把幼娘多留幾年。可你那時候多會騙人啊,哄小姑娘,哄的花招百出。幼娘身心都掛在你身上。”
“女大不中留,我能怎麽辦。”
孔丹依淒涼的笑,苦澀又無奈。沒有一點強硬之色,有的隻是滿滿的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