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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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蒼是被胃部一陣劇烈的疼痛喚醒的。朦朧間睜不開眼,天旋地轉。自己似乎是在一個房間裏。秦蒼感覺自己周身發冷,微微一動身,垂在身側的手指蹭在蓬亂的雜草之上,自己正坐在其中。寒冷讓人找回了警覺,秦蒼覺得身體僵硬,仿佛不是自己的,定了定神,但聽周圍傳來小孩子哼哼的聲音,十分微弱。眼睛酸澀,秦蒼努力讓自己眨巴眼睛,讓視線清晰些;緩緩轉動脖頸,想朝右側聲源看去。
四周昏暗,微弱的光線從背後泥土和著雜草壘出來的牆壁投射進來。天氣寒冷,牲畜糞便氣味倒是很刺鼻,這“牆”大概就是用其和著泥草壘起來的,且明顯修繕的時間不長。
連著凹凹凸凸的牆壁,地上鋪著厚厚的草堆,草堆上東倒西歪著7、8個孩子,發出聲音的正是他們。
這7、8個孩子有男有女,年齡不等,看身長最大的也不超過15,或坐或臥,但各個奄奄一息。秦蒼仔細看去,能瞧得著臉的孩子皆皮膚蠟黃,唇烏紫皸裂,神情痛苦,衣服已經舊得不辨原色。多數人像受傷小狗,痛苦地捂著身體,連哼唧聲都越來越微弱。
“你醒了?”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秦蒼左側響起,寂靜的空間裏尤為驚耳,秦蒼一個激靈,猛地朝左回頭看。
左邊有個角落更昏暗,光線照不到,是個盲區。此時秦蒼頭暈得厲害,心神卻已經恢複了七七八八,內心震驚又恐懼,盡量穩住自己算是沒叫出來,待眼睛適應更暗的地方,第一眼就看見了黑暗中少年深邃的眼睛。
這少年13、4歲,正抱臂曲著一條腿倚在草垛上。他臉上幾處淤青,衣服已破爛,應是打鬥過的痕跡。可是即使沾了泥汙,也不難看出本是銀色的長棉袍該是上等綢緞做的,上麵的刺繡也是極盡了精細。這小少年嘴皮幹裂,聲音沙啞,半是久未飲水,半是處在變聲期。
少年長發盤了個髻,發絲散亂,原本應該是為冠留出的位置是空的。秦蒼心裏無數疑問。這是什麽地方?他們……不,我們怎麽了?
“你是誰?”秦蒼問完,自己先呆住了,這奶聲奶氣不是記憶中她自己的聲音!秦蒼馬上低頭看向下意識想要捂住嘴的手,卻看見了前襟上一大片血跡,然後一雙幼嫩的、肉乎乎的小手呈現在眼前,這手也不是她的!更重要的是,她想不起自己原本“應該是”什麽樣的!
可能是一下信息量太大,秦蒼一陣恍惚。人是這樣一種動物,在麵對過於刺激的信息時,身體為了保護自己一時之間不能接受而受到傷害,心理的自我防禦機製會第一時間開啟。
或許相關,或許無關,秦蒼腦子裏迅速閃過一段的記憶。這記憶像被人撕扯了一樣,如夢般支離破碎、模糊不清。
那是個雪雨交加的天氣,自己卻穿得十分單薄。遠方天際,鍾聲杳杳傳入竹林;近處雪雨如瀑,生生給竹林加了一處屏障,四下難望。雨雪如刀鋒狠厲,劈裏啪啦,砸在馬車華蓋上。秦蒼坐在車內抬眼看向車頂。她有種錯覺彷佛頭頂這副車架隨時會變形坍塌。竹林上不知是朝陽還是夕陽,整個天際透著大片大片的詭異紅光。晴朗如斯,為何會下雪?
竹林四周不時響起轟鳴,不知是雷或是什麽。那聲音不似女鬼的尖厲驚恐,而是像被砍下馬的垂老將軍從心肺最深處發出的怒吼,一下一下、轟轟隆隆。雖不在盛年,可力量綿長,餘威遮天蔽日,在天地間回環一趟,仿佛下一秒又要重披甲胄、再上戰馬,讓人忍不住哆嗦。
馬車寸步不動。
車外喊殺聲、馬鳴聲、刀劍相向之聲、兵器劃破肌膚、輕易捅進肉裏悶悶聲,貼著薄薄一層車簾輕易就湧入車內。車內太安靜了,好聞的木香嫋嫋升騰,車內一大一小兩人都不言語。秦蒼自然不是鎮定自若的,她感受到了自己的焦急、那種前所未有的砰砰心跳,真真切切。自己本是要趕著去什麽地方的,為什麽卻在馬車裏呢?於是秦蒼抬手將欲掀開車簾,往外看一眼。這時身邊人開口了,他嗓音低沉又悅耳,仿佛窗外的一切於他毫不相幹。
他對秦蒼說“……活下去……”。
於是秦蒼停止動作,回過頭。紫衣華服之下,一雙眼睛正深深的望著自己。紫衣人修長的手指緩緩按在佩劍上,右手虎口處一個花瓣疤痕十分顯眼。
他說“秦蒼,活下去。”那感覺叫人覺得親切。
他說“就算最後隻剩下你一個人,也要活下去。”那感覺叫人安心。
秦蒼點點頭。
活下去。
可是卻看不清那人的臉孔,隻覺得他裸露出的肌膚正在慢慢變成紫紅色,和他的衣服融為一體。
一個飛身,紫衣人躍出馬車。一瞬間,秦蒼感覺一陣刺眼的光斑迅速集結在自己前方。
一切恍如隔世。
陸歇看見麵前的小娃娃突然靈魂抽離了一般愣住了。
她活下來,本就是個奇跡。一炷香前,這娃娃被送回來時,吐了一大口鮮血便昏死過去,顯然命數已盡。可此時又莫名轉醒了,這令陸歇十分驚訝。自己剛被“扔”進這間房子時,已是重了劇毒,又經曆了一番打鬥,毫無力氣,心念到爺今天就要命喪於此。迷糊之間,一雙凍裂的小手扶起自己的臉,用盡力氣給自己喂了水。咽下水,自己便沒了知覺。不知睡了多久轉醒後,這小女娃娃就一直坐在自己不遠處,卻也不願意靠近,怯生生仿佛很怕自己。
陸歇此次是大意了。
得到九澤勢力或已秘密潛入的消息時,陸歇正是在從顯水往首府齊昌的路上。霍安隻是臨時的安排。
霍安北接北離,是顯水的臨鎮。顯水西南與九澤接壤,是西齊邊防軍事重鎮。顯水郡臨顯江,顯江在西齊境內是自西向東流的,卻在進入九澤時轉了個彎,急匆匆北上再急匆匆往東南綿延千裏入海。近幾年九澤勢力屢屢來犯,反複挑釁顯水邊境。幸而年初,齊王一改往日回避政策,開始正麵回應,派護國老將軍陳景與自己兄長陸歌帶兵駐紮。
連贏幾場勝仗後,西齊軍民士氣又起、同仇敵愾,把憋屈了幾年的憤慨都狠狠貫入敵軍心髒,打得九澤軍隊落荒而逃。
去年臘月裏剛登基的九澤新任國君趙淳,原是先皇趙佶的第八個兒子。原就傳八皇子爹不疼娘不愛,卻極隱忍、心思細膩、手段狠辣。且傳說這皇位就是趙淳弑父殺母殘害兄弟得來的。可自古帝王家奪位哪少的了血雨腥風?春風這麽一吹,皇城裏的殺戮詭計、魑魅魍魎也就隨著冬雪盡數沉入泥土當中了。百姓家日子照舊是奶孩子、種田做飯。慢慢,所有昨夜事也都成了陳年往事,誰都記不清了。
趙淳繼位以來並沒有舉辦任何國宴、大典,向天下宣布換了個主,便草草了事。九澤對西齊試圖挑釁卻也沒有大動作,幾次敗兵後就像徹底灰了心一般,不再來犯,甚至還主動和談,新增簽署了幾條貿易往來條約。
還有幾月,陸歇就要滿14了。年紀不大,但要提起璃王府兩位小公子的驚世之才,西齊百姓倒是都能說上一二的。大少爺不滿18,戰功赫赫,軍中威望極高;這小少爺12、3也就跟著上了戰場。
當然,傳言總是好壞參半的。也有說這兩兄弟煞氣太重,小小年紀就手染鮮血定都是天生心狠手辣的狂徒,所以這哥倆之所以知名度高,也因為時長被當作大人嚇唬小孩聽話的利器。
陸歇心想,自己怎麽就栽在這了呢?剛跟著哥哥打了勝仗,豪情萬丈、洋洋得意的。路經霍安自己看見這清隱山山腰上霧氣氤氳,如玉帶般縈繞,景致無二,就動了遊山玩水的公子哥心性,打發陸雷回山腳下的寺廟,自己徐徐而上。
現在想來,自己自入山腰起就已緩緩吸入霧中毒,誰有這麽大本事在西齊內以一山布局?又是為了什麽目的如此?穿過半山腰的一片濃密鬆樹林,陸歇發現這裏邊竟藏著幾戶不小的庭院,院中炊煙嫋嫋,陸歇以為是村子,未加提防,可下一秒就出現了8名蒙麵黑衣人,武功極高,出手利落卻又不致命,像是要活捉一隻珍奇的小野獸。一開始陸歇還能勉強抵抗,可後來就覺得身子越來越軟、眼皮厚重,之後就不省人事了。醒來時,便在這個“房間”了,身上的幽冥劍、藥、財物等都被盡數拿走。
陸歇被囚禁這一日多來,陸雷和陸霆應該已經在找他了,清醒後自己便迅速摸索這裏的運作。房間裏加上自己共有10人,皆是孩童、有男有女,多是5、6歲的娃娃,也有幾個13、4歲的小少年。每隔半個時辰,就有一蒙麵黑衣人來房間帶走一個娃娃,可卻不曾帶走自己。回來時,每個人都越發麵如焦土,身上會增加不同程度的傷口和潰爛,有的不時抽出、嘔吐,有的血流不止。一開始還有一個男娃娃有氣力,叫上幾聲,可被帶出去再帶回來,幾次後,連哼哼唧唧的聲音也似有似無了。給自己喂水的紅衣服女娃娃在被帶出去兩次回來後,就大口吐血。陸歇看得心驚肉跳,可身體卻依然綿軟,功力也隻剩一二層,無法作為。
日頭逐漸西去,屋子裏光線昏黃,越來越安靜,有潮濕的牲畜糞便味和濃重的藥味,浸潤著孩子們身體上隱隱流出的血腥氣,著實可怖。
“你怎麽樣了?”陸歇蹙眉朝著小女孩。
“我?”秦蒼感覺了一下,身體沒有什麽不適,忍住自己發出的並不熟悉的聲音追問。“我沒事。這是哪?這些人……嗯……我們是在做什麽?怎麽能出去?”
陸歇有些驚訝,這個女娃娃像是睡醒了一般活了過來,眼神和吐字也有了力氣,和之前大不相同。
看著陸歇微微愣住,秦蒼想,可能是自己太過著急,看著環境也是個凶險之地,盡量讓語氣緩和起來“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我很害怕,我想離開,你可以幫我嗎?”
這是有用的,奶聲奶氣加上可憐的樣子,讓人心疼。陸歇覺得這女娃娃有些奇怪,卻又說不上哪裏奇怪。不過現在著實不是細究這些的時候。
“這裏是霍安的清隱山,看樣子,是有人用小孩子的身軀煉藥人。還有一會兒,就會有黑衣人進來接人出去試煉。”
“藥人?”
“是。他們有一些隱秘的順序,若我沒算錯,下一個,是你。”
陸歇用沙啞的卻平靜的語氣說出這些話,字字有力。可這話聽在秦蒼耳中,便是驚天炸雷。
我招誰惹誰了?之前到底發生什麽了?為什麽腦子就像突然卡住了一樣無法回憶之前發生了什麽?
這種感覺很奇怪,秦蒼保留著常識,會冷會痛,可以正常地思考現在的一切,知道自己叫什麽。卻不知道“自己”是誰。頓時,喉嚨幹澀,直有一股巨大的恐懼從心裏升騰起來,一直延續到頭皮、背後。
陸歇看著眼前的小女孩直勾勾地看向自己,多少有些不忍心,接著說“我們能逃出去,但需要火。”
陸歇說的篤定,秦蒼四下看看,忍不住順著他的思路想下去“你想點火?這裏幹燥確是容易引燃,外麵環境是怎樣的?”
陸歇壓著對小娃娃的懷疑“前幾次開門時,我留意到出了門是個大院子,院子由和我們這間一樣的4個土房合圍而成。院正中晾曬著大量珍貴藥材,大概為了保持幹燥,庭院無蓄水。晚秋天燥,房上房內都有大量幹草,可引燃。”
“守衛呢?你說有黑衣人?那我們能安全嗎?”
“每次四個土房僅來一人,帶四個孩子,來人為同一人。”即使全蒙了麵,一個人的體態、氣味、習慣以及露出的瞳仁是不會變的。
“來人身上幾乎沒有藥味,操作試煉的不是他。他雖著上等鹿皮靴,佩劍考究,玉佩更是名貴,當是貴族出身,可做得卻是個打雜的工作。他每次鞋麵都沾上泥土和鬆針,是走了一段路才到這裏。真正的主事者是個細致考究的人,所在的主院不在此處。”
秦蒼想,你跟我這兒講戲文呢?要我怎麽相信一樣是半大小孩的對方找到的證據,怎麽相信其推斷無誤。
陸歇並沒有發現秦蒼情緒起伏,俊俏的小少年眉頭蹙著,繼續說“我要借風。”
秦蒼覺得虧自己繃得住,認真地聽了一堆胡謅。
一會兒人來了要怎麽辦呢?被黑衣人帶出去以後要逃跑嗎?“我”這具小小地身體逃跑失敗會被殺嗎?還有哪些人呢?我到時候要說點什麽嗎?秦蒼感覺自己渾身血液都往腦門上湧,她靠著牆壁緩緩動彈四肢,想慢慢站起來。
陸歇看秦蒼沒了反應,還自顧自站了起來,又想想自己跟這鼻涕還沒流幹淨的村野小娃娃講這些幹什麽?她如何聽得懂?於是也不再做解釋。
突然門外腳步聲起,兩人皆是一驚。
陸歇崩直了身子,手裏握著一顆小石子不知要做什麽,發絲淩亂卻不狼狽,眼裏盡是決然和自信。
門是從外麵上的鎖,哢噠一聲,鎖開了。
還沒等門外人進來,之前那個哼唧的小男孩突然瘋了一樣大叫起來。雖說是大叫但發出的竟不像是人聲。這聲音嘶啞,每嚎出一聲都好像是從身體裏嘔出來的。邊嘶聲力竭地叫著,小男孩雙手還邊拚命扯著自己胸前殘破的衣服,彷佛有極大得痛苦。他身體蜷曲且不自然地抽搐。
微弱的光線正投在他身上,照在不同的位置。秦蒼看見那身體盡是大大小小的傷口,膿瘡遍布、許多地方都血肉模糊,大腿上甚至隱隱約約顯了白骨。這些沒幾處好肉的孩子,身上竟沒有腐臭之氣,相反全是濃烈刺鼻的藥味,甚至帶著一絲腥甜,配上詭異傷口的畫麵著實喚起了同類死亡的深層恐懼。
門外,黑衣人聽到聲音快速入內,三兩步走到“發瘋”男孩身邊。男孩本是像蝦米一樣佝僂著身體,可感覺到有人靠近,不知哪來的力氣,騰的一下直起身來。男孩不大,站直了也才到黑衣人的腰腹,可他嘶聲力竭的吼叫聲和突然擁有的氣力竟不像發自小小身軀。
整個過程就發生在一瞬間,男孩突然抱住黑衣人,往右猛一送,黑衣人竟然就像一顆無根的樹被倒拔起來,猛然向右後栽去。黑衣人是有幾分功夫的,騰空間劍已出鞘,卻並沒有直接砍下,仿佛猶豫了一下用劍背劈像男孩。可就是他這一猶豫,錯過了最好的機會,可能連他自己也沒想到,男孩並不鬆開雙手,卻輕鬆閃身躲過他的劍,繼續用力一折,一聲清脆的“哢嚓”聲響起,黑衣人左腿骨反向扭曲成一個奇怪的樣子。黑衣人倒是硬漢,悶哼一聲也沒有,接著立即打算站起來再戰,可是下一秒,他的右眼球竟像夏夜的禮花,突然綻開。“噗”一聲,裏麵的血漿、軟組織、看不清的斤斤腦腦一下噴的到處都是,留下一個深深的窟窿不斷湧血。
人的眼睛並不像外部看到的隻是一個小小球體,其實內部連著大腦更伸出。黑衣人倒下的位置離秦蒼很近,女童耳聰目明,一瞬間,秦蒼甚至感覺自己清晰地聽見從他眼裏噴出來那些將斷未斷像蟲卵一樣綿連漿液。“哇”的一聲,秦蒼幹嘔起來,原來空空如也的胃裏也能翻江倒海。
發瘋的小男孩此時停止了攻擊,轉過身蹲下來,蹲在一個大一些的女孩子麵前。秦蒼發現那小女孩右小臂全無,斷肢處已不再往外流血,她脖子上拴著一根紅線,秦蒼想起剛才看見那小男孩脖子上也拴著一條紅線。突然小男孩猛一回頭,泛綠的眼睛就對上了秦蒼的目光。
秦蒼嚇得的怔住,還沒發現自己已是全身顫抖。突然,隻感覺左腕上一緊,一股溫熱的力量傳來,拉動著自己向木門口處跑去。
已是黃昏,可是秦蒼感覺當時門口傳來的光極為刺眼,自己被一股力量不顧一切的拉動衝向那束光,那一刻手腕上滾燙。
很多年後的一天,秦蒼從兵營大帳走出來時正看到秋日天際朗朗,晨光破曉。那時她的左臂主要筋脈已盡斷,幾乎算是廢了。百裏易道歉、自責了許久、許久,說定要為她負責到底,不論如何她都是自己心裏最美的女子。
不知為何,她突然就想起了那天逃跑的事。覺得這記憶和觸感清晰得不可思議,甚至還摸了摸左手腕。握住自己手腕的人已經不在了,可那滾燙的溫度像是西邊山脈映上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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