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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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刻,坐在秦蒼身邊的陸歇就看見打瞌睡的小朋友緩緩砸在自己身上,還大叫一聲。溫度高,小娃娃光潔的額頭上有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白淨淨的臉上紅撲撲,掐得出水,像上好的荔枝。

    秦蒼抬頭,從陸歇身上移開,對剛才逼真的夢心有餘悸,可下一秒更加大驚失色“啊?”

    天已大亮。

    自己和陸歇周圍裏裏外外圍滿了人,本來是個挺開闊的洞口現在竟然有些擠不下。秦蒼第一反應當然是驚懼的,誰睡醒的時候發現有一群人圍觀能感覺身心舒坦啊?

    秦蒼迅速往陸歇身上湊,卻發現對方一臉輕鬆看著自己。陸歇身邊還有一個暗紫勁裝的少年,少年看上去比陸歇小上幾歲,眉目疏朗,也是個俊俏的。隻是他始終麵無表情,半蹲在地上細致地為陸歇處理手臂上的劍傷。

    再看圍在四周這些人,都是統一佩劍的黑色勁裝成年男子。舉止間沉穩有力,一看就是一身好功夫;訓練也有素,行進間有條不紊,雖說現在人數眾多做起事來卻也不顯得多局促。

    不過他們都在做什麽啊?

    秦蒼直起身子揉揉眼睛,離自己最近的地方立著一個長矮桌,左側放著檀木茶盤,對麵一個武士正在嫻熟的煮茶,茶具在他手中翻飛;右側已擺好了點心水果,還有一些武士正不斷將盛有其他點心的玉製器皿逐一擺上來;桌末端擺著一盤上好的熏香。遠處洞外正有一群人正在商議、執行什麽,都是兵家做派。再看向自己,秦蒼身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條錦被。

    秦蒼看著眼前的一切驚詫不已,轉頭看向陸歇“哥哥,咱們以後要在這過日子了?”

    陸歇看小孩子坐直了身子不再靠在自己身上,才緩緩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臂。聽了這話不僅不惱,臉上竟還隱約有些榮耀。於是整理衣擺站了起來。此時秦蒼才發現陸歇竟然換了一件衣服。因為還是銀灰質地,所以一開始並沒有看出。

    眼前這個收拾得體的少年,容貌、氣度的確讓人心曠神怡。可凡是要分場合不是?如果秦蒼沒記錯,他們前一晚還在逃命,現在眼前的一切和一臉得意的陸歇,讓秦蒼懷疑腦子壞掉的可能是自己。

    秦蒼跟著緩緩站起來“哥哥……這都是自己人吧?”

    “誰是自己人了?你是誰!”身後傳來一個稚氣的男聲,聲音中盡是戾氣。

    秦蒼一回頭,發現也是個著紫黑色衣的少年,少年身後還跟著一眾人。等等?秦蒼再轉另一側,剛才為陸歇包紮的少年現在也已經站了起來,無言,眼神清冷看向遠處。在來回轉頭多次確認後,秦蒼發現兩人長得一摸一樣。

    “陸歇哥哥……他們……”秦蒼邊說邊往陸歇身邊靠過去。

    “大膽!竟敢拉扯我們公子!”來人說著就要拔劍。

    陸歇看見小女孩往自己身後躲,是很滿意的,壓著得意“陸霆,不許嚇她。”

    陸霆?同姓。是兄弟嗎?可看著稱呼和位勢顯然不是。躲在陸歇身後的秦蒼悄悄對比眼前人,這兩個長得一樣的顯然是胞兄弟了。

    叫陸霆的人不再理秦蒼,朝陸歇一拜“二公子,未找到山上庭院主事者,距離主庭院約一裏的茅舍有36具孩童屍身,和之前我與陸雷查看時無異。”一口沒變聲的男童口音本並無多少威嚴,可內容卻讓人心驚。

    36具屍體?活生生的命就這麽沒了,還都是孩子。是不是……被燒死的?秦蒼感覺又驚又懼。

    “我們過去看看。”陸歇早已沒了剛才紈絝公子的得意勁頭,麵上嚴肅。低頭轉向秦蒼“你在這等我,這裏的人都會保護你,吃的喝的你自己拿。”說著就要走。

    “不行!”秦蒼當然想回去現場看看到底怎麽回事。聽意思這兩個人已經先去探查過了,陸歇沒有同去嗎?還是自己醒來時陸歇已經回來了?那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主事者到底是什麽人?自己和陸歇離開了,可剩下那麽多孩子慘死在那了。之前沒有去過的主庭,現在回去能不能尋得一些蛛絲馬跡?

    秦蒼一叫,三人都愣了一下。

    秦蒼感覺到自己的冒失,趕緊補充“陸歇哥哥,我……我有東西落在那了。很重要、很重要的!我一定要尋回來。我想一起去,可以嗎?”這是很沒有信念感的一句瞎話了,於是淚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炸巴繼續說“真的是很重要……是我娘給我的,戴在手上的。”說著舉起小爪子。

    陸歇看著這堅定的眼神,微微皺眉,蹲下來。一手搭在秦蒼肩膀上“秦蒼,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那裏一定發生了很多事。”

    兩人走之前那裏多數孩子就已經被殘忍的手段折磨得沒了人樣了,現在都變作了屍體,畫麵指不定多血腥。回憶起自己一年前經曆的第一次戰役,屍橫遍野,血水順著旁邊草甸汩汩流去,在正午的陽光下竟流光溢彩。陸歇不在前軍中,可眼見前一天一起吃飯時還滿嘴噴葷段子的老兵躺在自己不遠處,半個頭都沒了,隻剩下下巴和半個左邊眼睛,腦漿和著血流了一地。自己強忍著沒吐出來,可也幾天沒吃飯。秦蒼畢竟還小,心裏怕會承受不住。

    陸歇看著秦蒼,突然想到小時候母親蒙住自己眼睛的樣子捉迷藏時,一家人玩樂時,還有最後,爹娘走的那一天。或許都是丟了爹娘的孩子,眼前的娃娃讓他多生出一分心軟、一分心疼。

    “你要找的東西什麽樣?我一定盡全力幫你找回來。”

    秦蒼壓根沒考慮過自己能不能接受那個現場,因為記憶力她並沒有見過屍體和死人。倒不曾想自己這麽蹩腳的謊話陸歇卻信了,不過她也能感受到對方心意已決——他盯著自己的雙眼、放在自己肩膀上那隻手都把自己壓得緊緊的——肯定是去不成了,就道“是一條紅色的細線,上麵穿了一個金色的、很小很小的環,有這麽大。”

    秦蒼仔細回憶著那兩個孩子身上帶的紅線,用手指著自己的半個小指甲“有兩條。有一天醒來就不見了,我不知道是誰拿走了。”若是試煉者,何必要在夢裏悄悄拿走?秦蒼要讓陸歇去關注那些孩子,而且不知道為什麽那個發瘋的男孩子的眼睛在她心裏久久不去。

    “好,我知道了。在這等我。”陸歇站起身就和陸霆一隊人往外走。突然又停下“陸雷跟我走。陸霆,你留下,若有闖入者,一個不留。”

    “是。”冷麵人跟著陸歇離開。

    “……是。”陸霆明顯有些不爽。手叩在劍上,白了一眼秦蒼。四下一看就往洞外走,像是和秦蒼待久了會染上黴運一般。

    秦蒼不太明白自己怎麽得罪對方了。看陸霆站在洞外露天處,雖然不喜歡自己但也盡忠職守,便放鬆下來。

    案幾上琳琅滿目,糕餅點心有十來種,做得極精致。那些一碰就碎的酥皮點心也保存的極好,不知是怎麽帶上山的;茶也好喝,淳潤馥鬱。案旁“侍奉”的武士還問要不要加些奶酥。細細品,茶中隱隱透著一絲果子香,像是專門給娃娃或小姑娘喝的。秦蒼想,自己不知是認識了哪家有錢有勢的小公子,溫和善良,真是太好運!自己倒不是一個貪榮華富貴,求錦衣玉食的人。說實話,現在,她隻想每天混得口熱湯飯,毫無驚險地快點長大,快點能安身立命、保護自己。如果可以,最好能找回之前的記憶;如果不能,那“活下去”就是唯一綱領。不過在此之前,自己還是非常希望能牢牢粘住這位小公子的。

    錦衣華袍的“小公子”此時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另一個人構想中的長期飯票,而眼前的情形讓陸歇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情緒。

    陸歇一行來到之前的茅屋,庭院正中空蕩。之前被點燃的藥材和晾曬藥材的架子統統不見,不過俯身細看,還可見地上細碎的野草有灼燒過的痕跡。正對之前兩人被關押茅屋的東北側,原本放著一隻桶,現在正依次排開著36具屍身。

    屍體沒有被灼燒過的痕跡。

    屍臭濃烈,之前詭異的藥味已經全然不見。氣溫雖低、孩子的死亡時間也並不長,可腐爛的味道像是在申訴曾經的主人西去已久。屍身擺放整齊,大大小小的孩子雙手交疊放在胸前,神色安然,若不是大多數身上、臉上血肉模糊、膿瘡遍布,竟像是閉著眼睛安靜的許願。屍體下是一層厚厚的茅草墊,墊子最上鋪就了一些根莖藤蔓,藤蔓上長著藍色的小小野花,小野花被風一吹零零落落,花瓣順著陸雷指的主庭院方向飄去。

    陸歇仔細看了一遍,發現了幾張熟悉麵孔,卻沒有看到發瘋的男孩,也沒有看到之前自己注意到的兩條紅色細線——秦蒼在跟陸歇描述時,陸歇就已經想起來了。不過這紅線金墜到底是誰的?這就不清楚了。陸歇不是不曾察覺秦蒼的種種怪異,但終究覺得,再如何她也是個傷不了人的孩子。

    陸歇回頭問“你們安置的?”

    一黑衣站出來“回二公子,我們一來就這樣了。陸霆公子讓我等看守現場、保持原狀,待二公子查看。”

    “嗯。主院可檢查過。”

    “檢查過,陸霆公子派人詢問了霍安城守及清隱寺主持,二人皆不知情。”

    “陸雷,弟弟有長進。”

    “謝公子栽培。”陸雷一片嚴肅。

    “去主院。”

    “是。”

    主院就是當時陸歇昏迷前看到的庭院。和關押孩子的茅屋天差地別。庭院背山,庭前有一條清澈的小溪,入院門,發現建造者引此溪水入園,做了一個雅致的池塘。池西側有小假山造像,正中浮著3隻肚皮向上的錦鯉。池邊有小徑,小徑蜿蜒通向未經雕琢的朽木搭成的內大門,木頭隱約透著沉沉香氣,再往裏走才是內院。內院不大,可種植了各種形態奇異的花木,西廂的位置是一棵古樹,枝葉所剩無幾,樹幹上爬滿了藤曼,藤蔓上稀稀疏疏冒出一些淺藍色的小小花瓣。

    陸歇上前查看,藍花藤曼看似細小,實則緊緊攀附在古樹上,所到之處枝幹無不像被人勒住了脖子一般失水凹陷。看樹枝長勢,原本合抱之木該是枝繁葉茂的,可現在原本粗壯的枝幹在不斷萎縮,看來枝葉早落或也並非全由季節引起。此時再看這些羸弱的小小花瓣,就覺美感了,甚至還讓人一陣脊背發涼。

    正房和東廂的建築修葺精致,材料和裝飾上都用山上原本就有、隨處可見的材料。說修葺精致是指這些天然不加雕飾的材料組合起來既不淩亂也不做作,竟顯得古樸雅致,修建者一切盡在信手拈來中的姿態,落成了最終渾然天成的大氣。別說這荒山野嶺,就是齊昌和槐安怕也不一定有如此別致的建築。

    按說這是個藝術品,可陸歇又感覺整個院子透漏出絲絲詭異。房間極幹淨,除了有很大的藥味,裏麵沒留下任何東西,像多年來沒有人住過一般。窗的位置也開得奇怪,此時太陽正好,可房間裏一片陰森,所有窗的位置都無法投進陽光,像是故意要避開的一般。還有,太安靜了。幾乎沒有任何聲音。陸歇讓手下皆佇立不動,立一處細聽,隻要不出內院,是聽不見山裏任何鳥獸啼鳴的。再到庭院中才發現,庭中竟無風。今日天寒,秋風大,陸歇回憶起昨日兩人被凍得不行,今天行進於此,一路上也陣陣秋風吹得鬆木和鳴,可處在園中竟像是處在風暴眼,一切都是靜置的。除了他們的人,植物安在,會動的,仿佛都死了。

    好大的布局,西齊竟不知有此事;好縝密的心思,像是故意留下一個塑造好的側寫。霍安如此重要的位置,竟不知不覺讓未知勢力紮了根。陸歇想,一會下山要找霍安城守好好喝個茶。

    “二公子,這建築可要拆了?”麵無表情。

    “留著,撤去所有看守,留下幾人駐清隱寺提防,如遇形跡可疑者速報,不可打草驚蛇。另外,去尋那種藤曼花。”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