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假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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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疼痛後困倦襲來。

    不一會兒秦蒼縮成一團睡著了。陸歇輕輕為她蓋上被子,默默立在床邊瞧了好一會,才回到案前。紙筆墨汁泛著特殊的光,與整個客棧的喜慶極不相符。

    找到吳涯,這對李闊的勢力會是個重創,對當今北離王室會是個大人情。這麽幫他哥哥,蕭桓得怎麽謝我?

    此去京都奉器還遠,不知還會遇上什麽魑魅魍魎。十多年未曾相見了,不知這位老友可好。煥王睿智忠厚,在北離,這等性格想來過得並不輕鬆。

    北離國力孱弱,貪腐成風。北離王蕭權登基以來雖是屢推新策,大刀闊斧整治亂象,奈何毒瘤積年、根深蒂固,豈是一朝一夕能夠力挽狂瀾的?朝中一心一意擁護王權的文官之首,當屬北離王的老師任太傅。以任太傅為代表的一眾老臣,忠心耿耿,但在改革和整治上顯得謹小慎微大勢力不敢拔除,小勢力動則雞肋。瞻前顧後,妥協性太強。且北離國風尚武,重武輕文的風向,讓這群青衫更如殘煙碎霧敗下陣來。

    武官之首自然是大將軍李闊。這些年兵權旁落,便是由李闊獨掌。都說功高蓋主難以長存,可李闊曆經兩代帝王,已然權傾朝野。現如今,用無法無天來形容絲毫不過分。他全然不介意,也不相信剛過而立之年的小帝王能夠耐自己如何。朝堂上下見風使舵,眼見後世江山未必再姓蕭,抓緊站隊,明著暗著向李闊示好。

    年輕帝王說的話不被重視,推行的政令更是層層受阻。若蕭權“乖”一點,對李闊聽之任之,做個聽話的傀儡或許也不必生活得如此艱辛。但此人偏巧是個心懷責任,肩負擔當的主。當然,蕭權更在乎的是家族榮譽還是百姓命運,這沒人知道,隻是自他繼位就不曾繳械。

    無利不起早。西齊老王病危,朝野動蕩時,蕭權明麵上念及幼時恩情,並無二話就娶了西齊公主。可選擇站在老王和劉祁身後,不僅能借此宣揚他仁義倍至,重情重義,同時也為自己在國內孤掌難鳴的局麵找了個破局的援軍。

    劉祁這方也有自己的心思。此番若是能助蕭氏一族奪下李闊兵權,收與正統北離軍手中。那麽於北離治亂、西齊勢力重洗、製衡九澤都是至關重要的一步。而此刻與陸歇書信商討一箭三雕需要“帶回吳涯”的,正是現任北離王蕭權的遠房弟弟,北離的煥王蕭桓。

    陸歇不大的時候曾和蕭桓有過接觸。

    兩人年紀相仿、性格迥然,卻是棋友。陸歇外形俊朗,不苟言笑,內裏一肚子壞水,排兵布陣常出其不意、打法天馬行空,黑白間邪氣外露。蕭桓樣貌並非上乘,但也算得英朗,加之為人持重,倒也一番英氣。他棋路偏平穩、步步為營,經常為陸歇的劍走偏鋒憋得滿臉通紅。然而兩人之間,勝之七成者是蕭桓。

    現下又要相逢,此次是同仇敵愾。

    陸歇正揮著筆墨,突然聽見床上傳來輾轉。起身望去,見秦蒼雙眼緊閉,哼哼唧唧,該是又做噩夢了。

    陸歇已經駕輕就熟了。握了紙筆放在小案幾上,再端著小幾放在床榻上。左手牽住秦蒼的一隻小手,右手繼續書寫。也不隻蕭桓讀信時心裏可曾揶揄自己的字體過於飄逸?

    秦蒼並沒有醒來,卻緩緩停止啜泣。陸歇不回頭也知道她會慢慢舒展開眉目,再慢慢舒展睡姿,直到睡得毫無“禮教”可言。幼時,秦蒼曾經跟自己說過,自己房間好像有什麽味道,一聞著就能睡著。當時陸歇隻當她是想討好自己,說自己房間帶有香氣。但現在看,似乎又不像假的。想來,陸歇放下筆,抬起手臂聞聞,提起筆,寫;又想想,放下筆,拿起衣袖聞聞,繼續提起筆,寫。

    沒味啊。

    身邊的人已然開始新的夢境,咂咂嘴翻了個身,一隻手還被包裹在另一隻大上許多的手裏。

    陽光真好,躍進木窗、躍進大床、躍進秦蒼的臉上。

    揉揉眼睛醒過來,該是沒睡上多時,但覺神清氣爽。腳踝顯然已經痊愈,翻身下床。下一刻,就看見趴在外廳案幾上睡著的陸歇。

    哦,對,自己占了人家的床。

    陸歇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呼吸均勻、睡得很沉。秦蒼離陸歇不遠,能看見光線勾勒出他英挺的鼻子,翹翹的唇,棱角分明的臉。本該叫醒他的,可是秦蒼卻有些不想這麽做。

    鬼使神差,悄悄走到陸歇麵前,蹲了下去。手指輕輕、輕輕,摸了一下他的睫毛。還是沒有醒,睡得好生安穩,平時都這麽不警覺嗎。看見桌案上的筆墨,秦蒼心裏一陣喜。站起身,輕輕、輕輕拿起筆,彎下腰,順著陸歇露出的半張臉,一劃。

    誰知,伏案的人瞬間睜眼,神情清醒,哪還有半分睡意。秦蒼一慌就要往後躲,可單論功夫,自己哪裏快得過四國中一等一的高手。隻覺下一刻,身體被大力一扯,瞬間失重。“啊!”秦蒼驚呼一聲,沉沉落在一個硬邦邦的懷抱裏。

    “別!是我!”秦蒼驚魂未定。

    “知道是你。不疼了嗎?”陸歇也剛醒不久,聲音還有些啞,語調顯得漫不經心。單手鉗住秦蒼的兩隻手,另一隻手抽出對方手裏的筆。看看筆,又看看秦蒼,顯然在等著對方的答案。

    秦蒼被盯得身上發毛“……不疼了……你……你放開!男女授受不清,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哦?”陸歇把玩手裏的筆,緩緩道“可我實在看不出這是‘大孩子’做得出來的。”邊說,邊將筆尖重新沾上墨汁。

    秦蒼覺察出陸歇的意思,想溜,卻被陸歇整個人壓製著,不能動彈。

    “我……我幫你擦掉。我去打水。”說著就要起身,又被按下來。

    “不行,本王要回禮的。”就見陸歇提著筆,俯視著秦蒼的臉“左邊還是右邊,你選?”

    秦蒼臉直抽,盡量埋著頭,左右搖晃“我錯了……我不該……呀!”

    右臉上,一道涼意劃過。秦蒼抬起頭,看見臉上同樣一道墨跡的陸歇滿意地看著自己。

    “真好,這邊再來一個。”

    “我也隻劃了一邊啊!”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打不過哪來的話語權,強者的理才是理。

    秦蒼兩隻手還被陸歇握著,縮起身子,左右躲不過,哼一聲,將頭埋在陸歇懷裏。

    陸歇愣了一下,停了下來自己欺負不著她了,因為她離自己的心太近了。

    屋外鳥鳴啁啾,屋內金色的塵埃打著旋,時間停下來。

    陸歇一手放下筆,一手放開秦蒼的手,輕輕說“蒼蒼,看看我。”

    秦蒼覺得自己身上一鬆,緩緩抬頭看著陸歇。陸歇明亮亮的眼睛裏正滿滿地映著自己,再次顯出了自己似懂非懂的意思。

    “你臉上的墨汁不見了?”秦蒼說著就用手去摸,伸到一半又抽回手“我的也不見了嗎?”

    陸歇笑笑“快了。這是一種特製的墨,放在一起與普通墨汁無異。上了紙就會隱藏痕跡。需用另一種藥水浸泡才能顯現。”

    “好神奇。那臉上呢?清水能洗的掉嗎?我是說,就算看不見,也是存在的吧。”

    “能。”陸歇點點頭。

    秦蒼一躍而起,站穩身“那我去拿水。”說著就轉身要往門口去。

    正在這時,門被叩響了。

    “公子、夫人?”

    “何事?”陸歇起身,走到秦蒼旁。

    “公子、夫人可以用早膳了。”陸雷毫無表情,一副對室內發生了什麽毫不知情,隻是秉公辦事的樣子“另外,有一位女子求見。”

    兩人對了個眼色,皆不知是何人。

    薛柳覺得桌上用膳的人很奇怪,可以說在她短短十六年的生命裏這樣的事絕無僅有。一張圓形的大木桌,被喚作“公子”和“夫人”的兩人各坐一邊,將桌子一分為二;兩位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佩寶劍立於兩人身後、分侍兩側,倒真有幾分“分庭伉儷”之勢。自己熟悉的桌上鋪就了古樸卻考究的餐墊、器具,穿戴硬朗的親兵絡繹不絕,不一會兒各式珍饈就被逐一呈上。

    薛柳並非沒見過世麵的女子,不僅算起來與九澤的貴公子宋綸有一親半故,自己的經曆比上旁人也算曲折。

    自己並非高庭大戶出身,父親在褐洛的一官半職也是因那幾年家裏生意不錯才買來的。不過自小家中在對自己教育上的花費從不吝惜,無有半點馬虎。

    薛柳的母親是薛家的妾侍,本隻是薛家幫工人的女兒,但因樣貌出眾、又精於門庭間花花心思,這才被薛母看中。薛母做主,以發妻三年仍無誕下子嗣為由,為兒子納了一房。父親並無所謂,既能讓老母親開懷,得個“孝”字,又有新人相侍,自是樂得自在。

    一年後自己出生,樣貌隨了母親,人也聰明,很是被疼愛。可家裏被賜子觀音垂青似的——好日子不到一年,母親又接連誕下了二弟弟、三弟弟,自己便是從那時開始被冷落的。

    母親是個玲瓏的人,極會討丈夫和婆婆的歡心,甚至與丈夫的原配夫人都相處得不錯。自小,她就教育自己,丈夫是女子的天,隻要討得了夫家的歡心,這輩子就稱心如意。

    自己並不知道“如意郎君”該是什麽樣子,但大齡未出閣或是出閣了卻遭了夫家的嫌棄,那都是頂丟人的!

    自己是個爭氣的,將母親的教誨牢牢記在心間,一個妻子應該會的、不應該會的自己樣樣習得。本來也算是如願以償了——嫁於了牙峪的一個縣令。這縣令初到褐洛時,自己便算好了,讓母親配合自己施了些計,便把那人迷得掏心掏肺。不過多久,聘禮、花轎一一來,風光體麵。

    自己兩個不成器的弟弟接連敗壞家產,那時薛家早已不像之前那麽寬裕,自己用聘禮抵了家裏的漏洞,也算是揚眉吐氣。回娘家省親時,竟也可以上桌與父親弟弟一同吃飯。那是頭一遭,一家人將自己奉為座上賓,自己也吃得心安理得。

    算來也是高攀了。那縣令年輕有為,除了喝了酒會哭嚎世道不古、錢權勾結、自己懷才不遇,並無其他。或許自己可以做得更好,替他排遣胸中憤懣。於是自己努力,在賬簿上、在炊飲上、在枕席上。

    可造化弄人,自己夫君不知患了什麽疾症,一病不起,一月不到就一命嗚呼了。

    夫君死後,竟是牆倒眾人推。接連有人告發說他貪贓枉法、草菅人命。怎麽會?他最恨貪官汙吏。接著又收到書信,說人並非是疾患而亡,是被人害死的。怎麽會?他那麽善良。

    不過終於有一天,一夥人闖進了自己家,說是替天行道、收拾無良官吏。他們燒了房子,也燒了自己種在園中的果藤——那是打算在夏天給夫君釀酒的。

    自己是個微不足道的人,又有誰來理睬呢。正思量著是否以糟粕之身回娘家,卻不想被人迷暈,再醒竟已出了北離。那個負責運送自己和其他女奴的男子長了一雙笑眼,待所有人都和氣。

    我想,我或許可以試一試。

    最終,我得以未入井,鬼使神差傍上了這笑眼男人。這是我第二次嫁人了。這次自己再不敢求富貴,尤其是看見女奴出井後,各個瘋傻,後怕中又深感萬幸。

    可該來的跑不掉,一個裹鬥笠麵紗的女子前來問責,說男人私藏了“貨物”。對,我就是他們口中的“貨物”。辨識後,當即就要殺人滅口。不想,此時又“殺”出來個老婦,老婦隱在暗處與女子爭執什麽,似乎是她們內部出了分歧。再後來,自己就意識不清了,醒來竟被關在一處有菜肉香的暗室。暗室黑漆漆不知晨昏,有人為自己送水和飯。自己除了吃就是睡,不知昏睡了多久,直到昨日,有軍爺將自己從黑暗中救出來——麵館。

    救自己出來的定是大善人、大官、大富戶。自己若是能像當年娘親一樣攀上這家人,那就好了。可是如何才能留下來呢?

    被喚作“夫人”的女子,此番正吃得歡,不知眼前低眉順眼跪在桌前的女子的心思。若是兩人能互通彼此所想、所為,定然皆認為對方又可憐又可恨。

    秦蒼現下極開心一來,東西真好吃。這簡直是妥妥的“陸歇做派”,和小時候在山洞那次如出一轍,許久不曾見。她甚至想,陸歇帶兵打仗是否也要這麽矯情一番。二來,眼下是好戲。

    眼前麵容姣好女子,怕是要“賴”上陸歇了誓言了好一會兒要“做牛做馬”“打掃伺候”。可陸歇一副置若罔聞,輕輕攪動桌上一碗粥。秦蒼覺得陸歇要再這麽篤定的話,女孩兒該哭了。直擊戲文現場,恨不能轉過頭跟大霆子討論一番。

    陸歇這個早飯吃得很不開心。

    前一刻在房內,還以為自己的意思傳達“到位了”,小女孩也明明有了些不同往日的反應。現下可好,合著都是自己的錯覺!秦蒼那幸災樂禍的樣子溢於言表,一臉期待劇情如何發展。這種事,其實好處理得很,過往自己見得多了。今日並沒有讓陸雷將女子直接打發走,就是想看看秦蒼的反應。這下好,自己的小心思不僅全然落空,還給心頭添了個大堵,不知不覺就拿食物撒氣。秦蒼,你還有沒有點心啊!

    “陸公子!”薛柳朝向陸歇一側,悲戚抹淚“陸公子若不留我,我……我隻有死路一條了!”

    來了來了,要威脅了。秦蒼緩緩點頭,往嘴裏塞進一口,目不轉睛。

    “這位姑娘,”陸歇停了許久“我家的事兒,我說了不算。你的去留要問過我夫人。”

    秦蒼對“夫人”一詞不感冒,直看到桌前女子匆忙移動雙膝,朝自己這方跪拜懇求,才緩過神陸歇說得是自己。

    跟我有什麽關係?

    秦蒼驚得嘴裏東西忘了嚼,轉頭看向陸歇。陸歇一碗支離破碎的粥喝得雲淡風輕,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

    “我?”秦蒼趕緊咽了嘴裏的東西。

    嗬,不瞞姑娘,我也是寄人籬下、給人當靶子的,自己去留尚無法掌握。眼下我們老大顯然無意留你,作為下屬要會扛事兒“姑娘起來吧。我們途徑費易,姑娘可與我們同行一段,到了費易,我們再派人將姑娘送回褐洛家中。”

    “夫人不容我,是要將我逼上絕路!夫人,我隻是想做個侍女,留在陸公子和您身邊,絕無他想。請夫人成全!”梨花帶雨,好不叫人心疼。

    “蒼蒼,你做主即可。不必考慮我。”陸歇放下碗,柔聲道。秦蒼接過目光,兩人儼然恩愛有加、相敬如賓。

    秦蒼是在紅樓混大的,最不陌生就是故事,最不排斥就是給故事添把火。

    “行,那跟我們走吧。”秦蒼招招手“你要吃點東西嗎?今天路途挺長。”

    不僅薛柳和陸歇,站在秦蒼身後的兄弟倆都愣了。

    秦蒼很滿意自己扮演了一個不善妒的賢妻,微笑轉頭,正好對上陸歇噴火的眼睛,豪邁頓時失了一半“你……你讓我做決定的!”

    陸歇狠狠咽下最後一口粥,瞪著秦蒼,一字一句“從小到大,我身邊,可不曾有過女隨侍。”

    “謝過夫人!謝過夫人!”薛柳恨不得將頭磕出血“柳兒以後就侍奉在公子和夫人左右!”

    其實她大可不必這麽賣力,座上兩人的心思都不在。陸歇一凶,寒氣陣陣,大冷天吹得秦蒼背上冒汗“我粗慣了,不習慣別人照顧。”

    薛柳拜謝起身退出,準備收拾趕路。一下子又剩下桌上兩人大眼瞪小眼,秦蒼幹笑一聲“這……這個餅好吃,廚房還有嗎?大霆子隨我再去給公子拿點?”

    “啊?”陸霆突然被點名。

    “回夫人,廚房有。”說話的竟然是萬年冰。

    “多謝。”秦蒼這次來不及在心裏取笑陸雷的麵部神經壞死,感恩戴德衝出了殺人的氛圍。陸霆跟著告退。

    寒冷的北地,獨有的金色朝陽在木桌上跳躍。

    “公子,密報。”

    陸雷低聲道。從懷裏拿出信函,遞給陸歇。又掏出一小瓶藥水。

    陸歌來信,信不自佘駁來。

    陸歇眉頭緊鎖,看了兩遍才將其化為灰燼。看著信紙在火光下劈啪,並不回頭,問“你信不過她?”

    “屬下僭越。”

    “無妨,你講。”

    “……屬下並不懷疑秦姑娘居心,隻是人各有誌,姑娘有自己的輕重排序,並非我們所托之人。”

    “你是怕她有朝一日會選擇自保,背叛我們?”陸歇端起茶杯“別忘了,選中她的人,不是我。”

    杯身不穩,桌上一片瑩亮。

    “萬望公子一切小心。”

    “若我出了事,你和他不就自由了?”

    “陸雷誓死效忠璃王府,效忠王爺!請王爺明察!”說罷撲通跪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