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五章雪原蒼茫(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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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壁上插著火把,火光紅豔豔跳動,在洞中投下參差不齊的陰影。
頓珠俯身半趴雙掌撐在地麵上,左耳緊貼地麵,神情極專注。
洞中其餘四人或站或坐,皆無聲息發出。
直到頓珠起身,二族長旺堆抬起半耷拉的眼皮。
“沒動靜了?”加措長老率先開口。
頓珠活動了下身體,那邊人說了多久的話他便聽了多久,趴了半天,雪族雖不畏寒但身子也會僵硬:“應是都睡了,百靈族那姑娘也回了洞子。”
旺堆盤膝坐在墊了毛皮毯子的地上,聞言靜靜發問:“聽了多少?”
距離這樣近,晚上也安靜,以頓珠的能耐應該不會漏聽多少。
頓珠恭敬點頭,將聽來的對話都複述了出來,無一缺漏。
加措聞言變色:“他們明知咱們可能聽見,還敢什麽都說?”
三個年輕的雪族沒敢接口。
“人家就是故意說給咱們聽的。”旺堆的眼皮又耷拉了下去,皺褶滿臉看不出情緒深淺,語氣也平鋪直敘般,“他們若是什麽都不說,咱們隻會更猜疑。說了,才顯得人家也是有本事的。”
加措長老心裏還是有些不虞。
人家把你看得透透,然後半點不藏著掖著將心思和謀算直接攤開在自己這方跟前,這種感覺即便沒有打臉的意圖,卻莫名有一種打臉的感覺。
“既然這樣那就讓他們自個兒去尋母蓮好了,就看他們有沒有那本事!隻怕就算尋到本支,丹增那小子也不會如他們的願!”加措長老冷笑哼道。
“丹增是晚輩,可也是族長。加措,你該改改自個兒的脾氣了。”旺堆淡淡出聲。
加措麵色沉沉,終究還是尊敬旺堆,沒有再多說什麽。
頓珠三個年輕雪族交換了個視線,三個年輕人心裏都明白加措對丹增的怨氣是為何,但這樣的事情也的確的無可奈何,更沒有他們三個後輩說話的餘地。
其實不光加措長老,如今他們這一支中許多同加措同輩的年長雪族對丹增都有同樣的怨憤和不滿。
加措長老如今八十三歲,當年雪族離分時,加措長老的父親選擇了跟隨旺堆這一方,而加措長老的母親卻堅持留下跟隨了原來的族長和大祭司,而加措長老的母親當時已經身懷有孕,不久之後生下了一個男孩,而過了十多年,加措長老的母親便去世了。
加措長老的這個弟弟生來便很體弱,後來兩兄弟私下一直有往來,加措長老一直想勸弟弟離開到他這邊生活,但加措長老的弟弟卻說他們母親臨終有遺言,絕不讓他背棄大祭司,因為在母親眼中,背棄大祭司,背棄先祖的遺言,也等於背棄了雪神,遲早是要受到懲罰的。
加措長老無法相勸,好在本支雖然限製他們這一支不得踏入天柱山範圍,但對族人私下過來這邊同這一支的親友見麵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加措長老的弟弟沒隔一個月便會過來同哥哥相聚,對加措長老而言,雖然不能生活在一起,但好歹還能同世上唯一的親人相見,三五不時的接濟對方一些,也算有個安慰。
加措長老的弟弟因為體弱一直沒能成親,加上本支生活艱苦,於是加措長老對這個弟弟更是放心不下。
而三十三年前,前任族長的長子,也就是旺堆的親侄子丹增接任了族長一職後,發布的第一個禁令便是嚴禁本支族人踏足馬泉河流域。
從那時起,加措長老就再也沒能見自個兒的親兄弟一麵。
而也是因此,原本脾氣溫和的加措長老性子日複一日的陰鬱怪癖起來。
而似加措這般的雪族老人,在分支這邊還有不少。
離開了天柱山,分支的雪族確實越過越好,身形不再再度長高,壽限也恢複到正常狀態。
可越是這般,這些老人們就越是掛念本支的親人。
當年一場離散,如同加措父母這般分離的夫妻雖不多,但也有不少兄弟姐妹母子父女的離散。
千百年來,雪族在十八邊族中可謂是最重團結親情的一族,雪族對外人,中土人就不說了,即便是中土大戰前,雪族也大部分是避世的姿態,除開中土人,其他十七邊族,雪族來往的也不多。
如非必要,基本很少接觸。
尤其是普通族人,在雪族人心中,他們的生活習慣和巨大魁梧的身形也決定了他們有獨特的生活區域和方式,所以對於外界,他們雖然沒有無謂的敵意,但也覺著沒有多少往來的必要。
可就是這樣最最重視族人和親人的雪族,如今卻成了十八族中唯一分崩離析的一族。
對於每個雪族族人而言,這都是一個巨大的痛苦和無奈的恥辱。
頓珠這一代年輕的雪族成長在雪族離分之後,甚至大部分都沒親眼見過本支那邊的族人,對於加措這一代的這種痛苦,年輕的雪族們沒有太多體會,但自打他們出生,家中的長輩就開始教導他們。
告訴他們真正的出身,告訴他們雪族古老的祖地,告訴他們本支的存在。
每一個雪族都接受了同樣的一句教導,那就是雪族不會永遠離散,遲早有一日,他們會和他們血脈同傳的族人們合為一體。
隻有到那時,他們才是真正的雪族人。
因此,年輕一代的分支雪族雖然不能理解加措長老那般的痛苦和思念,但每個人心裏都存下了這樣一個信念。
血濃於水,本支和分支一定會合二為一!
即便這個願望如今看來虛無縹緲,但每一個分支的雪族人無一不在心中這樣期盼和堅信著。
這也是當頓珠知曉沈霓裳一行人帶來了貢嘎的遺物時,心情激動歡喜得連對方犯了雪族最大的忌諱也沒真正動氣的原因。
可惜的是,貢嘎遺物中最最重要的遺書上的字跡模糊得完全不能恢複了。
在得知有貢嘎遺書的那一刻,旺堆二族長不顧年老體衰在第一時間就決定親自過來,頓珠心裏清楚,對旺堆二族長而言,貢嘎的這份遺書有多重要,這也許是打開分支和本支多年僵持的一個最重要機會。
丹增是前任族長的長子,出生在雪族離分之後,叔侄二人雖然從未謀麵,但聽說丹增從小同小叔貢嘎關係最是要好。
兩人年紀相差十來歲,前族長族中事務繁忙,聽說到後來脾氣也愈發怪異,對丹增這個長子並不親近,貢嘎憐惜這個侄子,所以大多時候丹增是跟著貢嘎一起生活的。
丹增為何會這般痛恨分支,原先他們若還有些不明白的話,經過此番也猜到了些。
貢嘎離開族人時日已久,分支這邊是過了好些時候才知曉的,但一直不知道貢嘎為何會離開雪山。
而如今卻是知道了。
貢嘎是因為兩位兄長的反目,因為族人們的分離而感到痛苦,所以,他才帶上對雪族而言最重要的三件信物,聖蓮子、稞稞麥的麥穗,還有雪鹽——這三樣東西都是雪神和先祖的賜予,貢嘎帶上信物和一顆誠心,千裏迢迢長途跋涉回到雪族先祖所在的族地,獻上了最純淨的身體和靈魂,向雪神和先祖請求指引。
貢嘎一去不回。
丹增自然知道貢嘎為何回不了。
所以,丹增痛恨自己唯一剩下的親叔叔旺堆,也痛恨分支這邊。
若是貢嘎的遺書中能留下一些有用的東西,若是貢嘎在觀湖中真的得到了雪神和先祖的指引,那麽本支和分支之間最大的分歧也許就能解開。
可惜,遺書上的內容再也無人得知。
就算旺堆想以此聯係本支那邊,也缺少足夠的理由。
痛恨旺堆和分支族人的丹增,不會輕易給旺堆見麵的機會。
按照八十年前的協議,兩支族人再見麵的機會,還要等足足近二十年。
他們年輕的這一代固然是等得到,可旺堆二族長已經一百一十五歲了……還等得到麽?
頓珠是被旺堆一手提拔,看著長大的,望著火光中旺堆二族長那張皺紋堆滿的褐色老臉,頓珠心下不禁惻然,酸酸的難受。
山洞中一時靜默。
氣氛有些凝滯的沉重。
“二族長,那個百靈族姑娘的養母是魂族,他們會不會有魂族的消息?”頓珠忽地輕聲開口。
加措驀地一怔抬首,似乎也想到了什麽,麵色一喜,急聲道:“對啊,若是能請到魂族聖女跳一曲祭魂舞,說不定就能知曉貢嘎帶回的先祖指引了!”
“若是三百年前,這自是不難。”旺堆卻沒有露出半分激動之色,平靜搖首,“可若是三百年,咱們雪族也不會遭受這樣的災劫。他們不會知曉魂族的消息。”
“為何?”加措長老不解,“魂族的本事可比咱們厲害百倍,她的養母既然是魂族,又怎會不知曉魂族的消息?要不明日咱們問問,萬一他們知道呢?”
“你不信便去問吧。”旺堆隻道了這一句,沒有多言。
旺堆心裏是明白的。
百靈族那個姑娘說她的養母如今離魂,若是他們知曉魂族的消息,第一時間便應該是同魂族那邊取得聯係,離魂之術唯有魂族可施展,也唯有魂族可解。
那魂族女子若是魂魄離散人應該當時就死了,身體餘有生機,說明有高明的魂族施展的術法將她的魂魄聚集起來,但不知為何,救人的魂族並沒有將人完全救到底,也沒有將魂魄施法放入肉身,讓人回魂。
而這幾個邊族一心想救人,若是知曉魂族的消息,也不會千裏迢迢到雪山來尋聖蓮子。
他們應該打的是先求到聖蓮子,保存那魂族女子身體生機,然後再去尋魂族救人的打算。
否則三個月期限,已經足夠聯係魂族救人了。
加措長老打定了主意明日要問,也就先放過此節,抬首又遲疑問:“這幾人很聰明,身份也不一般,他們猜到本支在天柱山一帶,若不是雪大,前幾日他們河對岸的同伴還差點發現咱們南岸那邊的那塊族地所在,這幫人裏麵中土人不少,二族長如今可有什麽打算?若是就這樣放他們離開,咱們兩處族地都被他們猜到了,若是他們出去亂說一句,咱們這一支日後恐怕會難得安寧了?”
“我覺得應該不會吧。”頓珠猶疑著道,“他們不是也去了伴獸族和岐山族,我看他們……他們也不像是壞人。”
“壞人又不會在臉色刻字!”加措長老板起臉教訓頓珠,“如今他們是有求於咱們,自然好生說話。再說,人家說你就信了。他們如今不說,不代表日後不說。我跟說,中土人最是狡詐心狠手辣,要不然咱們雪族在原來的祖地過得好好地,又何至於鬧到今日地步!”
頓珠諾諾不吭聲了。
其餘兩個年輕的雪族也隻看向旺堆二族長。
旺堆似乎沒聽見加措的話一般,垂著眼皮不知在想些什麽。
一見二族長這般神情,餘下四人便知曉旺堆這是不想人打攪的意思,四人也就靜默下來,拾掇一番,默默地尋了位置,該休息的休息,該守夜的守夜。
旺堆卻在獨自獸皮上坐了許久,直到天快亮了才躺下去睡了。
翌日早上起來,頓珠送來了一壺奶茶,還有一盤牛肉和一些散發著些許麥香好似麵團一般的食物。
麵團呈深褐色,顏色有些怪異,氣味也有些怪,除了麥香還夾雜著茶香和乳香。
羅才拿起一坨在手裏,湊近鼻端嗅了嗅,露出幾分怪異的神色。
頓珠送完食物走到洞口,轉頭就看見羅才幾許嫌惡的表情,腳步一頓,略帶尷尬地道:“這是稞稞粑,稞稞麥加了茶末混著酥油做的,吃了頂餓,不生病。你們沒吃過,可能有些聞不慣,其實很好吃。”
頓珠沒有說的是,稞稞粑是雪族最珍貴的食物之一,本支就不說了,就算在他們分支,族人們也不是日日都吃得上。
羅才嫌棄的神情被頓珠發現也有些赧然,硬著頭皮咬了一口,吃到嘴裏覺著味道還行,但氣味還是聞不慣,見頓珠高大的身形佇在洞口,一臉期待的望著,他隻能扯開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