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洛氏覆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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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裏譽低頭看著握在自己掌的那隻手。小說

    幹枯,焦黃,布滿深褐色的斑點。

    洛琈終於有了抽回手的氣力,半側過身,不去麵對百裏譽,半晌,語氣不善地開口道:找不到便不必回來大難臨頭,誰給你權力遣走我的兒子

    百裏譽默然地牽了下唇角,阿堯他,也是我的兒子。我們的兒子。

    洛琈僵硬著身形,不作理會。

    百裏譽緩緩又道:我讓他走,是因為他的妻子曾對我說,所謂夫妻之道,是要在最艱難的時候並肩作戰成為彼此最信任的倚靠。這個道理,從前我沒能想明白,如今既然懂了,便絕不會以孝義之名強留下一位女子的丈夫。她為他而來,不顧生死成敗,而此時此刻,她或許正身陷險境孤立無援,一心期盼著他的出現,期盼著他的扶持與幫助。阿堯算最後尋不到她,也要一直走在尋她的路,方不算辜負。

    洛琈依舊沉默著。

    地麵傳來一陣劇烈的震動,搖得她頭戴著的帷帽也微微顫動,晃得輕紗起伏飛撩。

    好在有了前一次的經曆,兩人都反應迅速地穩住了身形。

    領著部屬嚐試衝破結界的禁衛統領,汗濕鬢發,滿麵焦慮地前跪倒,陛下,末將無能。這結界似乎無法可破

    洛琈抬了抬手示意那人起身,繼而聲音沉著地吩咐道:破不了便罷了。若有還能用的坐騎,想辦法把我的印鑒送到國師手。

    統領遲疑了一下,躬身領命退去。

    百裏譽朝洛琈走近一步,阿琈

    洛琈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截然打斷了他:別叫我

    她微微揚起頭,側身麵對著百裏譽,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剛才,借著青靈的話,無非是想暗示你自己的想法。這麽多年,你或許是後悔過,或許也曾覺得對不起我。所以從前在朝炎皞帝麵前,你盡力維護九丘的利益。阿堯幫我做事,你也從未曾阻擾過。連現在大澤拿出錢來填補九丘賦稅的缺口從旁推動議和,也是少不了你的首肯。可這又能如何呢從我離開你大澤侯府的那日起,你對我而言,便什麽都不再是了

    百裏譽望著麵前的女子,隻覺得滿心苦楚。

    是啊,她早已不是自己記憶那個笑容甜美神態嬌俏的九丘姑娘了

    淩厲的話鋒,緊繃的身形,君王獨有的威儀。

    是自己,親手將她推了一條孤獨無助的道理,一步步讓她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這一次的重逢,誠然並非蓄意預謀。可這樣的重逢,又怎不是在無數個不眠之夜裏反複描繪反複臆想過的

    細想來,到底是因為青靈的一番話觸動了他心底深藏的某種情緒,竟令他一反常理地違抗帝命,親自將她送到了南境還是說,他其實一直在意著有關九丘的一切,唯恐戰火蔓延,唯恐毀了兩國議和傷了那人的利益,所以忍不住也跟了過來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或許,隻是冥冥之有什麽力量牽引著,讓他在今時今日這樣的情境下,再次出現在了久未謀麵的妻子麵前。

    百裏譽垂了下首,聲音依舊溫和,好,我懂了。

    其後,便緘口不再言語。

    九轉噬神殺的魔力一次次地漾開。

    三轉,四轉,五轉

    兩人始終彼此沉默。

    百裏譽走到結界邊緣,試著以各種方法找出破綻,甚至以十足十成的勁力相抗,直至麵色發白,也撼動不了分毫。

    他其實,也很清楚,弑殺過天帝之子的魔物,豈是輕易能破解的

    他疲憊的轉過身,卻見洛琈正靜立望向自己,見他轉身,又迅速地側過了頭。

    整座北園已經開始塌陷傾斜起來,頭頂方的結界不斷收攏下壓,似乎是要將籠罩著的所有事物朝地下深處擠壓。

    禁衛幾次過來請洛琈乘坐騎,卻都被她揮手退了下去。

    第六次的震動襲來。

    這一次,威力明顯大過先前幾次。所有的人,全都失去了平衡,半跪到了傾斜的地麵。

    百裏譽起身攙扶洛琈,被她用力推了開來。

    或是因為明白大限將至,洛琈的聲音不再像先前那般冷靜,夾雜著怒氣對百裏譽說道:你留在這裏做什麽不管這魔鬥是誰設下的,要對付的人都隻能是我。跟你有什麽關係你哪裏來的哪裏回去

    百裏譽並不接話,默默解封出一柄長劍,大力貫入地麵,扶住。

    身下園的青石地板早已零零散散地被卷入了殿內,連泥土地,也傾斜的厲害,靠外的一側慢慢揚翹起。

    先前還不肯放棄希望,結陣合力使出渾身解數嚐試突破結界的禁衛們,此刻也都放棄了,散開圍坐在不遠處,以身體連接築出一道屏障,擋在了洛琈與魔鬥之力的間。

    第七轉。

    有離得殿宇近的禁衛被卷了進去,半空發出倉皇的呼喊。

    死生一線,終究是本能占了風。

    洛琈身體微傾,帷帽亦揚了開來,露出蒼白而衰老的容顏。

    九丘洛氏的情咒,在她的眼角和唇邊留下了無數道淒苦的皺紋,也染白了鬢邊頭頂的發絲。

    唯有那雙眼睛,依舊像從前一樣,清透嫵媚。

    她直直地望著百裏譽,為什麽不走你來時用的那個通道,以你的水靈修為,或許還能打開,你為什麽不去試試

    百裏譽凝視著洛琈,似乎絲毫沒有為她容貌的劇變感到驚詫。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她,嘴角笑意清俊溫柔,我已經棄過你一次了。一次,已經太多了。

    洛琈的目光一瞬不瞬,直直地瞪著他,仿佛是想借此來表示自己的無所謂。

    然而淚水,不知不覺間,卻已流了下來。

    你不是棄我。你隻是在我和你的家族之間,選擇了後者罷了。

    洛琈咬著唇,從前我不明白,怨過你,恨過你,可後來頓了下,後來我接替了阿瑒的位子,成了九丘的國君,一舉一動皆牽係足下萬民性命,又怎能不懂你當日的不得已

    百裏譽眼情緒翻湧,喚了聲阿琈,緩緩朝她伸出手去。

    這一次,洛琈沒有躲開,任由百裏譽一手拄著劍,一手擁住了自己。

    她微垂著頭,額頭輕觸著他的衣領,低低道:這麽多年了我對你,其實,早已無怨亦無恨可我

    驀地頓住,不再繼續。

    百裏譽語氣淡然地接過了她未完的話,可你,也無法再愛我了。

    洛琈抬起頭來。

    百裏譽的視線卻落在了別處。

    他費力笑了笑,道:我明白,有些錯,一旦鑄成,便再無可挽回。傷過的心,亦是無法痊愈到不留半點痕跡。你能不再怨我,我已是此生無憾。

    他沉默了一瞬,低下頭,望著洛琈,可我還愛著你,一直都愛著你,一輩子也隻愛過你。

    也不是沒有試過遺忘,勸自己接受一切隻是一場錯誤,可終究,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那時我太過驕傲不懂退讓,隻一味想著要你遷我的不容易,卻忘了顧及你的難處你的不容易。我把你我的結局歸咎到命運身,怨過身份的禁錮怨過洛珩的瘋狂怨過皞帝的狠絕,甚至憎恨過家族賦予自己的責任。可其實說到底,我隻是懦弱了,懦弱到隻敢委曲求全隻敢明哲保身,卻從不敢想更不敢嚐試,找出兩全其美真正解決矛盾的法子。

    頓了頓,這些年來,我從旁瞧著阿堯和青靈的相處,見他們一點點地拉近朝炎與九丘化解紛爭,甚至重築整個東陸的政局,既讓我覺得驚訝,更讓我覺得自慚形穢。這兩個孩子,從一開始被政治綁到了一起,連我也從未相信有朝一日他們能夠向彼此交付真心,到如今這般的同心共誌不離不棄生死相隨。他們身後牽連著數不清的利益紛爭家族血仇,起我們當年,複雜艱難了何止百倍說起來,我百裏譽一生自詡精明,可卻實在不如我的兒子,更不如阿蘿的女兒。

    百裏譽牽了牽嘴角,露出一道略顯自嘲的笑來,所以現在,天要罰我,罰我到死都隻能愛而不得。

    洛琈的眼淚簌簌不停,幾番翕合嘴唇,卻始終說不出話來。

    要說無所作為,她又何嚐不是

    隻想著九丘的危難洛氏的存亡,一味地將丈夫的無奈與選擇歸罪於背叛。

    這麽多年來,一顆心,確是長出了堅硬冷酷的外殼,可那些暗藏的悔恨與自責,又何曾真的消失過

    半晌,她揚著頭,顫顫巍巍地問他:所以你是後悔了嗎後悔一開始遇見了我

    怎麽會

    百裏譽的雙臂微微收緊,笑看著她,從前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一雙世人豔羨的兒女,按著我們生意人的算法,縱然最後,想要的仍是沒能得到,可收了這許多年的利息,我已是賺了。

    洛琈聞言,似是也想笑,可眼淚卻愈加洶湧,唇畔擠出來的弧度竟哭更難看淒苦。

    第八次的震動襲來。

    天搖地動,山崩地裂。

    圍護在洛琈前麵的禁衛,盡數被卷入了流光與暗礫交織的巨大漩洞之,四周天昏地暗一片混沌。

    百裏譽緊握著劍柄,穩固住兩人的身形,施展出最後的神力與魔鬥抗衡著,卻依舊擋不住一點點被拉入暗黑之。

    狂風揚起他額前被吹亂了的長發,閃爍的流光映照在他輪廓清俊的五官,一如許多年前初遇的少年。

    洛琈仰頭凝望著他,突然間,竟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寧平靜。

    一生之,見過太多的腥風血雨征戰殺戮,悲歡離合情義責任家國權力,一切的一切,到了最後,又有什麽意義

    若能再選一次,自己可還會願意在那一天出現在同樣的地方

    飄零的思緒纏繞著陳年的回憶,不知不覺間便說了出來

    你可還記得,那夜憑風城新年慶典,我站在堆滿藍鈴花的船頭,對你說過什麽

    當然記得。

    那夜她垂著條辮子,跟幾個大澤的船娘擠在一起俯身澆著水花,皮膚白皙的一看便知不是本地人。

    她的蓮燈,撞翻了他的許願燈。

    旁人都認出了他是百裏家的公子,低聲催促著她道歉,可唯獨她不識得他,起身挽著辮子財大氣粗地說:不一個願望嗎你求的是什麽,我賠給你是

    他於燈火波光之靜靜望著她,輕輕淺淺的笑意讓她最終莫名的紅了臉

    很久很久以後,久到孩子都已經生了兩個,她才偶然獲知,那晚他那盞被撞翻了的許願燈,原是被朋友硬塞來的姻緣燈。

    簽,一共寫了四個字:

    一 世 良 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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